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帝姬將嫁
九微山,青陽宮。
滿殿燭光橫陳妝奩,一支支金銀玉珠的釵子靜靜躺在里面,細(xì)密纏繞的流蘇沉沉墜下來,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宮殿的主人并沒有在意這些華美的飾物,她正在專心致志地吃茶點。
描金繪銀的精致梅花盒,被薄玉片隔成了四個小格,每個格中,都放著兩塊做成花樣的茶點,或梅花,或蓮花,光是瞧著,便覺香氣襲人,精致不可方物。
她吃的很快,但也并不粗魯,反倒覺得她優(yōu)雅可愛,兩腮微微鼓起,自有一種別樣嬌憨。
至少在神官祁卿眼里是可愛的。
而且起碼比剛剛接回來的時候可愛的多。她被找到時,渾身濕漉漉的,狼狽地好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身上都是斑駁的血跡,就那樣大咧咧地走過來,一言不發(fā)地坐回鳳鸞車。
祁卿差點被嚇?biāo)?,直到幫她沐浴的仙婢說,那些只是一些比較小的傷口,并不礙事,才放下了心。
他如今也不想追問帝姬離宮三年過的好不好,又去了哪里冒險——她總是這樣任性,問了她也只會眨著眼睛說祁卿你又多了兩根白頭發(fā)。
他慈愛地看著帝姬,時不時給她沏茶,“慢點,怎么要嫁人了還這么毛毛躁躁的?”
話一出,兩個人都愣了一下,帝姬去抓茶杯的手也停了一下,眼見著她不開心了,祁卿也有點懊悔,“我不是那個意思……”
帝姬慢慢地握住茶杯,低頭抿了一口,將茶點都咽了下去,抬眼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樣,“我知道,桓寧要搬出去住了?!?p> 聞言,祁卿急地站起來,“帝君不過氣話罷了!你是他的妹妹,他若是真的那么無情,就不會派這么多人去尋你!”
“去尋我?”桓寧哼了一聲,“明日我不到場,難道這西荒與天宮的大婚他還能替我上去不成?”
祁卿哽住了,吶吶道:“其實我們已經(jīng)尋了你許多日了?!?p> 她眨眨眼,“恐怕是怕我逃婚吧?”
她是鳳族的帝姬,無論他當(dāng)時出于什么心理將她當(dāng)禮物送了出去,她也不能平白吃了九微山這么多年的供奉。
她起身伸個懶腰,微黃的燈光下長發(fā)如瀑流淌,“我跟他已經(jīng)恩斷義絕了三年,如今才跟我談什么情分……我困了?!?p> 祁卿知道她是有些生氣了,尋了理由要趕他走,只好匆匆扔下一句,“帝君從未想過將您趕出青陽宮”便走了。
桓寧走到衣架前,端詳那件赤色暗花鳳紋鮫紗的嫁衣,繡滿繁復(fù)圖騰的裙擺平鋪如云霞。
其精美繁瑣,就連一個衣扣,都是上乘的海夜珠,一顆就足以抵得上她一年的俸祿。
理到一半,小帝姬忽然嘆了口氣,語氣有點無奈又有點悵然,她松開手,任那件華美的衣裙滑落在地。
“不喜歡?這可是鮫族送來的禮物之一?!?p> 一個輕柔又帶著點笑意的聲音響起來,音色低沉,尾音卻輕輕挑起,像羽毛一樣輕輕搔著心尖。
桓寧頭也不回,“別踩我的窗子,到時候壞了還要給桓淵修?!?p> “好吧?!?p> 扶昀無奈地從窗子外面翻進來——這事他本就輕車熟路,連小帝姬的屋內(nèi)陳設(shè),他都一清二楚。
他順手抓起一塊玉凝梅雪糕扔進嘴里,皺著眉嚼了嚼,“你還是喜歡這么甜膩的東西?!?p> “不愛吃可以吐出來?!被笇幓仨?,“你也可以滾?!?p> “又不可愛了?!狈鲫朗Γ澳阍趷朗裁??”
“我惱了嗎?”
帝姬淺笑,溫柔又甜蜜,“只不過天君之子深夜跳到我這即將出嫁的女子閨房里,難道不覺得唐突嗎?”
“我以為你惱的是……”扶昀略略沉思,唇角勾起,“不是嫁給我呢?!?p> 帝姬嗤笑,并不作答。
扶昀神君上前一步,他看似俊秀文雅,但真正站起來,才讓人覺得有些壓迫感。
他彎腰輕輕捏住帝姬下巴,眼中輕佻的神色漸漸斂去,“你若不是怨我,那就是在怨桓淵,還是說……那個小鮫妖?”
帝姬拂開他的手,依舊明媚微笑,“為何要怨?聽說那長凌君是西荒所有女子的傾心之人,相貌極為美麗,西荒又素來富饒,我有何不滿?”
扶昀搖頭,“倒不是那鮫妖不好……只是桓寧,他在你眼里,不過是你任人擺弄的證據(jù)之一罷了?!?p> “少君想多了?!?p> 她依然一副笑瞇瞇的樣子,令扶昀恍若一拳砸在了棉花上。
扶昀松開了她,退回了茶案邊上,看她彎腰撿起那件沉重的嫁衣,重新掛了回去,慢慢撫摸著上面的珠玉呢喃著:“這三年都窮慣了,看見這衣服可真想跟白路真君換點什么呢?!?p> “桓寧?!?p> 他喚了一聲。
桓寧充耳未聞。
于是他輕聲道:“我可以幫你殺了桑言?!?p> 帝姬動作一頓,“誰是桑言?哦,那個鮫人嗎?”
小帝姬轉(zhuǎn)過身,用一種平靜又詭異的目光看著他,“然后呢?西荒再送一個鮫人來?你再去殺了他,直至殺光西荒王室?”
她笑了笑,“扶昀,你何時這樣天真了?”
半開的窗外花木扶疏,月色被風(fēng)吹的零碎,他轉(zhuǎn)眸看向那顫顫的花枝,嘴角微微攢出點弧度,“有時候,天真一點也不錯?!?p> 他喝盡那杯已經(jīng)涼透的茶,放下茶杯,不再看小帝姬一眼,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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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塵司的朝塵司里有一處青雀池,里面常年漂浮著萬盞燈,池邊育有一株巨大的古樹,掛滿了殷紅的燈籠果與琉璃燈。
每一盞心燈里,是至善之人的心愿。
他乘著銀鳳鸞車經(jīng)過時,雀池仙子都俯首叩拜下去,風(fēng)中只聽見玉軌踩碎星云的聲音。
他無意間抬頭,唯有一白裙小仙,仰頭去古樹上摘一盞凡人的心燈。
小仙似有所感,回眸輕笑。
霧氣漸濃,小仙消失于其中,黏膩霧氣似有了實體一般,涌上來將他纏繞住,掙脫不開。
“帝君,帝君?!?p> 他于掌事神官祁卿的呼喚中醒來,只覺頭痛欲裂,扶著額頭撐起身子,才覺已然天明。
今日格外喧囂。
祁卿見他沉默不語,以為是傷口還在作痛,忙問:“可要召醫(yī)官來看看?”
桓淵擺手,嗓音冷淡,“不必?!?p> “再過一個時辰,賓客就要到了?!逼钋湫⌒囊硪淼?,“二殿下還在沉睡,可要喚醒她?”
桓淵瞥了他一眼,周身氣息又降了些,“這種事也需要向我匯報?”
祁卿覺得自己也是怪委屈的,一個兩個都不是貪睡的,今天除了三殿下桓嬰都大夢不醒,而桓嬰殿下自己都貪玩地緊,哪里顧得上婚禮?這下可連個主事的都沒有。
算是對這婚事不滿意,也該做足了表面功夫吧?
桓淵闔了闔眼,他自然明白祁卿的意思,靜了會,“我等會去看她?!?p> 祁卿大喜,飛快退走,“是?!?p> 桓寧倒不是貪睡,她只是覺得沒必要起那么早。
這場婚事,是天宮對西荒的補償。
只是天界戒律森嚴(yán),飛升乃千古第一入仙籍的手段,三塵司的仙官們想破了腦袋,方才想起一樁特例。
從前有位尊神,愛上了凡間女子,欲渡她成仙,只是女子并無仙緣,修了百年,仍是個凡人,眼見即將老去,尊神便欲強行讓她入仙籍,享永壽。天界以天規(guī)阻止,尊神一怒,死傷無數(shù),更欲破界入魔。
于是便開了這個口子。
從此除了飛升,只有嫁娶才能入仙籍,這還必須要求天宮那邊的仙人,得是上仙以上,身份須得尊貴,否則也并無這個特例。西荒是八荒中最靠近幽冥域的地方,雖礦產(chǎn)豐富,但靈力匱乏,鮫族自被貶西荒后,三千年才有一個入仙籍的機會。
上一次入籍者,名為明曜,不過短短一百年,這位鮫族長公主已經(jīng)隕落,尸骨無存。
為了安撫西荒,畢竟西荒富饒,一直歸順于天宮,也不能不照顧一下他們的心情,于是又給了一次重新入籍的機會。
只是除了飛升,歷來只有嫁娶才能入仙籍,這還必須要求天宮那邊的仙人,得是上仙以上,身份須得尊貴,否則也并無這個特例。
鮫君的幼女,不過堪堪一千歲,這個年紀(jì),放凡間不過八歲稚女,于是乎,這個事就落在了桓寧的頭上。
左右她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這天界里,神仙們無所事事,除了修煉攢功德,延年益壽,多的時間就是拿來戀愛,只是神仙壽命極長,談個幾十一百年的,大多又倦了,又要分手鬧得死去活來的。
但締結(jié)仙侶可又不同了,這是登基在冊,上稟天道的一件事,一旦結(jié)下誓言,三界皆知。
眾仙官都知她心情不好,也不愿觸了這個霉頭,只是干巴巴地等著,等到賓客已經(jīng)踏破了門檻,小帝姬還在睡。
祁卿已經(jīng)快忍不住了,瞥見走廊盡頭行來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背影,又生生忍住了,低頭行禮,“三殿下!”
來人正是九微山三殿下桓嬰,她年紀(jì)雖不大,身著錦繡長裙,戴八寶鎏金簪,面容明艷,氣勢倒是迫人。
“還沒起?這是要置我九微山的體面于不顧嗎?”
桓嬰不慣著自己這位白撿的姐姐,當(dāng)即命人破門,甫一碰到門,門卻自己開了,里面站著已經(jīng)起床,打著哈欠的桓寧。
睫羽輕抬,掃過桓嬰的臉,漾出笑容,“早啊,阿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