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見那個小小的身影的時候,我就想上前和她說話。
她在那個老舊的車路旁,站了很久,按打火機?;鹈绺Z起在她的眼睛里閃爍,很快火苗被來去的車風撲滅。
是陽光照在水面蕩漾出的光影,波光粼粼。一瞬間陰天,無風,無波。
隔得不遠,我甚至看得清她的瞳孔,棕色沙漠中央宛如深淵。
我在KTV門口見過她,那時候她聞不慣煙味,我出于禮貌給予詢問。
很奇怪,我仿佛看見她被一層灰色包裹,我想打破這層界限。
于是我走過去,確定她感受到我的存在,才把朋友發(fā)給我的地址攤開放在她的面前。
“您好,請問這個地方怎么走?”
她抬頭,我才真正看清她的眼眸,不是瞳孔紋路,一種淡淡的霧,撥不開的。
她不說話,眼里滿是霧霾。
我想和她說話,“能借個火嗎?”
她仍舊不說話。
我感受到她很難過,不是因為我,但我激起了她的不安。
“抱歉?!?p> 我走了,走在不遠的位置,她又開始玩打火機,遠處有呼喚。
最后一次打出來的火苗,是被她吹滅的,她向呼喚聲的方向走去。
灰色變得神秘。
借讀的學校并不大,校門也是小小的一個,我在擁擠趕回家的人群里又看見她了。
矮矮的在人群里,被推搡了也是淡淡的起身站在最邊上等人潮松弛了再慢慢走出校門。
我被發(fā)小拽著離她越來越近,那時候她的高馬尾已經松垮垮的。稚嫩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初中生年紀都不大,她死氣沉沉的。
暴雨,發(fā)小是衛(wèi)生委員,每天都要檢查衛(wèi)生了才能走,距離上次來到老家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爸媽在市里忙著東山再起,我對老家還要靠發(fā)小。
回家也是一起回的,怕我不懂規(guī)矩惹到混社會的人。
好吧。
雨小了,很多人都走了。我突然有種預感,強烈的。
來不及和發(fā)小打招呼,我就跑下樓。真的看見她,穿著那么鮮艷的紅色校服,都提不起一點活力。
她在看樓下滿是雜菜的花壇入迷。
如果再向前一步,她就會抬起頭。那我向前半步呢,她也抬起頭。
我踏進了她的安全感范圍內,如果后退,她就會低下頭看圍欄上的水或者底下的花壇,看前面的教學樓,就是不會看我。
我身體向后傾,一只腳退出她的安全圈外。
她好像不意外我的出現,也沒有任何反應,和在那條街上的時候一樣。
那么好看的眼睛黯淡無光。
“你好?”
“我叫姜驚,可以認識一下嗎?”
她會拒絕我。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一瞬間,她身上的疲倦滿滿溢出,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也有被拒絕的低落。
她走在雨里,一個人。
走的很慢。
一連拒絕三次,可能我真的打擾她沉寂的世界。
所以在廣場時,我第一眼就看見她。
我強迫自己不去注意她。
她像只流浪貓,安安靜靜坐在臺階上,蜷曲著,抱著手。
就在她抬眼的時候,我假裝和發(fā)小說話,“你們一會兒別抽煙,回家被我奶奶聞見煙味,我媽就知道咯,我會被罵的?!?p> “好好好,知道了,乖學生?!?p> 發(fā)小在學校廁所也抽煙,我回家被念叨,他也知道的。
余光處,那只貓躡手躡腳地穿過人群,走的是我方向。
越來越近。
我不是自戀,她真的在走向我。
微微緊張,擺錘輕搖。
衣角被拉住,擺錘落地,我有預感,依然覺得意外。
她看向我的眼睛,仍舊淡漠,可在瞳孔的沙漠中央,我看見一絲掙扎。
空洞里的一點點幅度。
她好像要碎了,只要我一個動作。
只要我拂開她的手,我就能看見她最后一點生氣淡去。
但她是渴望被安撫的,只要得到安撫,她就會變得溫順。膽小怯懦,可能上前靠近我,就用光了她的勇氣。
應激的膽小貓。
發(fā)小起哄,我示意制止。
她跟在我身后,還是不說話。
烤魚店里,烤魚上桌,她比起一開始的應激,看起來平靜不少。
發(fā)小好奇她,我也好奇。
但我也不知道她的一切,每次有關她的話題,她總是動作慢下來。
我將話題擋回去,貓又放松下來。
她不喜歡別人打聽她,這讓她有很大的危機感。
酸梅汁離得遠,她被辣得眼睛都紅了,不停地擦鼻涕。
我把酸梅汁提過來,倒在杯子里,“你不用理他們?!蹦惴判?。
發(fā)小還是忍不住抽了一支,我不喜歡煙味,但是能接受。她卻臉都憋紅了才嗆咳出聲。
“不好意思,我沒忍住?!?p> “快把門打開散味道?!?p> 她身邊的紙巾都用完,我從口袋里抽出紙巾遞過去。
她接過紙巾,整張臉埋進紙巾里,肩膀都在顫抖。
“不好意思,我去過洗手間?!?p> 她帶著哭腔,我不太放心。
她在走廊處,看著我,眼睛泛紅,霧霾凝結成水,在燈光下發(fā)亮。
她的眼睛真好看,卻很讓人難過。
“你……”沒事吧?可,怎么看都是有事的樣子,我不想再次冒昧地進攻她的領地意識。
她突然彎了彎嘴角,眼尾也向上抬起來,“我叫宋嫵歲,歲歲平安的歲?!?p> 水滴溢出,她看起來真的很可憐,我想把她撿回家,給她順毛。
我向前一步,想說些什么,她轉身走得像跑,倉皇失措。
宋嫵歲,我知道。
頭發(fā)長長的,皮膚白白的,臉上帶著嬰兒肥,對誰都愛搭不理。
雖然借讀的學校不要求剪頭發(fā),但那么長的頭發(fā)也讓人印象深刻,還有點黃,陽光灑下來,很好看。
我聽說過她,初中的男生總喜歡留意異性,覺得誰好看就去揪人家辮子。
然后就是打鬧,歡聲笑語。
宋嫵歲不是,她推翻桌子讓犯賤的男生滾,傳來傳去說她不好相處。
我想聽她說自己的名字,這樣我們才算認識。
她為什么看起來總是那樣難過?
總是特地去偶遇,和宋嫵歲打招呼,誰都叫她“五歲,宋嫵歲”。
她的回應也是淡淡的,我想獨特一點,“宋歲歲?!?p> 她直視我的眼睛,終于和別人不一樣的。
每次叫她宋歲歲,她都會注視我的眼睛,我也會彎下腰讓她注視。
發(fā)小會在中午的時候檢查每個班的午休情況,我不想午休和他一起去檢查。
陽光照過走廊,爬進破洞的窗子,那是宋歲歲的位置,我放了一顆糖在她桌子上,小聲喊:“宋歲歲?!?p> 她趴著,應該是睡著了。
“她都不理你,你還往上湊?!?p> “誰說的,她理我的呀。”
發(fā)小的表情一言難盡。
“她是好看,但你不能早戀,我會告訴二嬸的?!?p> “你不要亂說,初中生談什么早戀?”
“早戀算什么,初二有個班的男生,讀書讀得早,十三歲被喊回家結婚。老師去走訪都沒用,成績全校前二十,因為這是他那邊的習俗?!?p> 十三歲,都沒發(fā)育。
“結這么早?”
“因為這是從小灌輸的思想,讀了幾年確實讓他們想去外面看看,但是不結婚,會讓他們感覺背叛了祖先,背叛了規(guī)矩。”
“我不理解?!?p> “我也不理解,但老家這邊普遍的結婚結得早,輟學的每天都有?!?p> 發(fā)?。骸八赃@邊早戀一點都不稀奇。而且有些人的家里送他們來讀書會叮囑他們帶媳婦回去?!?p> “?”
“沒辦法,這可能就是資源落后,教育,思想,經濟……”
“……你還懂資源?”
發(fā)小撩頭發(fā),“昨天去網吧上網,回家被打后將功贖罪在政治書看到的?!?p> “出息了?!?p> “而且我二嬸對你,但凡你在這邊成績垮了,出現早戀什么的苗頭。我覺得你短時間是不能來老家的的了?!?p> “那不是早戀,”我很無奈,“我沒有兄弟姐妹,看到她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有個妹妹?!?p> 發(fā)小斜了我一眼,在本子上打分,“我弟借你玩兩天?!?p> “我手機還沒換膜,算了吧。”
他弟弟哭著喊著要玩手機,我給他了,小學生也有叛逆期,不寫作業(yè)被罵,反手就把我的手機砸了。
獲得一頓完整的童年。
哎。
學籍辦好了,我就要去市里了。
我跑到樓下,問:“宋歲歲,你喜歡什么?”
她眼神飄忽一會兒才說:“錢?!?p> 這答案在我知道的范圍之外。
我說我想成為醫(yī)生,她祝我夢想成真。
宋歲歲真的不想理我,但是愿意和我說話,那應該不討厭我。
她的眼珠在轉動,她在觀察我。
提到未來,她的霧霾更重,更迷茫。
我第一次想看進宋歲歲的眼眸里,“宋歲歲,如果你不喜歡這里,那就考上市一中。”
大概是賭我看不透,她沒有閃躲,“好啊?!?p> 宋歲歲笑著,意味嘲諷,我還是要說:“我等你。”
她明顯一愣。
霧霾漸散,又迅速聚攏。
那天的身影,她被掩埋在大霧里。
可是,夏天沒有霧。
初三,高一。
高一,我時常想起宋歲歲,她的每個眼神都讓我費解,想起她的每一個身影,我都覺得難受。
我覺得她可能不會表達拒絕,其實她是討厭我的。
高二,我想是獨生子也行,我想象不出家里面有個妹妹的樣子。我可能照顧不好妹妹,我怕她哭,也怕像宋歲歲那樣,好端端的人,卻好像一碰就會碎掉。
我仍舊記得她的眼睛,明明很漂亮卻總是耷拉著。
高三,她考高中。
宋歲歲不會早戀,也不會早婚。她總在陽臺那看著對面。
對面是教學樓,透過教學樓,對面是山。
可她看的從來不是山。
發(fā)小說:那個地方的人想走出大山,不是進廠就是讀書。
宋歲歲,她很迫切地想走出大山。
我是唯物主義者,但見到宋歲歲,我又覺得相遇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因為關于宋歲歲的事,我都有預感。
預感她沒有進市一中,也沒有進市里。我將新生名單搜索,連個撞名字的人都沒有,真的很獨特。
市里其他高中的新生,我打聽的結果和我的預感一樣,我見不到她的。
預感不是心跳或者打碎什么,是空蕩蕩的,就像她站在空蕩蕩的街上,寬大的衣服被風吹得貼身。
空落落的。
對于宋歲歲,我確實可能煩人。也許這是一種拒絕,畢竟當時她那么敷衍。
如果是緣分,那我不明白這樣短暫的相遇為什么讓我輾轉反側。
明明白天不刻意就會想不起的眼睛,到夜里我一閉上眼就會看見。
覺得困擾,又覺得難受。
某天夜里,我突然想明白了,就算我到了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更老。
我都不會忘記她的眼睛。
午夜夢回,我會夢見她笑得比哭還難看,“姜驚,我叫宋嫵歲,歲歲平安的歲?!?p> 我發(fā)消息問發(fā)小,他說只知道宋歲歲換了一個縣讀書,其他的他也不知道。
室友探過頭來,“歲歲是誰?”
“?”
他立馬攤開手,“不怪我,昨晚上起來上廁所,聽見你說夢話了?!?p> “你一直喊‘歲歲’,你還讓人家別哭?!?p> 對,宋歲歲很喜歡哭。即使注視我,看著我,眼神沒有任何波動,我總記得她在哭。
看著山的那邊哭,看著我也在哭。
“我之前想認識一個女生,一連被拒絕了三次?!?p> 室友立馬來了興趣,一屁股把我擠到一邊,“具體說說?!?p> “在老家認識的一個女生,小小的,高馬尾,臉上還有嬰兒肥,但其實她不胖。她看著我的眼睛很漂亮,但灰蒙蒙的。雖然沒多少表情,但是總感覺她下一秒就會哭出來?!毙稳菀粋€人的時候,就會回憶她最特征的一點。
她的眼睛讓我難過。
“不是,你這么一說,我還有個大膽的想法?!笔矣炎屑氉聊ァ?p> “什么想法?”
他擺擺手,“不重要,你們會見面嗎,或者你回老家?!?p> 我搖搖頭,見不到的。
“那快走了,今天不是要出去改善生活嗎?”
磨磨蹭蹭的。
我也很期待這次的聚會,就像下暴雨那天,我期待去到樓下一下。
那種強烈的預感,很久違。
今天我覺得會遇見驚喜,在鏡子前打理頭發(fā),換上我最喜歡的衣服。
越靠近校門越忐忑,我習慣用余光留意周圍的一切。
然后我看見瘦小的身影被陽光霸凌,她在哭。
忐忑就要沖破胸膛。
我遞上紙巾。
她很警惕,一張臉掛滿淚水,聲音都在顫抖,“是紙巾嗎?”
眼熟,女生的頭發(fā)遮住她的大半張臉。
我想看清她的長相,我發(fā)現她的目光不聚焦。
是不是宋歲歲?
我注視她的眼眸,晃了晃手,“你看不見嗎?”
她應該是低血糖。
室友示意我不要多管閑事,但我想確定這人是不是讓我睡覺都在念叨的宋歲歲。
我希望她不是。
可又想得到答案。
她問我是不是姜驚。
真的是她。
一瞬間,胸口悶得出奇。我想轉身就走,那么好看清澈又死板的眼睛,我只見過一個人的。
她真的很愛哭,哭紅雙眼。
全都記起來,每次看見她,我的心窩都會變得柔軟。
此時此刻,她潮濕臉頰,不再是我熟悉的嬰兒肥。
我認為自己從來都不是感情泛濫的人,但是一瞬間的回避是因為自己好像承受不住瘋狂生長的心疼。
一只倦怠的貓變成搖搖欲墜的秋草。
“怎么瘦了這么多?宋歲歲?!?p> 她的肩膀放松,又一顆眼淚落下。我都長高了,長壯了,她還是小小的,甚至變得更小。
這么久,我還是習慣注視她的眼睛,卻始終忽略不了,她的消瘦的下巴和空蕩蕩的衣服。
開始的時候,幻想過重逢,也想過她還是冷冷的不愛說話,或者變得活潑了一點。
剛見面,互相拘謹,可能會客套地打招呼:“好久不見?!?p> 她肯定遇見什么很傷心的事了,我沒想她會主動說什么?
“姜驚,我沒考上……”
我關心這個是因為想見到宋歲歲,不關心是因為,我想不通宋歲歲為什么總在哭。
總是很悲傷,總是那么可憐,讓我一再想要靠近。
我爽約,室友了然。
她來市里,很不安。總是糾結自己沒考上,她不是愧疚,是否認。
每一遍提及,她都在否認自己。
兩個人互相沒有聯系方式,只知道一個地址。如果我是騙子,那她會在這里坐到很晚。
這樣的幾率,我們都能遇見,這是命運的安排。
有一團棉花塞進心口,漲漲的,繃緊了肌肉,酸酸的。
“真勇敢。”
這是肯定,她愣著的一瞬間仿佛臨別之際那樣。
我想在她身邊,為了彌補我的后知后覺。
掛掉家里打來的電話,我把手機靜音。
她不會剝蝦,手套都劃破了好幾雙。她還吃不了辣,嘴唇都腫了。
我想,她真的很難過,所以才會想借酒消愁。我錯了,她其實不會喝酒。
高中生喝什么酒啊,我只是想告訴她出門在外,沒有好人。
可是,她剝蝦真的很困難,好像就要放棄了。我戴上幾層手套,又開始剝蝦,但我不喜歡吃。
宋歲歲酒量不行。
臉都紅了,又被蝦肉嗆到。
我坐到她身邊,看清她彎彎的睫毛又沾上了水霧。
亮亮的,也是迷離的,更多的是熟悉的淚水。
她為什么總這樣?
她撇撇嘴,可憐極了,如果我真的當她是普通的妹妹,我會揉著她的腦袋,像安撫小貓一樣。
此時,我說不出話。
宋歲歲什么都不懂,總能輕易直視別人的目光,如果我在她的安全范圍外,她是完全信任我的。
水光襯出我的陰暗,恍惚。她問出然后呢?我就知道她什么都不懂。
我好像禽獸,循循善誘,想得到回應。
木頭。
算了,她其實才多大,懵懵懂懂的年紀。
我不想知道她的房門號,但是前臺登記詢問號碼,她沒有。
心驚膽顫,她就這樣來了。
沒有聯系方式我夸她勇敢,沒有通訊設備呢。
我心口提了提。
總可以這樣輕易相信我,即使是我。慶幸之余,又在想宋歲歲真的單純,單純讓人退怯。
家里教我要學會穩(wěn)重,因為作為生意人接觸到的顧客很多,要求千奇百怪,外露的情緒會刺激到部分敏感的人。
我學的很好。
如果是做服務員,被潑咖啡,還會頂著笑臉給客人道歉。
但是宋歲歲不安還疑惑,她問我為什么生氣?
她知道我在生氣,就連這個地方,她都是第一次來。
越是慶幸覺得自己獨特,就越生氣覺得自己卑鄙,也氣宋歲歲的死板。
我慌亂離開,身后一定是她微紅又疑惑的注視。
她以后大概率不會來市里了。
“你去哪了,怎么給你打幾個電話都打不通?”
我媽是一個強勢的人,我爸時常不著家,她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
換鞋,走進客廳,“不是打電話說和室友吃飯再回來嗎?一直沒給手機充上電?!?p> “王叔叔的兒子?”
“是?!逼鋵嵅皇?。
“哦,我就說共享電源是有前景的,你爸非不聽……”
我上樓,她的聲音變小,走進房間徹底將她的聲音隔絕。
抽屜有很多手機,每個季度的各種新款都有。那是見客戶時需要投其所好選擇使用的。
我想聯系上宋歲歲。
不至于打探她的消息還需要通過別人。
花灑的水從頭上淋下,水聲里,我聽見心跳的聲音。
從見到宋歲歲開始,從她說第一次離開家是來找我開始。
我很開心。
以往洗完澡總要一段時間才能入睡,但現在不一樣,甚至知道那是夢。
夢里,宋歲歲坐在陌生的教室里呆呆地望向窗外,和周圍的活躍格格不入。
窗外是一座小山,青山翠林。
她屬于那兒,寂靜,未曾踏足的神秘。
我在一個角落,只能看見她的側臉,黃昏在她的臉上親吻,琥珀的眼睛那樣透亮。
“姜驚,我是不是不該來到這個世界?”
隨即,她閉上眼,淚水滑落。
我張張嘴,發(fā)不出聲音。
“為什么活著,這樣愧疚。”
宋歲歲。
不是這樣的。
她的周圍變得喧囂,我漸漸聽不清她的聲音。
大火熊熊燃燒。
宋歲歲,這是夢。
所以都是假的,能不能相信我?
能不能把手給我,她用那樣可憐的眼神望著我,委屈極了。
我大喊,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個視角,連束縛都不知道。
“宋歲歲!”
自焚,為什么會夢見這個?
我想立刻見到她,聽見她的聲音。
幾乎是潦草的穿上衣服褲子,帶上手機就去了酒店。
敲門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這么早,她會不會在睡懶覺。
宋歲歲頂著兩個黑眼圈開門,頭發(fā)已經是高高的馬尾,又變回了話少灰蒙蒙神秘的女生。
更瘦了,我的視角能看清她的脖頸,纖細,很快被馬尾遮住視線,我討厭自己這樣。
她又拒絕了我。
我問室友,該怎么辦,看他的那些損招,我都不想說。
她很少拋出話題,而且是“早戀”,這對于我來說,是從前沒有考慮的。但對宋歲歲,這很出格。
因為她根本就不懂。
連心跳都不懂,對視我期待她的慌張,可我看見的只有她對未知的探索。
私心覺得這是好事。
先慌張的人是我,眼睛是海洋也是沙漠,我向往她的世界。
即使不美好,我也從沒試圖美化宋歲歲的世界。
我發(fā)誓,她對我絕對獨特,她還記得我想當醫(yī)生。
我真的發(fā)誓。
她又不開心了,身上隱形的刺都耷拉著。
十五歲。
真有出息,我十五歲還在初中呢。懵懵懂懂的年紀挺好的,什么都不懂。但是她身邊可能有人早戀并且已經影響到她了,也可能還有受委屈了。
我也沒早戀,但是我想告訴她,早戀不好。
我拉著她的手寫下號碼,有意寫的很慢,她的手冰冰涼涼的。
這個溫度讓我心跳加速,但宋歲歲不可能知道。
她很相信我,利用這一點,我確實卑鄙。
我看見她好幾次的欲言又止,從前怎么會覺得她冷硬不好接觸,明明就是不善言辭又不懂人情世故。
“我的筆。”
忘記還了,就等下次見面再還吧。
沒關注學校藝術節(jié),但宋歲歲發(fā)了一張照片過來。
寬大的裙子顯得她的身軀更嬌小,沒有拍到臉。
她很難主動分享照片,看得出來她很喜歡這條裙子,也可能是喜歡裙子。
但是這個天氣穿什么裙子都會冷。
她借別人的手機告訴我,車站見。
她在的縣城起了很大的霧,也很冷。下車沒多久,身上的衣服就被露水打濕。
三個小時。
手早就凍得發(fā)僵,我在旁邊的牛肉粉店里取暖,一直望著窗外。
我不喜歡牛肉粉,那家的粉也難吃,店里也沒有空調,也很冷。
宋歲歲會不會爽約,我會生氣的。
我看見她了,從霧中走來。
為什么來得這樣晚?
但是我看見她縮著脖子,睫毛上凝結了露水,鼻頭通紅。
縮著身子,她更小。
看見她的茫然,心情都變晴朗了。她第一次接人,接的人是我。
真好。
我懷疑這個縣城是宋歲歲隨便找的地,她不知道這里,也不知道哪里。
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的,好像是她來到我在的地方,這里,她沒有歸宿感。
她不懂,睜著眼睛,眨巴眨巴的,我又想給她順毛。
算了。
還瞇著眼睛,更像貓了。
她不懂我為什么會來,也不懂自己為什么去找我,隨心而動。
太純粹了,純粹得我顯得更陰暗。
看見宋歲歲,我知道等人好像不是那么難忍受的。
她懂了,懂得我等了很久,沒懂我為什么來。
木頭。
她說:“姜驚,我是人?!?p> 聲音軟軟的,強硬的目光又像炸毛的貓。
不,你是宋歲歲。
我失眠了。
她來的很早,背著小書包,帶了早餐,但是生氣了,所以早餐出現在垃圾桶里。
需要關注。
我沒注意到她帶了早餐,因為旅館老板的調侃讓我慌亂。
看得出來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男人,但那樣的話題和打量,最不能讓宋歲歲看見。
她鼻子凍得通紅,在那樣狹小的空間里全身透露不安。
提著她的小書包,順手將手機放進去,我們離開了那個小旅館。
她不善言辭,祝我離開,發(fā)現我不開心,她依舊選擇沉默不語。
我有點退縮了。
沒有回應,我確實灰心。
可是她不懂。
她媽媽是個歲月爬滿臉頰的女人,凌亂的頭發(fā)和衣褲,雙目渾濁,死死地盯著宋歲歲。
宋歲歲站在原地,身體明顯僵硬。
街道上,女人的聲音刺破了早晨,將宋歲歲定在原地。母親紅著眼,女兒低著頭。
她極度擔心宋歲歲。
上下確定女兒沒事后,母親強硬地引導她的孩子說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認識,她媽媽早就看見了我們走在一起,故意讓宋歲歲說的。
她的背影變得麻木,變得需要被人牽引。
路口風不大。
我卻是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冬天來臨。
媽媽又打電話,我仍舊不想接。她想帶我見生意上的大客戶,我可以去,在她沒有強硬要求之前,打無數個電話質問我之前。
踏上回市里的大巴,重重的汽油味裹挾著皮革,臟臟的座椅和喝醉酒的乘客。
未曾踏足外面世界的宋歲歲,登上這樣的車,在防備中可能是期待的去到陌生的地方。但我始終認為她是一個在自我安全的蠶繭中,不會主動剝離的人。
蛻繭需要掙扎,宋歲歲總是那樣倦怠,總是那樣無助,又無力。
我的胸口說不清的情緒雜亂譜寫,天上的云灰蒙蒙的鋪成了一片,遮住蔚藍的天空。
不認識就不認識吧,反正以前不懂事,現在開始認識也可以的。
媽媽不在家,爸爸也是。
一封封的信上都備注了日期,我挑了最近的一封。
親愛的姜驚,“親愛的”寫的好看,“姜驚”也寫的好看。
字總帶勾,整篇看起來潦草,但分開看每個字都是好看的,不秀氣,大氣。
寫得像日記,她說一天發(fā)生的事,說早起的冷,寫中午的冷,也寫晚上回到寢室的冷。
學校長在深山里,冷得像封印千年僵尸的冰窖。因為新僵尸不抗凍,比如她。
后面的字開始扭曲,最后補一句她長凍瘡了。
碎碎念。
寫了滿滿的兩頁紙,話很多啊。
落款:宋。
翻出筆,在后面補上歲歲。
我寫的字還沒她寫的塊頭大。
都能想象宋歲歲冷著一張臉,手上寫著碎碎念,時不時哈著氣,最后拿不穩(wěn)筆。
真可愛。
她大概率會發(fā)現手機,今天不聯系也沒關系。
可我沒想到她很久都不聯系,又隔了很久才收到她上線的消息,上線閃退,在線的是另外的一個號。
時常以為,她可能注銷了那個只有我一個聯系人的賬號。
我對她來說,只是一個普通帶上信任的朋友,聯不聯系都很正常。
我不是,對她不是。
現在,未來的某一段時間,我都會自居好自己的地位。
那個號終于有了登陸以外的消息推送,是特別關心的空間提醒。
【心城圍墻】
不太對勁,打過去的電話,被摁掉。
宋歲歲好像碎了。
她從來都不快樂。
我想起那個夢,夢里面她在平靜中痛苦。
冷靜下來,好像是我太逾越了。可能她本來就討厭和我說話,只是直白的拒絕會讓她說不出口。
可,我還是心慌。
身體的器官恢復正常狀態(tài),我還是給她發(fā)了消息。
【宋歲歲】
【你還好嗎】
【能不能和我說說話】
太冒昧了,思量一會兒,我還是決定撤回。
02:36
凌晨。
這個點,她還沒睡。是失眠,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她聽見了錄音,都這么久了。
她才回了,才聽見那段被室友起哄的錄音。
不知道是耐心太好,還是根本不好奇。我確定等的過程漫長,看見那四個字時,其實時間也還好。
時間本來就是在里面感受漫長,在回憶里的時間總是開著倍速,還會cut掉自以為不重要的記憶。
所以,時間更快了。
等宋歲歲的信息,不難等。
所幸,我們會聊天,雖然斷斷續(xù)續(xù),但也足夠我知道她的情緒還可以,至少不會發(fā)出迷茫的四個字,又拒絕聯系。
鋼琴課,網球課……其實,上不上都可以。這是在北邊留下的興趣課,來到這邊,原來一節(jié)也不用那么貴。
我學個大概,不知道學來的意義。
宋歲歲能估計到我上課的時間,等到課結束的很多個小時以后才回:讓我好好學。
下雪了,沒有北方那么大,但天空也是黑壓壓的一片,第二天路上的雪不會太厚,但也不好走。我和鋼琴老師調課,得到一天的閑暇。
宋歲歲很喜歡熬夜,一點,兩點,三點,五點,六點,都在我睡著的時候,她可能在回避什么。
她不討厭我。
下雪了。
這一夜,她睡得很早,到凌晨兩點都沒有回消息。
我私信了那個發(fā)朋友圈要去縣城的同學,陳隗,他幫他爸爸去縣城帶資料。
我穿得很休閑,陳隗辦事穿得略顯成熟。
“你穿這身,是不是有點將就了?!彼惶斫狻?p> 我不理解,他擺擺手,“走吧,走晚了要堵車的?!眮聿患盎厝Q衣服。
凌晨六點四十五分,雪停。
七點到縣城,還沒天亮。微微打開的車窗被冷風瘋狂侵蝕。
我打了冷顫,陳隗打電話給他爸,感覺一瞬間他失去了所有力氣和手段。
他爸看不慣他放假天天在家睡到中午才起,找了這么一個借口,說和人家約好的時間是早上七點。
來都來了,問地址是胡說八道的,他爸也沒想到他真的半夜就來了。
怪不得要發(fā)朋友圈,假期早起真的需要勇氣。他為了準備早起,還被刮胡刀刮到臉,買了創(chuàng)可貼發(fā)現傷口一點點。
“現在你打算?”回去了嗎?
“回不了了,開始堵車了,玩到晚上再回去?!?p> 晚上的半夜。
“先去吃點早餐,餓死了。”
我想了想,還是想去那條路,她被媽媽帶離的那個路口,“你先去,我想去一個地方?!?p> “好,手機聯系。”
當時沒有什么人的路口,因為過年,路的兩側現在擺滿商販,他們在大紅傘下惦著燈。
七點過堵車開始嚴重。
和大多數中年人和老年人格格不入的人是比雪還寂寥的宋歲歲,頭發(fā)亂糟糟的,穿的衣服寬大,皮膚是粗糙起皮的,雙眼無神充血。
她不會招呼客人,只會干巴巴答價格。
人很多,她看不見我,我站在轉角的藥店門口,在她轉身的時候往后退幾步,就會藏在人群里。
兩邊的貨物滿滿當當,留下中間狹窄的距離充當路,宋歲歲坐著小板凳在旁邊。
偶爾才會賣出一兩件貨。
她接了個電話,向我這邊走來,慌忙之間,我擠進旁邊的攤位上,拉上帽子。
“小伙子,你要幾塊?”
賣豆干的攤子,不敢說話,用手隨便比了一個數。
宋歲歲走得很快。
老板烤到一半又問,“是不是確定要五塊?”
宋歲歲在旁邊,我使勁點頭。
“五塊?!?p> 不過低頭的瞬間,宋歲歲已經走過,人潮里看不見身影。
“微信支付?!?p> 我拿出手機,老板不理解,這邊還沒普及,出來的急,沒帶現金。
“再要五塊,我等朋友過來。”
“好,十塊?!?p> 只能打電話給陳隗,讓陳隗獨自吃十塊豆干。
不見了,沿著她可能走過的路,找不到人了。
“姜驚,還有兩塊,你真不吃?”陳隗吃得翻白眼。
我搖搖頭:“沒胃口?!?p> “你真的是人哈,老子剛吃了兩屜小籠包,來這兒給我干十塊,你是一口不吃啊?!?p> “不好意思,回去那套ag600坤龍送你?!?p> “好兄弟。”
陳隗吃得干嘔,還指著我的鞋說:“看吧,這個天氣還穿白鞋,你可能見不得它干凈。”
我低頭看鞋,側邊早就敷了黃色褐色的泥濘,鞋面還被人踩了一腳。人行道本就不寬敞,現在還有攤販占了一半,我?guī)缀踉诼分虚g,擋住了別人過往的道路。
“姜驚,你在找什么?”
我:“也不是找,就是來看一個人?!?p> “沒看到?”
“看到了?!?p> “你看起來不像看到了。”
“只是看到了。”
即使堵車,車喇叭此起彼伏,人潮涌動的聲音,小推車的金屬相碰的聲音已經大得明顯。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看見和宋歲歲相似三四分的臉,她看著我的方向,眼神直白,身邊是沒有抬頭的一顆毛躁的頭。
看見我,在躲我。
那個低著頭的人是宋歲歲。
我的勇氣缺了一個角,坐在陳隗的旁邊,矮矮的凳子其實和蹲著差不多。
“陳隗。”
“嗯?”
“吃完了嗎?”
“吃不了?!备杏X他快嘔了。
老板趁機說:“吃不了也不退錢哈?!?p> 當然知道。
“走吧,吃不了就不吃了?;厝フ埬愠燥??!?p> 陳隗捂著嘴,“別說吃,我想吐?!?p> “哦?!?p> 小推車的聲音變大,又變小,她走遠了。
“我想回車里,外面真的很冷?!?p> “我也是這樣想的?!?p> 車里開著空調,興奮退卻,打了幾把游戲,困意就覆蓋理智,我淺淺睡了一覺,陳隗也睡得天昏地暗。
熱得出汗,外面冷得出奇。
下午四點近五點,街道上依舊很堵。我還是想看宋歲歲,輕聲下車,冷空氣灌進車里,陳隗縮了一下脖子,沒有醒。
這次,我站在對面的路口,更直觀地看見她。
不止她,還有一個滿頭白發(fā),皮膚松弛,精瘦的……長輩。
男人時常對著宋歲歲面紅耳赤,隔得不近,也能聽到他在罵人。罵宋歲歲不會做生意,簡單的事都做不好。
宋歲歲低著頭,好像聽進去了,又好像根本沒聽。
沒待一會兒,男人就走了,隨著男人離開,那個攤位人擠人的買家突然清空,只有宋歲歲左右看。
羨慕別人的買家,人擠人。
外面真的很冷。
這個季節(jié),天黑得都很早。各家都牽了電線,照著燈。
不同于上次見到的強勢,那個婦女步態(tài)都很虛浮,提著小火爐。
人身上是有磁場的,這次和上次一樣,婦女看宋歲歲時,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光輝。
她們交談,接著我的手機響了。
兩次。
我們兩個的媽媽都很像,不同的是我會選擇撒謊,宋歲歲選擇沉默。
我回到車里,陳隗醒了,我萌生出一個想法。
我也不知道買幾箱水果回去做什么,家里就我一個人會吃這些。
“你干嘛突然開車門?”
陳隗沒發(fā)現我的異常,“那小姑娘的手被劃了口子,我拿創(chuàng)可貼。”
我探出頭,那個灰撲撲的身影已經走遠了。
“做生意真不容易?!?p> 我一直都知道,此時我是有點感同身受的。
“謝謝你,陳隗?!?p> “不客氣,記得請我吃飯?!?p> ……天徹底黑下來,路上的車輛開始少了,又開始下雪。
磨蹭了半天,終于發(fā)車回家。
我受到回復。
她說她討厭下雪,討厭冬天。
經過那個路口,我看見她一個人在燈下蜷曲著身子,靠近火。那個距離是很危險的,但可能這是她能最大限度汲取到的溫度。
我也討厭下雪,一點也不美好。
之后,我很少找宋歲歲聊天,因為她很忙,抽空看手機被發(fā)現了會被罵的。
她偶爾抱怨,我回復的時間有間隔,不至于讓她有壓力。
我想,她應該會看空間。
我發(fā)了視頻,僅她可見。我想她會看見,會注意到我,主動發(fā)消息給我。
那天的手機摔得四分五裂,手機卡也不見了,找不回賬號。
再次登陸賬號,確實收到消息。
她發(fā)了,她好像厭學,好像迷茫,又好像和我商量著什么大事。
想走出大山,捷徑是讀書。我明白大山不是大山,是宋歲歲的認知。
她那樣迫切,渴望走出綿延不絕的山,怎么可以有這種想法,她會被折磨,會變得更不好開心。
我想邀請她一起去看海。
但是,紅色的感嘆號讓我清醒,是我僭越了。
不是回消息太慢,是因為我踏足了她的安全領域,這是對入侵者的一種警告和驅趕。
爸爸養(yǎng)的烏龜,一如既往地膽小,探著頭看我,我靠近,它就縮回殼里,聽見沒聲音,又會探出頭來打量。
和宋歲歲一樣,討人厭。
真的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