張沈年匆匆忙忙趕往三亞,黃思梅也馬不停蹄張羅俄賢嶺傳奇故事的改編。她文化水平一般,念到初三就以唱戲為名,放棄了升學,但她的強項在于會講故事和渲染,并且善用“通天韻”,對瓊劇唱腔信手拈來。所以,平平無奇的俄賢嶺傳說,經(jīng)她口述、加入對白和場次,立即變得趣味橫生,劇團文書聽完后拍案叫絕,連稱她是標準大學生。
“郭慶生先生曾編演過上百出的白肚齋,被成為‘戲典’,照我看,我們小梅日后,指定能超越郭慶生,成為我們海南新一代的‘戲典女先生’!”
“清末起,咱們瓊劇可是出了不少演員編劇,《狗銜金釵》是吳福章根據(jù)民間傳說創(chuàng)作、名旦天上月整理演出的;《紅葉題詩》是知名男旦陳成桂編寫的,可見,咱們小梅也是編劇演員!前途無量!”
黃思梅被文書一頓狂夸羞紅了臉:“戲典女先生和編劇演員可不敢當!我呀,不過尋思著怎么讓瓊劇飛入尋常百姓家,讓瓊劇發(fā)揚光大罷了,這,可不就是阿媽和阿奶畢生的心愿嗎?”
黃思梅當年讀書倒是個好料子,但是家中女兒眾多,姐姐對她說若想念高中,就得每日雞叫時分起來去澆菜才行,嬌滴滴的“七公主”,素來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一聽要做苦力,立即放棄了念高中?;楹螅胖?,是她的姐姐因不滿父母偏愛小妹故意騙了她,但這時已難回頭重新念書考大學,所以她只拿了個初中文憑。
倒是張沈年,和黃思梅是同校師兄妹,一直都是TOP的學霸,更是準大學生。當年張沈年考取大學后,父親猝然離世,母親蒙華香萎靡不振。為了接管東方瓊劇團,他不得不放棄讀大學的夢想,回家接管劇團。當時劇團沒有文書,全靠他一個人,又當團長、又當生腳、又當文書,一身三角。因為大學夢斷,張沈年至今仍怨念頗深,嘴里常念著的,就是賺錢了就讓孩子出國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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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華香看完《三月三》的新劇本,不置一詞,只有一聲長嘆。黃思梅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得不拿出劇本來給她分析:“咱們這劇,可稱之為‘大女主劇’,主打俄賢嶺女性的勤勞勇敢,勇立潮頭、爭先創(chuàng)新,更能鼓舞人心……”
因為張沈年缺席,所以新編劇淡化了生角阿貴的戲份,東方瓊劇團的年輕后生也能擔綱,同時,黃思梅還在劇中嵌入了幾場折子戲:“日后咱們十里八鄉(xiāng)巡演,折子戲也可以做為主打戲目,這樣節(jié)奏更緊湊、內(nèi)容更豐滿,也能吸引更多年輕觀眾來……”
沒等黃思梅講完,蒙華香眼睛怒瞪幾欲噴火,聲音陡然抬高:“簡直就是胡鬧!哪有劇團下鄉(xiāng)只唱折子戲的?這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不是讓你們這么糟蹋的!”
黃思梅只能柔聲細氣地給婆婆再解釋:《三月三》這出戲,包括每一出的折子戲,都會先在俄賢村試演,演出成功后,再考慮到十里八鄉(xiāng)巡演。同時,為了保證劇團能發(fā)工資,她也會帶領劇團開荒種地,和張沈年一起,守護好東方瓊劇團。
夫妻兩人其利斷金:她種地、張沈年擺攤,總能保證好東方瓊劇團的衣食住行。俄賢村的東方瓊劇團,當初買下了兩百多畝的地,主要是因為擔心早起練功擾民。而現(xiàn)在迫不得已開荒,黃思梅想要做的,不僅是瓊劇的創(chuàng)新,而是讓劇團的人先吃飽穿暖,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幾天都吃不上一點肉沫油渣。
眼下市場經(jīng)濟在海島初見端倪,處處都是商機。別的不說,這土特產(chǎn)在城里大受歡迎,張沈年的擺攤就是一門好生意。從前大家習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劇團更是只能靠下鄉(xiāng)巡演的微薄收入維持生計。
不破不立!
蒙華香聽完她的設想,橫眉倒豎:“我們唱戲的過去被稱為下九流,但下九流也有風骨、也有浩然正氣!萬萬不能被銅臭味淹沒了去!”說完拍桌而去,只給黃思梅留了個落寞的背影。黃思梅見狀,連忙喊了女兒女兒去逗奶奶開心,張文倩咯吱窩里夾著個洋娃娃,一步一顛地跑進了奶奶的屋里。
一肚子氣的蒙華香,見了奶團子一般的孫女,怒火就消了一半,只是氣不過,自言自語說著母親張璐金的故事:“你的太奶奶,她文能上臺唱瓊韻,武能扛槍打鬼子!她的遺愿,就是要讓東方戲團,一直唱下去!可如今,東方瓊劇團師徒帶教的學徒已然招不到,就連挑大梁的兒子也改行下海,也不知道你以后長大了,還會不會繼續(xù)唱瓊劇。”
看著一臉茫然的奶團子,蒙華香悵然長嘆。兒子兒媳已經(jīng)如此叛逆,孫子孫女是否還能將母親的衣缽傳下去?難矣!
當年鬼子入侵,蒙華香的母親張璐金,帶著七零八落的東方瓊劇團,奔走巡演《穆桂英掛帥》、《正氣歌》等劇目,號召人民群眾英勇抗戰(zhàn)。行至定安,演出《青梅記》后,張璐金熱血沸騰,笑稱“古有青梅進京當王妃,今有璐金出山打鬼子”。言罷,她脫下戲袍穿上軍裝,成為了一名紅色娘子軍。
因其敢打敢沖,又擅長偽裝,帶領娘子軍沖鋒小分隊屢立戰(zhàn)功,被稱為“東方鐵娘子”。
海島解放后,張璐金重回東方瓊劇團,名旦天籟再度在十里八鄉(xiāng)唱響。只是鮮有人知曉,沖鋒陷陣第一名的鐵娘子,竟是東方瓊劇團挑大梁的柔弱旦腳。
奶團子張文倩不懂大人的愁懷悲情,見奶奶淚光閃爍,伸出短短的小手幫她擦淚:“阿奶不哭,阿儂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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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思梅正愁怎么勸服家婆蒙華香,劇團就來了位不速之客——蒙華香的親外甥蒙多冬。嶄新的西褲襯衣、錚亮的黑皮鞋、油光可鑒的大背頭,拿起咯吱窩下夾著公文包。
蒙多冬抬著下巴,開口就傲慢地說,買東方瓊劇團兩百多畝的荒地。蒙華香婉言拒絕之后,蒙多東大肆嘲諷了姑姑一番,狂稱唱戲是九流的活計、早沒了奔頭,還居高臨下地說瓊劇已經(jīng)沒人看戲,讓蒙華香不要不識好歹:“我阿爸說了,要不是看姑姑你們一家已經(jīng)快餓死,我們才不稀罕買你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地……”
蒙華香被氣得胸口直起伏,掄起掃帚朝他揮舞過去:“死猴孫仔!你爹賺了兩個臭錢就了不起?我們戲團馬上就開荒自己種地、自食其力、豐衣足食,誰要你施舍一口飯吃?你給老娘滾滾滾!”
之前訓媳婦時,蒙華香心中還存著一點念想,覺得瓊劇不至于如此沒落。但此刻,大外甥的話,讓她徹底寒心:光靠瓊劇演出,的確已經(jīng)無法養(yǎng)活東方瓊劇團!
想當年,蒙華香和哥哥蒙華山,都是母親張璐金親自啟蒙帶教,兄妹兩人從小跟著母親,第一次演出扮演了《秦香蓮》里的一雙兒女。成年后,兄妹兩人一起掌管東方瓊劇團,生角、旦角配合得天衣無縫。
只不過,兄妹兩人性格迥異,在瓊劇選擇上,也各有不同:蒙華山性格溫和,選的是文生;蒙華香女承母志,選的是武旦。唯一相同的是,兩人日日早起練功壓腿,從不言苦。后因演出《百花公主》,東方瓊劇團名聲大噪,兄妹兩人也曾數(shù)次隨母親帶團,到東南亞四處演出,最輝煌的時候,海外巡演足足兩月方才歸來,還接受了各色政要接待。
也正因出國演出,讓蒙華山看到了花花世界的美好,回國兩個月后,選擇半道改行、下海從商。如今,改革春風剛未吹到海島,他早已賺得缽滿盆滿。
用蒙多冬的話講,父親不滿足于自己發(fā)財,一直想著帶姑姑一起下海,無奈姑姑冥頑不化,口口聲聲要把瓊劇發(fā)揚光大,才落得被時代淘汰、飯都吃不飽,甚至還鼓吹瓊劇滅亡論,反復奉勸蒙華香早日“棄暗從明”一起發(fā)財。
蒙華香不為所動后,蒙華山和她漸行漸遠,后來更是揚言和東方瓊劇團斷絕關系,不想被東方瓊劇團拖累。
哥哥臨陣倒戈,還口出惡言,成了蒙華香心中一道無法痊愈的傷。如今外甥上門,口出狂言、惡語相向,無疑是在她傷痕累累的心口上,惡狠狠地撒了一把鹽。
站在木閣樓上,蒙華香放眼望去,一片綠茫茫,這兩百多畝地,是東方瓊劇團的立身之地,是瓊劇團的根所在!連立身之地都沒有,瓊劇團未來又能何去何從?蒙華香不由得潸然淚下:也是時候,該好好考慮媳婦的話了:“先謀生后謀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背靠這兩百多畝地,瓊劇團至少餓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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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多冬被掃地出門之后,看著身后的木閣樓,眼中滿是憤懣和貪婪,惡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胖臉上肥肉一顫一顫:“呸!冥頑不化的老虔婆!若非我阿爸說了,造木閣樓用料全是花梨木,我才懶得三翻四次來這鳥不拉屎的窮鄉(xiāng)僻壤!哼,這一屋子的花梨木,沒個十萬也有八萬!不能白白便宜了這老虔婆……得再想想辦法,把這兒收了!”
關于木閣樓全部家具是梨花木的消息,是蒙華山一次酒后失言吐露的。只因本地有逢大事“做道公”的傳統(tǒng):簡言之就是村里有人家遇到好事或是得償所愿,為答謝上蒼和佛祖,就免費請全村人集體大吃一頓。
東方瓊劇團輝煌時期,日進斗金,張璐金便隔三差五回饋鄉(xiāng)民。一開始就是海外演出回來,就找一顆大榕樹,一字擺開十幾口大鍋,各種雞鴨鵝燉上,殺豬宰牛,村民自帶碗筷過來,找個地兒蹲下就吭哧吭哧飽餐一頓。再后來,張璐金讓劇團置辦了碗筷,每次村民們到了就開吃,吃完把碗筷洗凈收好;到最后,張璐金看著有些老人小孩蹲著吃飯于心不忍,于是大手一揮找木匠做了足足五十套桌椅,一桌十椅,考慮到防蛀、耐放,她選的全是上好的花梨木。所以劇團倉庫里,放著全是俄賢嶺的花梨木桌椅,劇團木閣樓的所有木料、包括全部家具,也都是同款高規(guī)格的花梨木。
蒙華山有心帶妹妹下海經(jīng)商,卻從未想過,要和妹搶這點財產(chǎn),只是他的好大兒蒙多東人心不足蛇吞象,背著父親悄悄就想撈一筆。這是題外話,暫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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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下定了決心,但是當蒙華香站在院子里,再次打量著這座陪伴母親走過半生的木閣樓時,依舊愁腸百結:當年走遍新加坡、馬來西亞和泰國,政要見過、名流見過,萬人空巷的風光也見過;今時今日,為何如斯落魄?
也許,張沈年說得是對的,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瓊劇也得學會與風起舞,才能傳承下去。而眼下首當其要的,就是瓊劇團的活路。開荒種地也許和瓊劇團初衷相去甚遠,卻能讓瓊劇團有所依托,不至于山窮水盡、走投無路。
當晚,蒙華香鄭重地通知瓊劇團全員集合,并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大菜:四更烤乳豬、清湯東山羊、白切小腳雞、鯊魚燉瓜皮、油炸黃牛丁……
劇團所有人都不敢問,更不敢勸。劇團演員多數(shù)堅守“君子遠庖廚”,主要是擔心油煙壞了嗓子。親自下廚,大概是蒙華香最大的變革決心。
餐桌上,蒙華香低垂著眼簾,淡淡地告知劇團全體成員,東方瓊劇團的兩百多畝地,將會被開墾成農(nóng)作物田地,首批種植的,就挑最容易存活、存放的紅薯做為試點,先種50畝。如果收成好,再加種其他品類:“今天,就當咱們劇團做了一次道公,接下來,我們一日三餐,都要靠大家辛勤勞作才能得來!”劇團所有人都沉默著點了點頭。
如今大勢已去,先活下去要緊。
就在蒙多冬被掃地出門之后,東方瓊劇團陸續(xù)又來了好幾撥不速之客。無一例外地,都想要打包買下東方瓊劇團,包括木閣樓、倉庫和說有的荒地。
原本以為是親戚間私人恩怨的蒙華香,也咂摸出不對來:莫非,咱們這荒地,藏著什么寶藏?
婆媳兩人秉燭夜談,聊了半晌,也沒商量出個結果來,但有一點,蒙華香和黃思梅達成了一致:東方瓊劇團不賣!不管是木閣樓、倉庫還是荒地,一樣都不能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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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芒種。
六月流火的夏天,黃思梅帶領劇團開荒種紅薯。同時,改編自俄賢村傳說的折子戲《三月三》彩排完成,黃思梅開始了種地、唱戲兩不誤的忙碌生涯。
鞭炮聲聲中,黃思梅扛著鋤頭,走出木閣樓,抬頭挺胸:“勞動人民最光榮!我們瓊劇人練得了嗓子、唱得了大戲,也能種得了地!等這陣農(nóng)忙完,咱們再讓折子戲隆重登場,一展咱們瓊劇人的風貌!”
她話音剛落,便贏得了大家的陣陣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