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連綿了幾日的大雨終于停止,風(fēng)輕云薄,陽光穿透云層,溫和地灑在地面上。
越笙穿著狐裘、裹著毯子,窩在窗邊的搖椅里翻書,偶爾失神地望向光禿禿的銀杏樹。
她的膚色又白了幾分,身上的衣物厚重,竟顯出幾分弱柳模樣。
長星在門外站了許久,轉(zhuǎn)身去了廚房,再回來時手上端著一盤冒著熱氣的糖糍糕。長指叩門框,極輕的聲響權(quán)當(dāng)禮貌,不等里頭的人做出反應(yīng),徑直走進(jìn)去,卻又不敢說話,悄悄將糕點放在一旁的木幾上便欲離去,眼尾卻忽地看見越笙緊閉的雙眼。
長星心下一驚,趕忙抬手去探她鼻息。
忽來一只素手捏住他手腕,越笙眼中的困倦頃刻被清冽取代,直直看著他:“何事?”
長星深深呼出一口氣,夸張地拍拍自己胸膛:“將軍總是這樣忽然昏過去,當(dāng)真叫人害怕?!?p> 越笙扔掉他的手,在素帕上擦了擦,繼續(xù)翻手中的書:“我沒那么容易死?!?p> 長星尷尬地笑:“將軍有神力加身,長命百歲……”
越笙不耐煩地打斷他:“有事快說?!?p> “無事,外面有人賣剛出爐的糕點,我買了一盤來請將軍嘗嘗?!遍L星指著后面的糕點。
越笙張口便要拒絕,余光卻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舌尖一抖,道:“多謝?!?p> 長星心滿意足地坐下,洋洋自得道:“我就知道小姑娘都愛這一口……”
“你可以走了。”越笙再次打斷他。
長星訕訕摸了摸鼻頭,將糕點端到越笙面前,厚著臉皮笑:“將軍不嘗嘗?”
越笙合上書,直直看著他的眼睛,眸光深深:“你到底來做甚?”
長星干脆利落地跪地,叩拜,大聲請罪:“前幾日惹了將軍不快,今日特來向?qū)④姷狼??!?p> 前幾日惹我不快今日才來道歉,你可真有誠意。
越笙扯扯唇角:“你是南川暗衛(wèi),奉命出行,無須道歉。你我立場不同,難以據(jù)實相告,亦無須道歉。你可以走了。”言畢,她重新翻開書。
自己養(yǎng)大的姑娘是一副什么樣的狗脾氣,長星再清楚不過。他對她了解頗深,她對他亦是。他前思后想了幾日,驚覺自以為萬無一失的偽裝,在她眼中或許漏洞百出。就如同此刻,他明知不能向她坦白,卻還是忍不住巴巴來哄她
可她要的不是這盤糖糍糕。
長星眼神倏地黯淡,低低道:“在下告退?!鞭D(zhuǎn)身,緩步離去。
越笙則失神地低著頭,任憑書頁隨風(fēng)翻動。待身后的門關(guān)上、腳步聲遠(yuǎn)去,才回首看向那盤糕點,捏起一塊嘗一口又放下,露出一絲苦笑。
這如舊糕點或是新的突破口。
可惜,她已嘗不出任何味道。
夜風(fēng)驟起,月上中天。
北風(fēng)呼呼地吹,越笙被夢魘層層圍困。
依舊是風(fēng)雪之巔,狂風(fēng)卷著雪片拍打窗欞,遠(yuǎn)處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響。十歲的小越笙縮在床角,惴惴不安地看向窗外。少年郎翻窗進(jìn)來,拉著她往外跑。
“越凌云,我們?nèi)ツ膬貉??”懵懂的姑娘一邊跑一邊問?p> “山下的鎮(zhèn)子在集會,可熱鬧了,我?guī)闳タ纯础!鄙倌昀鞯囟氵^一隊守衛(wèi),拉著她躲在死角處,塞給她一包糕點,清朗地笑:“我剛做的,路有些長,先拿這個墊墊?!?p> “是糖糍糕!”小越笙低聲驚呼,“啊嗚”吞下兩塊糕點,鼓著腮幫子口齒不清道:“可細(xì)他們不讓我炫山。”
“所以我偷偷帶你去,我武藝又有精進(jìn),保管無人能發(fā)現(xiàn)。山下人多得很,我們笙笙該去瞧熱鬧!”凌少安得意地挑眉,眼中的光比天上月、地上雪還耀眼奪目。
“好!”小姑娘開心地笑起來。
只是路太長,糕點太少。剛出山門小越笙便唧唧歪歪耍賴不走,凌少安便脫了外袍給她披上,背著她趕路。
黑暗無邊,風(fēng)聲四起,前路未知。小越笙緊緊抱著凌少安的脖子,夾緊少年郎清瘦的腰,舉著手臂高呼:“沖呀?jīng)_呀!”
風(fēng)聲過耳,平原上的鎮(zhèn)子忽地盡顯眼前。果真是一片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小越笙頃刻便被迷了眼,興致勃勃拉著凌少安看會噴火的人和會飛的人,還有臉上五彩斑斕衣裳五顏六色的人。走馬觀花、好不快活。穿過一條街,小越笙嘴里已塞得鼓囊囊,凌少安則提著大包小包將她拉進(jìn)了一家成衣鋪。掌柜立刻笑吟吟端上來一件火紅火紅的衣裳。
“哇!好漂亮的裙子!”小越笙星星眼亮成了太陽。
凌少安朝她眨眼:“去試試?”
“好!”小越笙興沖沖抱著衣服換上,又興沖沖轉(zhuǎn)著圈出來:“我好看嗎?”
那裙子通體火紅,袖口和裙裾拿細(xì)紗做了花邊,動起來如夢似幻、仙也妖也。
“我們笙笙果然是天下最美的姑娘,只有這樣鮮艷的衣服才襯得起!”
“越凌云!越凌云!越凌云!你在哪兒啊越-凌-云-”
“你亂跑什么!若非這身衣服夠顯眼我就把你弄丟了!”
“那我以后只穿紅色,這樣再多人你也能一眼看見我!”
塵世忽地喧囂起來,英姿勃發(fā)的少年郎成了一道道幻影,吶喊、調(diào)笑也變得虛無縹緲。四周光影明滅、快速變換,人影重重,行走匆匆、天旋地轉(zhuǎn)。越笙拼命喊著那個人的名字,橫沖直撞地往前沖卻無論如何也沖不出去,她召來寒風(fēng)破除幻境,看見一個衣著明艷少年郎。少年郎手中捧著一盒剛出爐的糖糍糕,親切地招呼她過去。
可那張臉模糊不清,那人的動作、語氣也熟悉萬分又陌生至極。
“越凌云!”越笙驀然驚醒,急促地呼吸。天邊月光從窗子照進(jìn)來,照亮銅鏡里她臉頰的汗和那盤不該出現(xiàn)的糖糍糕。
小姑娘都愛這一口嗎?
越笙怔怔地想。
對面房間里,燈忽被刮滅,蠟燭上繚繞一縷薄煙。桌上那頁書信亦被吹起,長星伸手將它捉住,變作灰燼,看向窗外,長嘆。
屠戮俘虜、十里荒墳、占江奪城……樁樁件件,竟都是為了他。
笙笙,我抱你回家時,不曾想過你能為我做到如廝地步。
辰時,天光大亮。
越笙躺在搖椅上打盹,微風(fēng)吹過,書頁嘩啦啦翻動,掉在地上。藍(lán)云推門進(jìn)來,撿起書放在桌上,伸手替她把脈。
九桃裊裊婷婷跟在后頭,行禮,匯報:“將軍,越瑩瑩已至蒼山,何詩畫的葬禮定在明日。武其重廣發(fā)請?zhí)?,邀各大世家共赴蒼山送葬。另,何文清前幾日逃了,我們的人見他進(jìn)了蒼山。”
藍(lán)云收回手,冷哼一聲:“武其重這個孬種,明明是找人對付阿笙還要打一個送葬的名頭!”
不是正好……
越笙眼角微瞇,道:“九桃,讓人準(zhǔn)備一下,我們今晚夜探蒼山?!?p> 藍(lán)云急急抬首看著越笙,出言阻止:“阿笙不可。此次反噬來得突然你元?dú)獯髠?,短時間內(nèi)不可動用靈力,還是我跟九桃去…”
越笙淡淡搖頭:“此事與你無關(guān)。”
“可是阿笙,這神力本就來得蹊蹺我們須小心摸索。況且此次蒼山情況未明,若是再來一次反噬你的身子根本受不住,還是回白山好生休養(yǎng),你若不放心我們多帶些人去,必定……”
“夠了!”越笙厲聲喝止她,凌厲的寒霜鋪滿雙眸,上位者的威壓頃刻擴(kuò)散,“阿藍(lán),你逾距了。”
藍(lán)云瞳孔狠狠瑟縮了下,雙唇忍不住打顫,仍舊堅持:“阿笙!”
“不若我陪將軍前去?!贝巴夂龅卮瓜乱活w腦袋,長星利落地翻進(jìn)屋,朝藍(lán)云微微一笑:“既是夜探人還是少去些好,免得打草驚蛇?!?p> 藍(lán)云頭發(fā)瞬間炸開:“你?”
“正是在下。論身手,只有將軍可與我一教高下。論謀略,我與將軍配合默契。況且我是金袖之主,若是銀骨出了岔子,我應(yīng)當(dāng)比神醫(yī)有用得多。將軍以為呢?”長星坐在床沿上,朝越笙挑眉。
越笙深深看他一眼:“九桃,派人去蒼山四周布防,查清來訪賓客是何人任何職,任何人都不要放過?!?p> “是!”九桃屈膝行禮,立刻下去安排。
藍(lán)云嘴唇微張,但礙于長星在場,最終未置一語,只執(zhí)拗地杵在原地不肯走。
“去做你自己的事,有些話別讓我說第二遍?!痹襟线B眼神都懶得給她,再開口,聲線里已含了霜。
執(zhí)拗,暴力,瘋狂,六親不認(rèn)。這才是阿笙原本的模樣。
這些年過得太好,她竟忘了。
藍(lán)云屈膝、拱手,額頭貼在大拇指上,畢恭畢敬道:“是?!睜柡笃鹕?,維持著行禮的姿勢后退出去,輕手輕腳關(guān)上門,離去。
長星看著藍(lán)云離去的背影微微皺眉,又迅速斂下神色,起身,問:“我們何時動身?”
“戌時三刻?!?
人群里的野獸
提問:忘記一個人,最先忘記的是他的聲音還是面容? “我清楚地記得他喚我時的語調(diào),總愛把三個字連起來讀,但已經(jīng)不記得他的五官、神態(tài),在很多細(xì)枝末節(jié)的回憶里,我面對的是一個沒有臉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