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極其安靜無人的院落,此刻已經(jīng)亂做一團(tuán)。密密麻麻的各色蟲子在空中亂飛亂響,烏云蓋頂般地壓在空中,將那院子圍了個遍。
明明是晴天白日,那些各色飛蟲卻將熾烈陽光盡數(shù)擋住。燦爛金芒被那濃密黑暗活生生淹沒,消弭無蹤。
遮天蔽日的烏黑下,但凡有活物挨近,蟲子們便一窩蜂地叫囂著沖過去,似是黝黯大口呲著獠牙要將闖入的活物完全吞入。
這般的情形下,任憑誰都不敢輕易靠近。
賈母眼睛圓睜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半晌說不出話來。
王夫人瞥一眼邢夫人,帕子半掩著嘴說:“作孽哦,也不知道這里的人做了什么怪事兒,居然惹出這般的禍害來。大冬天的,一個城里都不見得能出來那么多蟲,偏這里有這許多?!?p> 事情發(fā)生在自家院里,邢夫人忙辯解:“我治家甚嚴(yán),斷不可能出甚幺蛾子!”
賈母回過神來,不悅地掃了她一眼。
王熙鳳忙道:“這般亂事,可不該擾了老祖宗來。老祖宗不妨先回去,找那些小子們把這里處理干凈?”
賈母輕應(yīng)了聲。
鴛鴦扶著賈母正打算離開,忽而院子里傳來了陣陣哀嚎聲:“天要亡我,天要亡我!這天殺的東西的打哪兒來的?莫不是要把我害死在這里吧!”語音凄厲顯然恐懼到了極點。
此聲兒太過熟悉。王熙鳳當(dāng)先變了臉色。
王夫人“咦”著道:“怎的聽上去倒是有些像璉哥兒?!?p> “可不就是他!”邢夫人吩咐周圍的小廝們:“你們趕緊去把二爺救出來?!?p> 小廝們渾身篩糠似的抖著,看著那烏壓壓的蟲子堆,誰都不敢點頭應(yīng)諾。
其中有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道:“聽聞那里頭有人落井死過人,今兒又出現(xiàn)這樣,我們、我們著實不敢去啊?!?p> 其他人跟著點頭:“是啊是啊。早先都不讓人過去的,今兒怎么忽地讓我們進(jìn)入?總不能朝令夕改?!?p> “做事兒不行,倒是會找借口?!蓖跎票<业脑谂詺獾溃骸澳銈冾I(lǐng)月例的時候倒是快活得緊,怎的辦點事的時候就推脫著不行?一個都不許少,全過去!若二爺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們?nèi)疾灰盍?!?p> 小廝們驚駭著往里挪動,好半天都沒跑出一寸去。
王善保家的就喚了婆子們執(zhí)著棍子驅(qū)趕他們。他們哀叫著推搡著,一時間竟分不出是他們的叫聲更慘,還是里頭賈璉的喊聲更凄苦。
正當(dāng)這兒紛亂成了一團(tuán)時,很突然的,那些蟲子盡數(shù)散開來。似是煙花綻放到了最絢麗的時刻而后消逝一般,陡然間烏壓壓的嗡嗡聲全都消失不見。
這變故讓所有人都呆立當(dāng)場。
還是王熙鳳最先反應(yīng)過來,指著那已經(jīng)空出來的院子興奮道:“老祖宗,不見了,都不見了!”又高聲喚道:“二爺可還好?那蟲已經(jīng)盡數(shù)散了!”
賈璉顯然還在恐懼當(dāng)中一時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依然高聲叫喊著。
王夫人有些猶豫:“老太太,您看——”
“進(jìn)去瞧瞧。”賈母聲勢威嚴(yán)地道:“我倒要好好看看,這事兒是個什么章程?!闭Z畢當(dāng)先往院子里去。
雖說得堅定,可剛才那些蟲子的威壓仿佛還在。一行人往前走的時候不免踟躕,走一步要往周圍瞧個三四眼,磨蹭了許久還沒到屋子門口。
賈珃不想錯過這最佳時機(jī),便道:“祖母素來禮佛自得天地保佑,那些個魑魅魍魎都怕祖母,見祖母來了立刻散去呢。既是如此,有祖母護(hù)著我們,我們徑直過去便可?!?p> 賈母喜這孩子的話說得乖巧,又看旁人都嚇得面容變色了,她卻依然如平日般紅潤潤笑瞇瞇的,確實有福氣,很像賈家人。可記起王夫人和王熙鳳先前的話……賈母不免有些猶豫。尚在左思右想不定間,人已經(jīng)來到了屋子前頭。
屋門大開,里面的情形十分敞亮地展現(xiàn)在眾人跟前。所有人看清屋里之后都被屋內(nèi)情形駭了一跳,齊齊倒吸口涼氣,有膽小的甚至連連往后退著不敢靠近半分。
卻非賈璉的狀況多么可怕,而是屋內(nèi)竟然躺著一具尸體。
那尸體已然僵白仍可看出容貌秀美。有識得她的忍不住脫口驚呼:“是藿香!是大太太身邊的丫鬟藿香!”
邢夫人訝然,本別開的眼睛轉(zhuǎn)而望了過去:“藿香?不是回家去了嗎?怎的會這樣?!?p> 許是剛才的蟲堆太過可怕,所以此刻見到尸體后反而變得稍微冷靜了點。邢夫人剛說完便反應(yīng)過來,狐疑地望向賈璉:“之前你和我說,藿香與你說了聲要歸家去,你還特意來稟我。怎的藿香倒是死在這兒了?”
她望著旁邊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嚇到昏死過去的昭兒,面上透出幾分害怕,質(zhì)問賈璉:“難道說,你殺了她?不然何至于知道她尸體在這兒、還騙我說她歸家了?!?p> “胡鬧!”賈母喝道:“這話也是可以渾說的?”又望向賈璉:“你講講看,這是怎的一回事?!?p> 賈璉已經(jīng)被剛才圍在屋里屋外的黑壓壓的蟲子嚇得屁滾尿流了,渾身濕乎乎透著一股子騷味。
他滿臉沾著鼻涕淚水地癱坐地上,哭道:“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币驗樗季S混亂,他一直重復(fù)著這幾個字,再多的卻是一時間說不出了。
賈母的臉色愈發(fā)黑沉如墨。
王熙鳳亦是氣得不行——就個尸體橫挺在那兒,一眼望過去沒有太多的血跡,本來可以遮掩著說這丫鬟暴斃身亡也好,服毒自盡也好,怎么都能遮掩過去。
現(xiàn)在倒好,眾目睽睽之下,賈璉直接承認(rèn)了人是被殺的。再想遮掩也很難了。無論是誰做的,總得先把犯下這個案子的人捉拿住才好。
在場的主子們想通了這一點后都十分沉默。
這時忽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問道:“璉二哥哥既說人不是你所殺,那你總知道是誰讓你騙母親、讓你和母親說藿香歸家的吧?”
眾人循聲望了過去,便見五姑娘賈珃正盯著賈璉看,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盛滿了好奇。
因為蟲子已經(jīng)散盡,賈璉耳中沒了嗡嗡聲眼前沒了密密麻麻的黑,身子輕快了些倒?jié)u漸好轉(zhuǎn)起來,腦袋也開始一點點恢復(fù)正常。
他聽到了問話,下意識地遵循著腦海中的記憶回道:“是媚人,她讓我這么和太太說的?!?p> 話剛出口他就忽地腦袋靈光起來,反應(yīng)過來這事兒合該遮掩著不提的,怎就能脫口而出?
但是再想反悔卻是不能了。賈璉下意識地全身哆哆嗦嗦地手腳并用著開始后退。
賈母怒目瞪他,高喝:“那你就真替那狗奴才說了謊?還替她來看這尸身!還不把實話招來!人究竟是不是死在你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