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沒事找事
水汽在推開門的一瞬間撲在星緹紗的臉上，將她被冷風吹得發(fā)紅的鼻尖烘得發(fā)酸。細密的微小水珠很快掛上她的睫毛，也冷凝在她干冷的臉龐上。
星緹紗抱著個大木盆，盆子里裝著她的淺粉色里衣褲和浴巾。她卷曲的長發(fā)因為兩日的出汗已經沒有那么蓬松，但她還是把它打成了麻花辮，用編進辮子里而又用于辮子末端收尾束發(fā)的發(fā)帶將其在腦袋后面捆成了一團。
緊跟在她身后的蘿絲披散著那一頭濃密的、卷曲如同玫瑰花瓣的輪廓一般的酒紅長發(fā)，雙手提著個極大的木桶。她桶里的內容與星緹紗盆中的大差不差，可因為桶本身太高，她不得不往另一邊歪著整個上半身才能盡量避免它拖到地上。
“帝姬殿下?！?p> “臣琳氏姬安莉，參見帝姬殿下?！?p> “臣萊芙氏莉蘇參見帝姬?！?p> “臣萊芙氏奈芙戈，參見帝姬殿下?！?p> “參、參見殿下……”
此時正是澡堂人流量最多的時候，帶著侍女的小姐們見到抱著盆走進換衣間的星緹紗，紛紛停下腳步或由侍女服侍著穿脫衣服的動作，轉過身向星緹紗行禮。
依據家族爵位高低，小姐們的行禮姿態(tài)從微微頷首到淺淺鞠躬不等。她們的侍女們則是站在主人的側后方，左手從右手手背扣著右手壓在她們自己的圍裙上向星緹紗深鞠躬，讓自己的上半身與地面平行。
高年級的小姐們相對自然些，而那些有著淺色頭發(fā)、與星緹紗年齡相仿的小姐，則大多顯露出些許的尷尬。
淺色頭發(fā)的是南方人，她們在家時大抵是沒見過更沒洗過這樣的大澡堂子的。有幾個看著估計也是剛入學的小姐還有些手忙腳亂，想把裙子攏回身上行提裙禮，卻又實在是來不及，只得也和周圍人一樣就著身上半脫的衣服行禮。
星緹紗回了禮，而后從地上端起自己的盆子繼續(xù)往最里面走。她目不斜視，卻也注意到周圍有不少小姐略略偏頭卻又欲言又止。
是朝著蘿絲的方向。
“那一頭紅毛的是誰啊？”
并不收斂，甚至說得上有些張揚的聲音在星緹紗的身后響起。她沒有回頭就意識到那是方才向她行禮的小姐之一、萊芙家族的奈芙戈小姐的聲音。
后者似乎是在問自己的姐姐，問那位行禮姿勢優(yōu)美的、有著一頭美麗而柔順的正金色長發(fā)與一雙紅色冰海眼的莉蘇小姐。
“好大一股味道，真難聞?！痹诒娙说撵o默中，奈芙戈小姐的聲音并沒有絲毫收斂，“姐姐，你看啊，那個紅毛的傻大個是我們年級的吧？披著頭發(fā)跟頭熊似的。穿的這是一身什么玩意啊？不知道的人乍一看還以為是誰家的男仆進來了?！?p> “奈芙戈！”莉蘇小姐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其中的訓斥意味極為明顯。星緹紗回過頭，看到莉蘇小姐將自己的妹妹向后拽，“那是勞羅拉的公主，蘿絲小姐?！?p> 哦，勞羅拉的公主。
這說法可不是什么出于尊敬的美稱，恰恰相反，這就是在指著瑞莎侯爵閉關鎖省的八十年，諷刺勞羅拉家族出身的蘿絲小姐呢。
作為封閉乃至避世的，唯一的圣女親封貴族，勞羅拉家族一方面擁有著獨一無二的榮耀與皇族的信任，另一方面也被幾乎所有其他貴族在明里暗里排斥著。
星緹紗清楚地記得自己在還是皇帝的時候，曾經訓斥過不少如這位奈芙戈小姐這樣的貴族，乃至因為南方貴族私下議論“勞羅拉家族食人”這種荒誕的民間傳言而大發(fā)雷霆。
這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外祖母愛麗緹先皇后出身勞羅拉氏。
即使是此刻，星緹紗對這些把控著糧產地與運輸線路的家族，也絕沒有對勞羅拉氏這樣好的臉色。盡管她臉上依舊是掛著那樣溫和的微笑，可心里那一個個疑點卻是又一次翻涌起來。
某種即將抓到關鍵點甚至就要找到真相，卻又只是仿佛浮光掠影般抓不實的、只能看著它從手心溜走的打滑般的感覺，讓星緹紗只覺得胸腔中一口氣提著下不去，卻又沒有勇氣將它呼出。
又是這種……渾身力氣被抽干一樣的無力感。
星緹紗修剪得體的長指甲摳著自己手里捧著的木盆，此前撬地磚時翻了的指甲蓋下暗紅的血線傳來刺痛感。
“我說是誰呢，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紅毛狗??？”奈芙戈小姐的聲音又一次冒出來，被姐姐抓著手腕往后拉的她用手絹捂著口鼻，一雙粉紅寶石一樣的眼睛里滿溢著厭惡與嘲諷的光，“怪不得呢，身上一股狗味兒，真惡心。這幫紅毛狗也會洗澡？聞這味兒我還以為他們一輩子不洗一次呢。”
“萊芙家的小姐們！請注意你們的言行！”
星緹紗皺著眉，隨手將木盆放在個換鞋凳上。隨后她大步流星走上前去，一把拉起蘿絲的手腕拽著她走到奈芙戈小姐的跟前。蘿絲被拽著跟在星緹紗后面低著頭一言不發(fā)，而尚未滿十二周歲的星緹紗足比萊芙氏二人矮了有十厘米——她那以白色為底，泛著橘金浮光夾雜著緋紅與橘金發(fā)絲的發(fā)色，昭示著她身上那來自南方歌秋羅人的血脈。加之圣女血統(tǒng)，還沒開始像周圍同齡小姐一樣躥起身高的星緹紗不得不昂著頭去看面前兩人。不過這兩位小姐對待她的帝姬身份還尚且算得上恭敬謙遜，無論是否僅僅是表面功夫，至少兩人在星緹紗踩著那雙還沒換掉的小高跟踏著白瓷磚噔噔噔走過來的時候，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低下了頭。
萊芙家族的封地位于帝國的西方邊境，雖然被劃歸北境所屬，可他們背靠著廣袤的帝國領土而面朝著大海。他們不僅沒有絲毫與血族對抗的直接壓力，反而是利用地形優(yōu)勢，牢牢掐著一條南北走向的商路。
“帝姬殿下，臣的妹妹從小在家中被驕縱慣……”
“莉蘇小姐，請您別把事全推到奈芙戈小姐身上！”星緹紗毫不客氣地直接打斷了對方的話，她的余光看到奈芙戈臉上露出了幾乎不加遮掩的慶幸和高傲——后一樣似乎是對著她的姐姐莉蘇而言的。而莉蘇那張謙卑得體的臉上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微笑，似乎是修養(yǎng)得體，又或者是在旁觀著沒什么城府的帝姬殿下為自己想要籠絡的武勛小姐出頭。星緹紗看著她，就如她所料地繼續(xù)責問，“您剛才是怎么稱呼蘿絲的？請您在我的面前再大聲地重復一遍！”
啊，蘿絲。
捕捉到這一訊息的莉蘇小姐眼底泛起了難以察覺的笑意，這一切幾乎都像是她所預料的一樣。
好親昵的稱呼啊，您從與這位勞羅拉小姐見面到現(xiàn)在總共才過了多久呢，帝姬殿下？
星緹紗帝姬殿下，您還是這樣地愚蠢直白到沒有半點城府。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您這繡花枕頭可真是白瞎了這幅好皮囊。
然而她的聲音依舊保持著剛才的態(tài)度，恭謙而優(yōu)雅：“帝姬殿下，這只是臣等北境貴族習慣的一個小玩笑罷了，您……”
“玩笑？”星緹紗逼上前一步，直直盯著莉蘇小姐的紅眼睛，“莉蘇·蘇·萊芙小姐，您不會不知道‘公主’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吧？這代表著圣女陛下的血脈，代表著玄鳥神明的認可！這是你能隨便拿來開玩笑的嗎？是你們能隨便拿來開玩笑的嗎?。空垎柲窍胝f勞羅拉家族對我對陛下有取而代之的不臣之心，還是想表達您對圣女血脈正統(tǒng)性的不屑一顧！？”
“殿下，臣……”
“請您就這件事情好好檢討自己！”星緹紗一揮手再一次大聲打斷對方，她根本就不打算給莉蘇小姐解釋的時間。貴族們善用言辭包裝自己的一言一行，可當所有話都沒辦法說出來的時候這招就毫無意義。然而這之后她所說的話卻讓莉蘇小姐心中暗喜——又或者說那是松了一口氣之后的輕蔑一笑，“今天在場的諸位小姐都請記住這一點，玩笑不是可以隨便開的！勞羅拉家族為帝國鎮(zhèn)守北境，他們的犧牲和榮耀不容任何人抹黑！圣女陛下俯視眾生，你我的一言一行都在她的眼中，還請諸位好自為之！”
星緹紗的聲音回蕩在這換衣間里，在貼著馬賽克瓷磚的墻壁之間。小姐們低著頭保持著行禮的姿態(tài)稱是，包括莉蘇小姐和她的妹妹奈芙戈小姐。
蠢到家了的帝姬殿下，居然放過這樣好的打壓萊芙家族的機會。而且現(xiàn)在還在沾沾自喜地認為自己所做的這些，不僅拉攏了一個勞羅拉家的蘿絲小姐，還讓自己在眾小姐乃至她們背后的家族之中立威了呢。
——莉蘇小姐，您是這樣想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