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遜聽了王思政這話,一時間啞口無言,他有心想反駁,張了張嘴卻半天也想不出來該說些什么,他怏怏地轉(zhuǎn)臉看了看站在身邊的程越,只見這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jì)的年輕人自始至終都只堆著滿臉笑容,如泥塑木雕一般呆站在那里。
王元遜郁悶地低下頭,一聲不吭地用腳重重地碾壓著地面上的幾莖草根,大帳中頓時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夜?jié)u漸深了,帳中巨大的牛油火把突然猛地爆出一團(tuán)火花,噼啪的炸裂聲在安靜的大帳中顯得意外而又突兀,程越心中隱隱生出一股躁意,他抬起頭來,透過暗掩的帳門往外看去,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營地深處有無數(shù)的火光在凌亂地晃動,他驚訝地定神正待細(xì)看,突然聽到急促的鳴金之聲從遠(yuǎn)處傳來。
“不好,營中有變!”王思政驀地將微閉的雙目睜開,三兩步跨到帳門前,一把撩開氈布向外看去,只見一溜火光從營地深處往大帳的方向飛快地移動了過來,亂糟糟的嘈雜聲中,如雷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看樣子,是有人在劫營了。”王思政放下帳門,面無表情的轉(zhuǎn)身朝眾人說道:“難道我們情報有誤,韓軌和高岳的大軍還沒有返回鄴城?”
“高賊的大軍定是回鄴城了無疑,”一旁的駱訓(xùn)有點(diǎn)擔(dān)憂地抬起頭來,沉吟了一下,道:“我方的探子親見了韓軌和高岳的大軍渡河,那浩大的場面必然做不得假。此次劫營的,莫非是侯景的人?又或者,只是韓軌留下的殘兵?”
“侯景雖狡詐,卻不可能在此時趁夜劫營,十有八九是韓軌未及撤退的殘兵,又或者,是附近州郡想趁亂打劫的地方兵?!蓖跛颊敛辉谝獾財[了擺手,道:“劫營罷了,不必太過在意,無非就是幾騎耐不住寂寞的死士妄圖蚍蜉撼樹而已。本都督自從戎以來,大大小小的仗打過不下百次,區(qū)區(qū)蟊賊,不在話下。諸君且放寬心,此事各軍、幢、隊、什、伍長自會彈壓應(yīng)付?!?p> 話剛說完,只聽馬蹄聲在耳,有數(shù)騎飛馬來到營帳前,一個探馬強(qiáng)行壓下劇烈的喘息,顫著聲音在賬外高聲道:“稟都督,緊急軍情:外有秀容騎前來劫營,前軍驚擾,難以安撫!”
“什么!秀容騎,你說來劫營的是秀容騎!”王元遜聞言,激動地大叫道:“他們來了多少人?”說著,他一把拉起程越,抬腿就要往外走,嘴里不住聲地嚷道:“程越,不是都說你曾夜戰(zhàn)秀容嗎,快隨我出去見識見識!”
“站??!荒唐!”王思政暴喝一聲,怒道:“王元遜,這是在軍中,不是你荊州的演武場,你身為將軍,行事怎會如此孟浪!”喝罷,他略略收了收怒氣,轉(zhuǎn)臉朝那探馬問道:“你確定來的是秀容騎?來人有多少?前軍情況如何?”
“稟都督,來騎從裝束、旗號、戰(zhàn)力來看,確屬秀容騎兵無疑,據(jù)卑下探知,來騎大約二十有余,其后跟有步兵約百余人,旗色雜亂,難辨來歷?!碧今R俯身答道:“前軍都督雷五安將軍尚在與來敵纏斗,前軍營帳全數(shù)被燒,士卒喧囂,以致驚擾到了中軍?!?p> “雷將軍糊涂!”王思政鐵青著臉,重重一拍膝蓋說道:“劫營之賊,重在擾敵,只要我軍堅臥不動,賊見無亂可擾,自然潰散。怎可舍己之安而與敵纏斗,如此,豈不正墮入了賊軍之計中?!闭f罷,他站起身來,沉聲令道:“駱訓(xùn)、藺小歡二位將軍即刻前往中軍巡營,如遇奔突、喧叫而不可禁者,就地格殺!本都督帶近衛(wèi)自去前軍整肅,無論如何,三軍營帳決不可亂?!?p> 見駱訓(xùn)、藺小歡兩人領(lǐng)命匆匆出帳,王思政青色的臉略微緩和了一下,他揮手讓探馬繼續(xù)打探消息,轉(zhuǎn)臉朝王元遜道:“你不是要去見識見識秀容騎嗎?跟著本都督來吧!”說著,他將臉一沉,接著說道:“你就跟在我身后,多看少做,如敢抗令不遵,擅自與敵接戰(zhàn),本都督便奪了你軍中之職,即刻遣回荊州去!”
“得令!”王元遜聞言大喜過望,他急不可耐地整了整衣甲,不等王思政行動,便搶先一步跨出了大帳,才跨出一步,忽見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猶然一動不動的程越,大叫道:“程越,你不是有和秀容騎對戰(zhàn)的經(jīng)歷嗎?怎么,你隨我一同去嗎?”
程越抬眼看了看王思政,沒有說話。只聽王思政在旁沉聲道:“元遜說得有理,程越,你既然見過秀容騎的戰(zhàn)法,便與元遜一同前去吧,兵兇戰(zhàn)亂之時,留你一個人在營帳,本都督也不放心?!?p> 程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隨著王氏父子一同跨出了大帳,三人在近衛(wèi)的護(hù)衛(wèi)下,縱馬徑直朝前軍所在的方位奔去。
王思政是打老了仗的軍中宿將,他選定的三軍駐扎之地充分結(jié)合了地勢起伏,從布局上來看,真正做到了分而不散,斷而可續(xù),他的前軍安置在一塊闊大的臺地上,前遏大道,后依土丘,將中軍牢牢地守護(hù)在身后,兩軍之間有一條橫亙在山丘上的寬闊的大路相通。
程越三人馳馬過了山丘,只見在駱訓(xùn)、藺小歡的大力彈壓下,大路的這邊秩序井然,中軍士卒們雖然稍稍踮起腳尖便可看到前方連天的大火和凄厲的喊殺聲,但每個人都面無表情地抱著武器安靜地橫臥在荒草藤蔓之間。連通前后軍的大路上除了一隊隊來回巡邏的軍卒之外,到處都橫七豎八地支著拒馬,唯有三三兩兩尚在大路兩旁燃燒未曾熄滅的火堆和偶爾能看到的幾攤血跡還在訴說著這里也曾發(fā)生過騷亂的事實。
程越一行人如風(fēng)般奔過大路,來到前軍的營地,只見這塊寬闊的臺地上此刻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火的海洋,遠(yuǎn)遠(yuǎn)望去,在赤紅的火焰映照下,十余騎手舞馬槊,全身披甲的騎士三兩成群地在人群中東奔西突,一波又一波的荊州士兵像潮水一般向前涌去,又一個一個地倒斃在被血液浸濕的土地上。當(dāng)有人被刺倒在地上時,很快便有幾個身披披甲的士卒一擁而上,將他的頭顱生生地割下后,又麻利地退到了那些騎士的身后。
“結(jié)陣!快結(jié)陣!”王思政在馬上看得目眥俱裂,他驟馬而出,揮槊大叫道:“雷五安呢,雷五安在哪?”
“雷將軍在前面被騎兵纏住了!”一個將校打扮的士卒似乎認(rèn)識王思政,見他親臨前軍,激動得跪伏在馬前大叫道:“都督,秀容騎太厲害了,前軍怕是頂不住了?!?p> “住口!”王思政大怒,揚(yáng)起馬鞭狠狠地抽在那人身上,兇神惡煞般地怒喝道:“聽我命令,所有人停止向前進(jìn)攻,向我靠攏,就地結(jié)陣!”喝罷,他轉(zhuǎn)臉朝王元遜大聲道:“元遜,你和程越一起,把雷五安給我?guī)С鰜恚 ?p> “得令!”王元遜紅著眼大聲應(yīng)諾道,他伸手在馬后狠狠地一拍,高大的戰(zhàn)馬長嘶一聲,潑風(fēng)般向前飛馳,程越見他連戰(zhàn)場形勢都不加細(xì)看便朝前猛沖,不由得苦笑著搖了搖頭,催馬緊緊跟在他的身后。
兩人往前奔了沒多遠(yuǎn)便聽得前方有人在連連高聲怒罵,定睛細(xì)看之下,只見前方不遠(yuǎn)處有一人舞動著一桿碩大的狼牙棒,正與圍繞在身邊的四名騎士浴血廝殺,看那裝束,正是前軍都督雷五安。
程越見雷五安雖渾身是傷,但卻四肢矯健,腰腹靈活,全身上下看不出有經(jīng)受重創(chuàng)的模樣,再看圍攻他的那四騎,雖然各個將馬槊舞得上下翻飛,密不透風(fēng),卻招招避開要害,全然不像在拼力搏殺的樣子。
“小將軍,前方這四騎似乎有詐,不如先看看再說,”程越見王元遜面紅耳赤地就要打馬前出,忙伸手拉住他的韁繩,沉聲說道。
“就算有詐,我拼死也得把他救出來!”王元遜激動地推開程越的手,斬釘截鐵地說道:“雷將軍是我王家的恩人,沒有他就沒有我王家的今天,身為王家嫡子,縱然是以命易命,我也毫不猶豫,義不容辭!”
“好!好一個義不容辭!”程越聞言,信手撈起一桿斜插在地上的長槍,揚(yáng)天大笑道:“既如此,這龍?zhí)痘⒀ǎ棠潮闩隳汴J上一闖吧!”說罷,兩人會心一笑,重重地一踢馬腹,迎著濃煙與火星肆虐的夜風(fēng),徑直朝前沖去。
見有人打馬上前,那四騎頓時不再戲弄雷五安,只見其中一人手中長槊疾出如電,猛地朝他身前扎下,雷五安大驚,舞動狼牙棒拼力蕩開,兩馬交錯,那騎士已然來到了雷五安身后,只見他長槊一擺,重重地?fù)舸蛟诶孜灏驳暮笮?,雷五安悶叫了一聲,一頭栽倒在馬下。那人倒提著馬槊轉(zhuǎn)過身來,冷冷地朝兩人喝道:“本想借這大塊頭釣條大魚,沒曾想?yún)s是兩只小蝦,來將通名,秀容騎不殺無名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