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轉暖還早得很,可今日的東宮延義閣,開議卻提前了一個時辰。
禮部原是不屬太子管轄的,所以柳容辭今早一聽太子宣召,就有些預感,可能要出事了。
果然,剛弓著身踏進延義閣門檻,就看到戶部左侍郎李薦儒那老頭的一張苦臉,再往后一看,嘖,戶部一干人該到的都到了。
柳容辭只是個禮部員外郎,小小五品官。于是進門后規(guī)規(guī)矩矩退到了一旁,打定主意,太子不問話絕不主動開口。不開口,就沒事兒、
誰知腳跟都還沒站穩(wěn),就聽太子殿下沉聲道,“柳大人來了?來了就過來一同看看?!?p> 柳容辭默嘆。
看的東西不稀奇,甚至這件東西出了問題也不稀奇,可稀奇就稀奇在,這件東西它出現在了太子東宮的桌案上。
那明晃晃是一摞戶部錢銀出入賬冊??疵嫔戏诺哪菐妆韭晕l(fā)霉的封皮,怕是連好幾年前的都翻出來了。
凡歷朝歷代,只要出了禍事,這起始必是錢出了問題。但是本朝…哪怕不出禍事,這貪污舞弊,虧空國庫之事卻也無甚新奇,乃是屢見不鮮。
本朝自僖宗皇帝起,羌羯鮮卑各族縱騎南下,成周廢兵棄武已多年,且朝中文臣濫目,其靡靡之氣深不可除,被迫遷都益州,竟平白失了鷺江以北大片疆土,只在鷺江之南,以益州為都城,偏安一隅。
而益州古稱成郡,世人便諷稱周為成周。曾經“威加四?!钡拇笾芴斐幌ψ兂赡系匦芍?,何其哀哉。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鷺中平原以鷺江為傍,土地肥沃,物產頗豐,幾年下來,朝廷安穩(wěn)如常,奢靡之氣日重,上至朝堂下至黎民皆醉生夢死,眼看疆土一日少于一日,卻只沉醉在益京這一點溫柔鄉(xiāng)繁華地,束手待斃。
如今北有鶻夏如狼,東有吳越如虎,又有楚、涼、燕等國先后崛起,成周便如冬日枯蟬,徒具繁華之形,實是旦夕不保。
至今已躍數十年,歷經三朝,先皇也曾勵兵秣馬,北擊羌夏,卻到底是難挽狂瀾,反而致使兵禍連連,邊境滿目瘡痍,黎民苦不堪言。此后羌羯更是肆無忌憚,屢屢犯境,掠奪屠殺,成周子民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卻奈何國弱兵乏…
但是偏偏…恭誠伯謝怡訓的母親卻是羌人,故恭誠伯雖是圣上親弟,待先帝去世后卻不得王號,不得趙姓,只能隨母姓“謝”。在眾兄弟都貴為親王的時候,還落了個不上不下有名無權的“伯爵”頭銜。
饒是這樣,今上對恭誠伯爵府一門仍甚是忌憚,尤其先皇在世時,恭誠伯謝怡訓大約因血統之故,好武善斗,曾十八歲為帥,孤軍抗燕,竟從北燕雄帝手中奪下三洲五城,成為成周遷都后少有的勝仗之一。
誰知就在謝怡訓得勝的第二年,先皇病逝,今上繼位,太后恨極其母,當今圣上更是對其羌人血脈又恨又懼,就連最后定下的封號也是“恭誠”...謝怡訓往后之日,可想而知。
可偏偏太子殿下卻與恭誠伯爵府的世子自小親善…而圣上十幾年來也視而不見。但旁人卻不知圣上心中究竟作何想…
之前庫銀缺失之事柳容辭是知道的。
戶部賬目一向不明晰,前些日子,皇帝要修繕狩宮,光祿寺卻說沒錢了,結果到戶部一查,才發(fā)現僅僅兩年,一些并不重要之處用掉的錢銀竟是皇帝土木開銷的近十倍!事情雖有些駭人聽聞,但他也未料到真的會引起龍顏震怒,畢竟庫銀濫用么,在成周不過區(qū)區(qū)小事罷了。
此時,他咬牙翻了翻泛著霉味的賬冊,翻到最后,不禁“咦”了一聲,抬頭再看太子殿下,只見其目光灼灼,一雙銳目此刻冷如寒鋒,只盯著自己手中賬冊,于是只好硬著頭皮道,“這賬目…有些奇怪,怪就怪在賬目毫無紕漏,本朝…本朝自遷都以來,用往各處的銀子繁雜,戶部無暇詳記,故賬目一向含混,瑣碎復雜的很??蛇@些七八年以來的賬冊,條理清明,出入明確,無任何不妥之處,反而…過于…”悄悄看了太子一眼,繼續(xù)道,“過于合理了些?!?p> 趙元沖緩緩睜開眼,卻并未理會柳容辭,只是把目光淡淡投向李薦儒。
李薦儒只覺周身驟然一冷,驚出一身汗,忙跪下道,“太…太子殿下,下官…下官失職,實在沒有察覺..沒有察覺…”他方才聽了柳容辭之言,也覺出了其中不妥之處,此時抖如糠篩,汗如雨下。
趙元沖卻微微一笑,道,“李大人不必緊張,叫你等來本不是為了興師問罪,而是要有勞眾位大人?!彪S后瞥向眼觀鼻鼻觀心的柳容辭,“柳侍郎,近來很清閑?”
柳容辭心中一抖,心說,我一直很清閑,面上卻恭敬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柳容辭,李薦儒,本宮著你二人五日內清點賬目,不必細究,只查查這前后所差多少便可?!?p> 柳容辭正自奇怪,卻又聽趙元沖道,“柳容辭,借調戶部的批文明日便可下來,往后多多向李大人請教才是?!?p> “是,下官遵命?!毙闹心粍?,柳容辭直覺自己這份清閑怕要到頭了。
退出延義閣時,柳容辭看了一眼被太子留下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老頭,同情的嘆了口氣。
李薦儒此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誰知太子殿下一開口卻是,“李大人請坐下說話?!?p> 小心翼翼的落了座,卻不知自己這老命還能保到幾時。
“本宮還未恭喜李大人,喜得乘龍快婿。”
心中稍稍松口氣,李薦儒擦擦額頭的冷汗道,“實不相瞞,太子殿下…這…這事…”
“怎么?聽聞令千金又拋繡球又比武招得佳婿,難道此事內里還有何難言之隱?”
李薦儒一臉難色,勉強道,“稟太子殿下,這招親實是…繡球確實是被小爵爺搶了去,論武藝也確實是該小爵爺摘了魁首的,可…可是小女卻…于是下官不敢枉動,此事便暫且擱置…”
辰良將剛沏好的茶盞放在太子面前的桌案上,想起那封奏折的內容,順道抬頭看了看這差一點就成了太子岳丈的老頭,心中嘆道,李大人您實在多慮了,早些辦了早些安生。
他愁眉苦臉的一抬頭,卻遇上太子殿下看過來的眼神,一驚,立馬躬身垂首緩緩退后。
趙元沖將身子稍稍后仰,撥了撥杯中茶葉,道,“令千金既心有所屬,又何苦大張旗鼓搶繡球比武,既是比武,又為何選中那既不懂武功又沒運氣搶到繡球的書生,李大人是覺得這京城還不夠熱鬧?”
李薦儒雙腿一顫,撲通一下跪倒在地。要是連太子話中的怒氣也聽不出,他這幾年的官也算是白當了。
“老臣知罪,太子殿下明鑒,那陳叔臨是老臣故人之子,與小女從小一起長大,要說情意確有幾分,可這招婿之事…老臣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瞞小爵爺,定然會給小爵爺一個滿意的交代。”
太子殿下握盞的右手驟然青筋突起,辰良在一旁直嘆氣,作死啊作死。
“哦?這么說…小爵爺是何時授意于李大人的?”
“這…小爵爺近來…倒是沒有來過…”
趙元沖淡淡一笑,示意辰良將李薦儒扶起,和聲道,“李大人無需緊張,盡管回去操辦喜事,小爵爺那里…不必有所顧慮?!?p> 待李薦儒去了,趙元沖沉吟半響,便又像往常般處理些政務,如此,又是一天。
益京確是繁華,就連這稍偏的沉水巷在華燈漸上時也別有一番景象。
這番景象,自然少不了那春風樓和浮生齋的功勞。
外地人乍聽得這名,定會將兩處的活計弄反了。事實上,那名為“春風”的,卻是一家酒樓。
酒樓哪里都有,這春風樓又有何新鮮?
酒樓酒樓,新鮮的自然是酒。
此處有一個釀酒的老師傅,父輩乃是江寧人,后來…后來隨著那場國破家亡的禍事遷來益京,自此安頓下來,倒成就了這酒樓。那一口陳釀的醉梨雀,莫說益京,便是整個成周,也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而那浮生齋…倒是個真正的春風洋溢之處。若說是這京城最漂亮的花娘都在這里,那也是絲毫不為過的。
這兩樓對門而開,真算得上是“相得益彰”了。
浮生…浮生偷得一縷香么?趙元沖稍稍彎起嘴角,轉身進了春風樓。
他今晚約了人,一個因友人舉薦而和他在天橋“巧遇”的書生。那書生一身補丁布衣,卻眉目朗朗,言談中更是有治世經國之才。那書生叫陳叔臨。
所以,這次約見,除了愛惜人才之外…并不是半點私心都沒有的。
他原想謝玿去那擂臺,以他的品貌,定然會摘得榜首,進而釀成禍事...所以他才冷著心寫了那道奏折…可誰知半路殺出個陳叔臨,這倒省去了自己一番功夫,不過…
他想知道,這陳叔臨是什么樣的人?有何本事?落在旁人眼里,竟能贏過了那人?
辰良一溜煙兒的跟緊,心覺自家殿下實在良苦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