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jié) 紅霞病了
那個下午雖然去上學(xué)了，但紅霞根本不知道老師講了些什么。每天放學(xué)會和小伙伴追逐嬉戲。
的她，那一天卻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蔫的，耷拉著腦袋，一句話也不想說。她甚至厭煩那些在她身邊追逐嬉戲的伙伴，她討厭聽到他們歡樂的笑聲。
好朋友四鳳以為紅霞生病了，沒力氣講話，就一直默默地陪著她走到家，生怕她走著走著就倒下去了。
那天夜里，紅霞真的病了。夜里突然高燒不退，不停地說胡話，外公外婆趕緊帶她去村里面的小診所。醫(yī)生說她可能受涼了，打個退燒針就好了。其實紅霞應(yīng)該不只是身體受涼了，心也受涼了。
打完一針，果真燒就退了。從診所回來的路上，她趴在外公的背上哭了，她多么希望背著她的是爸爸或媽媽。
外婆摸著她的額頭說：“是不是還難受，要是還難受，我們就再回去，找醫(yī)生看一下?！?p> 紅霞歪過頭：“外婆，我剛才只是有些不舒服，現(xiàn)在又好點了”。
“摟緊外公，趴著睡一會兒，我們紅霞最勇敢了，對不對？”外公輕聲地說。
紅霞不做聲，把臉貼在了外公的后背上，卻沒有睡著。
鄉(xiāng)下的夜真是靜得出奇，一切似乎都安睡了，只聽見風(fēng)吹過田野的聲音，田野里豐收的味道肆意地隨著晚風(fēng)四處飄蕩。白天的燥熱都安靜下來了，頭頂那一輪明月吐灑著皎潔清涼的月光，讓人一點都不害怕夜的黑暗。
紅霞覺得爸爸媽媽就像北半球的太陽，永遠(yuǎn)照不到身在南半球的自己。而外公外婆的愛就像這月亮，雖然不會很溫暖，但始終可以照著自己，始終很明澈。
紅霞在外公的背上晃著晃著，安靜地睡著了。
活潑開朗的紅霞漸漸有些敏感，她覺得一定是自己不好，爸爸媽媽才不喜歡她。她羨慕班里的每一個同學(xué)，甚至是嫉妒，因為他們每天都可以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而她卻不能。
即使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爸爸媽媽來外婆家，也是呆了一會兒就走了。他們從來沒有抱過她，從來沒有說想她，也從來沒有給她帶過什么。他們好像有意在跟她保持著某種說不清的距離，那是一種讓紅霞無法靠近的距離。隨著年齡的增長，不知為什么她越來越在意爸爸媽媽對自己的態(tài)度。
自從生日這件事后，紅霞心頭那根思念的線就斷了，她漸漸忘記了那個出生的村莊，偶爾也會忘記爸爸媽媽的模樣……她的世界里只有最疼愛她的外婆、外公和小伙伴們，還有外公收藏的一箱子破舊的書。外公說那一箱書的命大，埋在地底下沒被紅衛(wèi)兵查到。里面有很多小人書，什么《紅樓夢》、《魯智深》、《紅娘子》、《杜十娘》、《林海雪原》、《劉三姐》、《血凝》……
一天，紅霞在外公的書箱底翻到了一本沒有封面和封底的書，囫圇吞棗地讀起來。上師范后才知道自己讀的那本沒封面、沒封底的書是劉心武寫的《紅樓夢評論》，因為當(dāng)時能看到的書極少，所以只要有字的都拿來看。
紅霞最佩服的人就是明末一位行俠仗義的俠女——紅娘子。她雖然只是一個雜技賣藝的女演員，但她處處幫助受苦的人們，深受貧苦百姓的擁護(hù)，后來成為明李自成軍中的女將。紅霞想自己長大也要成為這樣有武功的俠女，幫助別人。
童年里，那一本本破舊的書，帶著紅霞的心走出小村莊，走進(jìn)了另一個更加廣闊的、真切的世界。
九十年代初，文化生活相對匱乏的歲月里，有書看是奢侈，有電影看更是奢侈。那時農(nóng)村七點后才有電，一個村子只有幾戶人家有電視機(jī)，更沒有什么娛樂場所，但每年每個村都會放映兩三場的免費電影。
不論是夏天還是冬天，只要附近的哪個村放電影了，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們就會早早地吃完晚飯，扛著長板凳，拖家?guī)Э诘乇枷蚍烹娪暗拇遄印?p> 電影一般都在每個村大隊部的大場院上放映，熒幕布就用四根粗繩拴在插在土里的竹竿上，或是拴在附近的兩棵樹上。因為是露天的電影，必須等天黑了才能放。大人們搶占好有利地形后，就開始三五成群地嘮嗑，等待電影的放映。
小孩子的快樂不是從放電影開始，而是從放映員往寬大的銀幕上投射光的時候就開始了。大家圍著神奇的幕布，跑來跑去，對著屏幕做各種鬼怪的動作。等放映員的喇叭中傳出：“各家大人帶好小孩，電影就要放映啦！”大家才一溜煙地跑到各自的家長跟前。
來晚沒有地方坐的、站的，索性就爬到場院附近的樹上或草垛上，也有的干脆到銀幕的背面去看。外公是個做事很有時間觀念的人，從不會遲到，紅霞每次都能占到看電影的好位置，不過通常她都是站在板凳上由外公扶著看的。
記得那時的電影大都是戰(zhàn)爭片或武打片，也有生活喜劇片，印象中每部電影都非常的精彩。回去的路上，大人們扛著板凳意猶未盡地聊著電影里的內(nèi)容，孩子們呢就一路跟著大人打打鬧鬧，跑前跑后，好不快活。
一次，看電影回來的路上，狗蛋說：“今天白天，我看見村子口孫奶奶家的草莓熟了，紅彤彤的呢。可當(dāng)時大黃狗正盯著菜園，我沒敢偷?！?p> 大家一聽到這話，饞得口水都要下來了，野草莓吃過，但真正的草莓還都沒吃過呢。幾個人趕緊湊過來，七嘴八舌地說：“那今晚我們?nèi)ネ翟趺礃?？”說著，幾個孩子便故意落在最后。很快就走到了村子口，大人見孩子們都跟著進(jìn)了村子口，也就不再催促著他們快點，都自顧自地聊著天往前走。
軍子先到孫奶奶家的菜園邊偵察。幾個小伙伴故意落在后面，等軍子確認(rèn)安全后，悄悄地溜進(jìn)孫奶奶家的菜園，匍匐前進(jìn)，摸進(jìn)了草莓地開始摘草莓。只聽亮子不由地叫了一聲：“啊，我摸到了一個好大的草莓。”這一叫不要緊，驚動了大黃狗，只聽大黃狗在菜園外汪汪直叫。大家嚇得趕緊趴在草莓地里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一會兒，大黃狗不叫了，幾個人趕緊隨便摘了幾個草莓塞進(jìn)衣袋，悄悄地從菜園里爬了出來。各自撣撣身上的泥土，三步并作兩步趕上了前面的大人們。每次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后，不知為什么，他們之間的友誼都會更加深厚，平日里所有的矛盾和不快都會在這樣的“合作”中煙消云散。
平時沒有電影看的時候，大家吃完晚飯就會扛著板凳聚在有電視機(jī)的人家里看電視劇。
一天放學(xué)回家，紅霞做完作業(yè)便去找四鳳玩。一進(jìn)入四鳳家院子，就聽到一陣哭聲，那是四鳳的哭聲。只聽四鳳撕心裂肺地哭著：“我不去，媽媽……我不要去……”。
四鳳怎么了？紅霞剛要跑進(jìn)去看個究竟。堂屋里就傳來四鳳爸爸歇斯底里的聲音：“不去也得去，你媽一連生了四個女孩，這是要我吳家絕后?。‖F(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人愿意用男孩換四鳳，給我們吳家傳續(xù)香火。去不去，由不得你們，這事不能再拖了，帶信的人說明天人家就帶孩子來！”
紅霞被四風(fēng)爸震天響的聲音唬住了，停住了腳步。接著屋里又傳來四鳳媽媽的哭聲，還有大鳳、二鳳、三鳳、四鳳的，感覺屋里已經(jīng)亂作一團(tuán)了。
她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卻又有一種說不清的無形的力量在牽絆著她的腳步，應(yīng)該是身后那一長串的哭聲吧。
第二天早上，四鳳沒有和紅霞她們一起上學(xué)。四鳳是上午第二節(jié)課下才到的，眼泡紅腫著，昨天晚上一定是哭了許久。上課的時候，紅霞不時瞥向四鳳，只見四鳳眼神空洞地看著前面。
下課了，四鳳趴在課桌上，側(cè)著臉。紅霞走到她身旁，嘴巴剛張開，舌頭就像打上結(jié)了。她只是把手搭在了四鳳的背上，紅霞不想讓四鳳知道她昨天去過她家。四鳳頭也不抬，說：“紅霞你去玩吧，我沒事的?！?p> 中午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四鳳一句話也不說，紅霞默默地跟在四鳳身旁，她生怕哪句話說錯了惹得四鳳掉眼淚。就這樣，平時兩個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沉默著走到了村頭。
快到家了，只剩她們倆時，四鳳忽然轉(zhuǎn)過身，“哇”地一聲趴在紅霞的肩膀上哭了：“紅霞，我不想去，爸爸要用我換一個小弟弟……”
紅霞摟著四鳳想安慰她，可是想到的哪一句好像都不是安慰，她一時不禁責(zé)怪自己嘴拙。她輕輕拍著四鳳的肩膀說：“四鳳，無論你到哪里，我們都是最好的朋友?！?p> 四鳳抬起頭：“真的嗎？”
紅霞說：“那當(dāng)然?！?p> 四鳳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她和紅霞手拉著手，往家的方向走著。紅霞說：“四鳳，希望你的新爸新媽能對你好些。”四鳳看向紅霞：“但愿吧！誰知道呢！”紅霞接著說：“四鳳，雖然我有親爸親媽，可是跟沒有一樣，從小到大他們從來沒有疼過我，他們眼里只有弟弟?！?p> 說著，紅霞的眼眶就濕潤了。這時反倒是四鳳安慰起紅霞來：“沒事，你還有我這個好朋友呀。不過，新爸新媽下午就帶剛出生的小弟弟來換我了，以后我不能跟你一起上學(xué)了。今天上午是我鬧著非要去學(xué)校，爸才送我去的?！?p> 紅霞聽后又不禁難過起來，四鳳是她最好的朋友。紅霞想起書包里外婆用小藥瓶裝著的糖精，一瓶水只需要放一粒糖精就可以很甜很甜，外婆說，覺得苦的時候，就在水里放一粒糖精?！八镍P，這個里面是糖精，你帶著，心里覺得苦的時候就用它泡水喝。”紅霞對四鳳說，“你一定記著回來找我玩哦?！?p> 四鳳接過小藥瓶，之前收住的眼淚又如泉水般奪眶而出，她哽咽著說：“我一定……一定回來……找你玩。”說完四鳳扭頭往家的方向跑去。
紅霞怔怔地站在原地，心里默默地祈禱：四鳳，你的新家一定會很好的。
下午放學(xué)，紅霞撒起腿，一路跑回家，她希望到家的時候，四鳳還沒被接走?？苫氐郊业臅r候，紅霞的外婆說四鳳已經(jīng)被接走了。
外婆還說，四鳳走的時候哭得很厲害，鬧著不走，因為那家是幾十公里外其他縣里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一趟。直到一年多后，紅霞離開外婆家去讀初中，四鳳也沒回來過一次。
紅霞在外婆家快樂而有點憂傷的日子到五年級暑假結(jié)束了，她要去縣城讀初中了。這天傍晚，爸爸媽媽騎著自行車來接紅霞了，外婆早已幫忙收拾好了紅霞的物品，用一個嶄新的木頭箱子裝好。這個木頭箱子是外婆讓小舅舅剛用榆樹木打好的，還刷了一層土黃色的清亮的油漆，看起很是好看。外婆說是送給紅霞初中住校用的。
外婆還給紅霞裝了一大蛇皮口袋吃的，梨、香瓜、黃瓜……蛇皮口袋鼓鼓囊囊的，都快被撐破了。
外婆和外公一直送紅霞和爸爸媽媽到村頭的大路上，臨別時，外婆抹著眼淚說：“紅霞，回去聽爸爸媽媽話??！”
外公嘀咕道：“你在孩子面前哭啥，想見啥時不能見。”
紅霞拉著外婆的手：“外婆不哭，要不我不回去了?！?p> “傻孩子，去吧，這該準(zhǔn)備上中學(xué)了?！?p> 紅霞坐上了爸爸的自行車，爸爸騎車背著紅霞，媽媽背著木箱子和蛇皮口袋。外公和外婆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紅霞對外公外婆的牽掛也被拉得很長很長。
許久，外公外婆才轉(zhuǎn)身回去，消失在紅霞的視線里，消失在彎彎曲曲的小路盡頭。
紅霞坐在爸爸的身后，三年前就是這個身影，就是這輛自行車?，F(xiàn)在距離是這樣的近，內(nèi)心卻是那樣的平靜。她想問爸爸三年前的那一天，有沒有推著這輛自行車在學(xué)校旁的大路上停下來。她很想爸爸告訴自己一句——沒有啊！這是對她最好的慰藉。話滑到嘴邊，紅霞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