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尋隱者不遇》賈島(唐)
中國是詩的國度,唐朝更是詩歌發(fā)展的盛花期。
佛道文化與詩歌有著天然的親近關(guān)系,特別是融合了佛道文化核心精神的禪文化,更是將禪心詩意融為一體,在歷史上留下了大量的名篇佳作。文學(xué)與禪學(xué),詩歌與道歌,如同大河交匯,奔涌向前,為中國文化的傳承傳播留下了一道非常獨特的風(fēng)景,這道風(fēng)景穿越了千年的時光,卻青春不改,芳華依然......
今天選取的這首唐代詩人賈島的《尋隱者不遇》即是這條交匯奔涌的大河中一朵非常精彩的浪花。
詩的特點在于將難以言表的意蘊(yùn)融入鮮活的生活場景,以簡潔的語言表達(dá)無盡的意蘊(yùn)。
對于同一首詩,不同的人各有其不同的賞析視角,由此所體會到的意蘊(yùn)也各不相同。
有的時候,內(nèi)心所感也許與詩的作者差異甚大,但對于賞析的主體來說,自己當(dāng)下的所思所感才最有意義。
所以除了原作者之外,每個人都是詩的再次創(chuàng)作者,以詩句為緣,在自己的心中重新創(chuàng)造出了全新的詩意和境界。而這,正是詩的魅力之一!
對于學(xué)習(xí)過道家文化的人來說,這首詩道家文化的色彩非常濃厚。作者能寫出這樣的作品,并非沒有原由。
作者賈島為唐代詩人,字閬仙,一作浪仙,自號“碣石山人”,早年曾經(jīng)出家為僧,法號無本。
從作者的名號即可看出,作者深受佛道文化影響,而且亦曾親自實踐過佛道文化。了解了作者的背景后,我們再來看這首詩,其禪機(jī)意蘊(yùn)即立刻凸顯出來。
下面我們就來賞析一下這首詩。
松下問童子:這首詩的畫面感非常強(qiáng)。在誦讀這首詩的時候,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了這樣的一種場景——詩人心中仰慕佛道文化,所以不辭辛苦尋訪名山大川,希望能夠拜會世外高人,這些高人多是隱修者,或在深山古寺,或在幽林道觀,這一次好不容易經(jīng)過了一番長久的舟車勞頓之后終于訪得一處消息,聽聞在這山林古道深處,有一隱者,道風(fēng)高潔,為難得難遇的良師,于是振奮精神,徒步登山,幾經(jīng)曲折,終于遙遙地望見遠(yuǎn)處松林之中有幾間草廬,遂心生歡喜,在距離草廬不遠(yuǎn)處停了下來,整理一下衣冠,平復(fù)一下心情,以誠敬之心而近前問訊?!罢垎?,有人嗎?晚輩賈島冒昧前來拜訪,還望前輩慈悲,準(zhǔn)予一見。”說罷,長揖一禮,躬身而立,靜候回音。正在等候之際,只見有一童子牽著一頭小鹿出現(xiàn)在了松林邊。想來是高人的弟子了。于是趨步向前問訊其師。
松下:松下者何?道法宗風(fēng),無為自然。能夠松靜自然,全然放下,則天心來復(fù),道自來歸。松樹在道家文化中象征意味濃厚。民間春聯(lián)上經(jīng)??梢姡焊H鐤|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在古意盎然的蒼松下,向道童問詢仙師音訊,此情此景,皆為松下二字所涵括,且意味無窮。
問:所問者何?表面問其師,實則問其道。尋道、訪道、求道、問道,方可聞道、見道、修道、悟道,乃至得道、成道、證道、傳道......
問道之法,莫如自問。如念佛是誰?自心如鐘,不扣不鳴。問,即是叩問。一邊叩問,一邊聆聽,聆聽自心深處無聲的妙音。當(dāng)你在某一天突然聽懂了它時,就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問,原來是多問。然而若無此問,亦無心光煥發(fā)之時。所以在尚未見道之時,就一直地叩問下去吧。沒有白走的彎路,亦沒有白下的功夫。
童子:童子者何?赤子之心,干凈質(zhì)樸,復(fù)歸此心,道即不遠(yuǎn)。在叩問中聆聽初心,聆聽赤子之心,聆聽純凈質(zhì)樸之心,久而久之,必有妙音。
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說,“復(fù)歸于嬰兒”,即是此意。已然深得道之奧妙的老子,須發(fā)皆白,精神矍鑠,智慧高深,此絕非嬰兒之可比。因此赤子之心、本樸之心,并非是“道”,但得道之老子,亦定然有一顆赤子般的本樸之心,若離此心而求道,道則遠(yuǎn)矣。所以,赤子之心是基礎(chǔ),但不是全部。道非此心,亦不離此心。此是求道問道之基礎(chǔ),沒有這個基礎(chǔ),就不要奢談修道悟道了。所以,此是重要的筑基修行,基礎(chǔ)牢固,方能道行致遠(yuǎn)。
言師采藥去:童子抬頭見到了詩人,見其問訊師父所在,遂答曰師父采藥去了。這一答看似平常,實則深藏意蘊(yùn)。
童子之相,尚有一意。面對“本無所住”的童子之心,相對顯出了詩人的“蒼老”之相——為世俗紅塵所覆,垂垂老矣。此“蒼老”,似與“蒼松”相似,其實不似。蒼松是蒼而不老,詩人之蒼老則是老而不蒼。所幸尚有問道之心,不老之生機(jī),遂以童子之相而顯現(xiàn),扣之問之,養(yǎng)之育之,或可煉就不死之藥。
言:言者何也?詩人有問,童子有答。詩人之問,問道心切。童子之言,直言無偽。然能問者即是能答者,能答者亦是能問者,相雖有異,性無不同。見此性者,無須問,亦無須答。不見此性,問答皆非。
師:師者何也?《師說》云: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者也。何者為師?道心明,可為師。師者,明道之心也。自心明道,自心為師,自心不明,則須尋訪明師,依師所教明心之法,明自本心,見自本性,是為參拜明師之真意。
采藥:采藥者何?采是心采,藥是心藥(心要)。道心不明,即是心之大病。心病須得心藥醫(yī),善采心藥,自醫(yī)醫(yī)他,自明明他,自覺覺他,可為師也。
諸多心藥之中,唯老子所傳之“無為”與釋迦所傳之“空性”為無上之心藥、無上之法藥、無上之大藥。善采之者,善莫大焉。
上為君藥,除君藥外,亦需諸多臣藥輔之。如道家之丹道、辟谷、站樁、導(dǎo)引、吐納、靜坐等,如佛教之參禪、念佛、誦經(jīng)、禮拜、懺悔、放生等,總之,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一切六度萬行,皆不離此法度也。
如何采之?信、受、奉、行。信則至誠無偽,受則全然接納,奉則恭敬承事,行則精進(jìn)實踐。
有為之藥可通過有為法采之,“無為”和“空性”,乃無為法之藥,何以采之?
唯有在反觀自照中層層看破,層層放下,直到再無可破,再無可放,乃可悟入。悟者,空性無為本心之自明、自覺也。
此事至為精微,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所以須借師之如炬道眼而明鑒之,得師印證,方不失準(zhǔn)星。
且對于細(xì)微無明之處,自察自鑒難度極大,而師有無礙慧眼,更有殊勝方便,可在恰當(dāng)時間于瞬息之間精準(zhǔn)破之。此一擊之力,勝過行者十年之功!
古人不辭辛勞,尋遍深山古剎,唯求幸遇明師,幸得正法眼藏,修行方有準(zhǔn)則,性命方有依怙矣。
只在此山中:真師難遇,明師難逢,茫茫紅塵,層巒疊嶂,荊棘遍野,林木幽深,更兼有五毒迷霧,八苦腥風(fēng),豺狼虎豹,陷阱深淵,識路之人輕松可過,迷途之者步步難行。且?guī)熤鸩?,神機(jī)難測,妄想強(qiáng)猜,畢竟徒勞。童子雖常伴師側(cè),亦難知師之所蹤。但畢竟常伴于師,于師之所在亦非全無所知。于是抬手一指,示曰:只在此山中......
只在:有確定義,有肯定義,有確信義,有排他義。只,唯此而非他,在,確定無疑,無需有疑。
此山:此山為何山?古人云:佛在靈山莫遠(yuǎn)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只在此山中”,此刻讀來,真是倍感絕妙。佛是一切人天之師,沒有比大覺佛陀更好的老師了。而這位老師不在他處,只在每個人自心靈山之中。
此時此刻再來細(xì)細(xì)體會童子的話,果然大有深意——
童子本無分別之心,這山,這樹,這草廬,自己,以及師尊,皆在這個當(dāng)下渾然一體,本自無分。自己此刻雖然不知師之具體所在,亦無恐懼擔(dān)憂之心,因為師尊從來皆與自己同在,見與不見,亦無分別。此刻不見,見時自見。見時歡樂,不見亦無憂。于童子而言,一切都在當(dāng)下自然圓滿,無欠無余,何有可憂之處呢?
所以,客有訪師之心,童無尋師之意。師之于客,雖有遇與不遇之別,師之于童,卻無見與不見之分。
然童子之無心直言亦有無窮意蘊(yùn):只在此山中。此山非別處,就在當(dāng)下,就在腳下,就在此身,就在此心,舍此身心,何處可求?
云深不知處:滾滾紅塵,揚起的煙云常常迷住了人們的眼。色受想行識,古人稱為五蘊(yùn),又稱為五陰,就像聚集在一起的烏云一樣遮蔽了我們本自清明的心靈。功名利祿是烏云,愛恨情仇是烏云,生老病死更是濃霧一樣的烏云。想要穿透這種種濃重深厚的烏云,見到云朵背后的晴空和太陽,對于缺少一雙飛翔翅膀的人類來說,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dāng)我們深陷于紅塵,迷途不知返的時候,不僅見不到自心本具的佛性,連能夠幫助我們走向覺醒的老師也是看不到的。
不過詩人此次卻是專程而來尋師問道,即使如此,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得償所愿的。真師、明師,寥若晨星,蕓蕓眾生,卻如大地之土。求道難,問道難,尋師更難。遮住我們眼睛的云霧非從外來,皆從紛飛如瀑流的妄心妄念妄想分別執(zhí)著而來。因此志在修行之人,出離心、菩提心和正見都是不可或缺的。正見有待明師指路,菩提心則源自修行之愿力和志向,唯出離心的生起尤為難得稀有。不再追逐紅塵中的欲望與享受,視其享受如毒藥,堅定地從色聲香味觸法中出離,是為至難之事。云深不知處,所言正是出離心之難生,菩提心之難發(fā),指引正見之明師難遇。此事別無他解,唯有一遍遍地叩問自心,堅定向道之心!堅定地發(fā)起自覺覺他的大愿菩提心,堅定地生起從貪嗔癡慢疑中出離的決心,以堅定和誠心尋訪明師,諸種烏云才能漸漸散去。也許在某一天你會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真師、明師就在身邊,就在自心之內(nèi),從未遠(yuǎn)離。
雪漠老師在《大手印實修偈頌》中開篇即說:吾有陀羅尼,亦名金剛心,欲得勝道果,當(dāng)下即見聞。當(dāng)心靈的天空里烏云密布的時候,想要找到此金剛心,的確令人有“云深不知處”之感。而當(dāng)烏云散盡之后,“月在天心正皎潔”,同樣是“當(dāng)下即見聞”,又何須苦苦尋找呢?
但顯然詩人并未得見真師,滿懷希望而來,失望失落而歸。不然也就不會寫下這首名為《尋隱者不遇》的詩篇了。
不過,令人容易產(chǎn)生疑問的是,既然已經(jīng)見到了童子,為何不靜下心來,陪著童子一起靜靜地等著師父的歸來呢?
真有決心尋師問道者,應(yīng)下定決心,不見師面誓不回。既來之,則安之,既可以燒火劈柴、挑水做飯,也可以吐納導(dǎo)引、靜坐觀心。一日不見,一日不回,十日不見,十日不回,百日不見,百日不回,千日不見,千日不回,萬日不見,萬日不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道心堅固,真師自來。如此而行,何愁不遇?
所以,《尋隱者不遇》更像是一種暗喻,以幫助人們點破迷津,最終與自心靈山之中的真師、明師——佛(覺者)相遇、相契、相融、合一!
只是這一似在詩中實在詩外的視角,無形無相,無影無蹤,因究竟超越一切相而甚難問之,甚難遇之,甚難見之!
也許,這才是詩人訪道歸來寫下《尋隱者不遇》所要表達(dá)的深意!
聽,有人似乎在說——
“隱”者,隱而不顯者也。此真心、道體、佛性之喻也。
傅大士有言曰: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
此萬象之主,橫貫八方,亙絕古今,“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然而卻又“道心惟微”,無形無相,“上窮碧落下黃泉,處處茫茫皆不見”,“玄之又玄”,“諸相非相”,何能尋而遇之?
還有人似乎在說——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凡有所遇,必是偽裝。
“真命之主”既隱而不顯,故尋而不遇,此乃正理也。
然若無此尋,“隱”者終其一生畢竟無有大白之機(jī);尋而不遇,正可回心向內(nèi),自悟自省。返本歸根,功到之日,根塵冰消,乃見一江春水,無限生機(jī)!
詩人拄杖而行,遍游山川,且行且歌,妙韻天成,響徹云霄,透穿古今,余音裊裊,不絕如縷……
聽,那是誰的聲音正在吟詠——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