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閩河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無波無瀾蜿蜒流淌著向東而去,如以往的成百上千個日子。大多數(shù)時候,河流是平靜的,如玉帶鑲嵌在崇山峻嶺之間,淙淙流淌,歡快跳躍,滋潤著萋萋芳草,催開了簇簇繁花。河水清澈透亮,宛如九天涌下的銀河之水,滋養(yǎng)著世間萬物。成群的牛羊散落在河堤上,幾個放牛的小孩在旁邊玩著沙子,岸邊還有洗衣村婦在浣衣,梆梆的搗衣聲和低頭說笑的聲音在河流飄蕩。遠處的山,近處的樹,天上的云都倒映在河面上,隨著波紋在輕輕晃動。
林素家距離羅閩河不到半里路,翠竹掩映下的木質(zhì)房屋,具有小青瓦、坡屋面、雕花窗、白粉墻的黔北民居風格。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九莊人素來愛竹,竹子不僅能夠綠化環(huán)境、裝飾庭院,還能制作曬墊、笸苣、背兜等竹編用品。林素家的院落同樣栽種著大片竹林,青山欲翠、修竹成蔭、盡把農(nóng)舍掩映,裊裊炊煙裹著晨霧在古老的村莊蔓延,粉墻黛瓦上沾著未消的露珠,青苔綠了老墻。
這段時間,林素家的氣壓非常低。應該說,自李貴生過世后,林素家的溫度就降到零度以下,整個院落都是冷清的,如同一座孤島。端陽走路時踮著腳尖,一點聲響都不敢弄出來,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生怕出氣的聲音影響到母親的情緒。他開始想念父親,父親每天都會接送他和小魚上學放學,他一只手牽著端陽,一只手牽著小魚,邊走邊給他們講述羅閩河的傳說。
據(jù)說,羅閩河古時候稱鱉水,生活在河邊的先民以常見動物鱉為圖騰。民間俗稱鱉為團魚,老師經(jīng)常用“貓吃團魚找不到頭”來形容思路不清晰。端陽不理解,為什么人們會以鱉這么難看的動物為圖騰,而不是威武霸氣的龍。照理,羅閩河里是有龍的,萬安橋懸掛著一把斬龍劍,專門用來對付興風作浪的惡龍。
作為河邊長大的孩子,端陽對河流的感情,喜愛中帶著畏懼。羅閩河的水看起來并不深,清澈得能夠看到流動的魚蝦。只是,平靜的河水有時會突然張開血盆大嘴,猝不及防地把人帶下去。端陽某次和幾個孩子在羅閩河邊撿貝殼,不小心掉進了河里。他并沒有像美人魚那樣優(yōu)美地在河中舒展自己的腰身,而是沉沉地跌入黑暗中。墨綠色的的液體包裹著他,無數(shù)的河水涌入口中、鼻中、耳朵中,他一邊死命地掙扎,一邊大聲地叫喊。隨著哭喊,河水像妖怪一樣伸出獠牙,將他緊緊地束縛在懷中。即將墜入河底的一剎那,河邊放牛的大人聽到叫喊,從岸上跳入河中,將他拖回了岸邊。
過河時,父親會站到河里,讓端陽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在河里走,端陽在石墩上走。端陽的手搭在父親寬厚的肩膀上,自有一種安定和溫暖,腳下的石墩變得寬闊而平坦,對河水的恐懼漸漸減弱,他平穩(wěn)地走到了對岸。父親把他護送到岸邊,又返回去接小魚。小魚膽子小,無論父親如何鼓勵,她都不敢從石墩上走過,父親只得單手抱著她,輕松地跨過河墩。
“我沒有爸爸了?!倍岁柕难劬u漸模糊,開始接受父親已經(jīng)死亡的事實,“我該怎么辦呢?”
他坐在院壩邊的梨樹下,這棵樹是父親栽種的,父親在房前屋后栽種了許多果樹,桃樹、李樹、柿樹、梨樹.....這些樹將木屋包圍起來,如同父親的懷抱。父親種這些樹的目的是讓他們一年四季都有果子吃。確實是這樣,梨樹上的果子像秤鉈一樣,端陽放學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爬到樹上,專挑最大最圓的果子摘。他看著這些樹,樹也看著他,微風吹過,沙沙的聲音像父親的呢喃。
他回過神來,準備進屋去做飯,看見小魚已經(jīng)開始忙碌。小魚并不會做飯,以往家里的飯菜都是母親做。這幾天母親做飯常常走神,不是忘記放鹽就是忘記放水,他們不敢提醒母親,只能裝著很享受地吃著少鹽夾生的飯菜。小魚還沒有灶臺高,她端著小板凳墊在腳下,勉強夠到灶臺,做飯用的柴火灶,家里的煤火爐只有冬天才會生起來。她學著母親的樣子,先將鐵鍋刷洗干凈,添上水蓋上蓋子,然后彎腰拔拉一下灶里,看看是否還有火星子。拔拉出來的灰塵飄進眼睛,她下意識用手去揉,三兩下將自己揉成大花貓。
隔一會,土灶里冒出幾縷白煙,火還是沒有燃起來。她找到吹火筒,跪爬在灶口,鼓著腮幫子往里面使勁吹氣。只聽見“噗”的一聲,火苗躥到了劉海上,一股焦糊味道傳來,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伸手去摸腦殼,額頭灰糊糊的,全是燒焦的頭發(fā)。
火總算燃燒起來,她往里添了幾根柴禾,等到火燒旺了,她才敢離開。接下來要做什么呢?她在腦海里回放母親做飯的場景。對,應該先淘米,她怕火熄滅了,喊來在院壩玩耍的云霞,讓她幫忙往灶膛里添柴禾。云霞點點頭,有模有樣地坐在凳子上,隔一會往灶里添一根柴。
小魚端著盆子找到米缸,里面只有半缸米了。她站在缸前思考,到底煮幾碗米合適呢?一碗還是兩碗?一碗應該不夠吧?母親平時要吃三碗飯,這幾天飯量少了,但也不會低于兩碗吧。端陽吃兩碗,我和云霞各吃一碗,她在心里計算,一碗米如果能煮兩碗飯,那我應該需要三碗米。她在缸里舀了三碗米,端到水池邊淘洗干凈,回到灶邊時,水正好開了,她趕緊將米放進鍋里。
“姐姐,你好厲害,居然會做飯飯?!痹葡寂闹?,小臉蛋被火光映得紅紅的,像天上的云霞。
“姐姐會的可多了,以后你得聽我的話。”小魚像個小大人,站在灶臺上用鍋鏟攪動著,嗞嗞冒起的熱氣噴到她的臉上,剛才升火時糊在臉上的黑灰沾染著霧氣。她用手抹了一下,整張臉更是跟戲臺上的臉譜差不多。
“姐姐,你是花貓?!痹葡嘉χ檬直葎?,告訴小魚臉上有臟東西。
小魚急忙跑到洗臉架前,鏡子里面果然出現(xiàn)一張被霧氣浸濕的黑區(qū)區(qū)的臉,燒焦的頭發(fā)如枯草一樣沾在額頭上?!段饔斡洝防锏暮飪壕褪沁@個模樣,小魚趕緊扯下帕子使勁擦拭,直到將臉龐搓得紅紅的,才將黑灰清理干凈。
這時,一股糊味傳來,她趕緊丟下帕子跑過去找濾飯的燒箕。還是遲了一步,等她把鍋里的米飯舀進燒箕時,糊味彌漫了整個屋子,濾過的米飯里星星點點的糊鍋巴。她有些沮喪,重新煮不僅來不及,母親看到浪費的米飯肯定也會批評她。她不怕母親責罵,只是不想讓母親傷心。
“一回生二回熟?!彼谛睦锇参孔约海爸箫堖€真是技術活,平時看姆媽挺容易的,沒想到眼睛學會了,行動沒學會。還好沒全部糊掉,湊合著還能吃吧?!?p> “姐姐,這飯怎么怪怪的,不像姆媽煮的飯?”云霞看著米飯里的糊鍋巴,“里面盛滿了碎碎的星星,好好看哦?!?p> “怪味米飯,肯定好看了。這是我發(fā)明的另一種米飯,與眾不同的味道,一定會讓你愛上它?!毙◆~糊弄著云霞,心里想的是,一會姆媽千萬不要生氣才好。
“那我要先嘗嘗你做的怪味米飯,我的小肚子咕咕叫了?!痹葡贾惫垂炊⒅罪?,口水掉到了下巴。
“小饞貓。”小魚只得用帕子捏了一個飯團遞給她,然后將米飯一勺勺舀到甄子里,再端到鍋里。
隔一會,冒起來的白汽將屋子里的糊味沖淡了,等到林素回來時,小魚已經(jīng)將飯和菜端上桌子。菜只有兩個,一個是煮的素瓜豆,一個是炒的洋芋絲。雖然米飯是糊的,黑鍋巴肉眼可見,洋芋絲切的比拇指還要粗,卻也讓林素驚掉下巴。在這之前,林素和李貴生都沒有讓三個孩子做飯。孩子太小了,林素和貴生怕燙著他們。
“姆媽,我以為煮飯很簡單,結(jié)果弄糊了,應該能吃吧?”小魚局促不安地望著母親,觀察著她的表情。
“這真的是你做的?”林素先是狐疑,繼而臉上的線條松散了,嘴角動了動。
“嗯,我沒守著鍋,離開一小會,沒想到會這樣。下次,一定不會這樣....”小魚低垂著頭,每當做錯事時,她都不敢抬頭看母親。
“鍋巴很好吃,嚼起來特別香。只是,你是不是把鹽不當鹽了,齁死我了?!倍岁柨鋸埖貜堉欤龀霰畸}齁了的表情,小魚和云霞都被他逗笑了。
林素的眼眶有點熱,她趕緊低下頭拔拉飯粒子,不讓孩子們看到她掛在眼睫上的淚珠。貴生過世了,她的世界,她的天塌了?;氐娇帐幨幍姆块g,丈夫抽過的煙,用過的水杯,靜靜地擱在桌子上。睹物思人,物是而人非。她在暗夜里摸索到了一把剪刀,冷涼的刀刃挨著肌膚,透骨的涼意!她使了一下勁,刀刃劃進肌膚里,螞蟻噬骨的感覺彌漫全身。她是真的想到了死,想追隨著貴生而去。她短暫的一生已經(jīng)夠苦了,喪子的悲痛還沒完全抹平,又被喪夫的傷痛擊倒。
“姆媽——”電光火石之際,她感覺到睡夢中的孩子驚醒了,正在黑暗里叫喊著她。她看不見他們卻聽到了他們的聲音。那一聲聲稚嫩的聲音喚醒了即將沉睡的心靈。她一驚,手里的刀掉到了地上。她的淚,再一次無聲地流下來。為了孩子們,她必須好好地活。
幾天前,她背著云霞回了一趟娘家。她的本意是,現(xiàn)在貴生這個頂梁柱不在了,她就是孩子們的主心骨,生活除了眼前的茍且和悲傷,還有源源不斷的希望。她是孩子們的希望,孩子們也是她的希望,她必須變得無限強大,才能把孩子們庇護在羽翼下。以前還有貴生在,凡事都有貴生這個高個子頂著。如今,她自個兒就是自個兒的天,也是孩子們的天。她打算把云霞寄養(yǎng)在娘家,由父母代看著,自己忙完農(nóng)活,看看能不能擺個攤子或是騎著車子走街串巷,多少掙幾個銅板,膝蓋上長了幾張嘴巴,孩子們的眼睛都盯著她呢?
林素的娘家在小河鎮(zhèn),距離九莊70多公里,還沒有完全通車,她只能先乘車到集鎮(zhèn),再步行到其娘家。趕到娘家時已經(jīng)是傍晚,林母看到她還沒說話,眼淚倒先流了下來,枯樹皮一般的臉上溝壑叢生,眼淚如同溪流爬滿了整張臉。林素強裝著的堅強在母親面前坍塌,緊繃著的神經(jīng)咔嚓一下便斷了。她軟軟地癱在母親懷里,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母親的懷抱。她緊緊地抱著母親,眼淚和著眼淚,化作滿天的淚雨傾瀉下來,淹沒了母女倆的天空。云霞靜靜地依偎在母親懷里,她不明白母親見到外婆為什么會哭,她被他們夾在懷里,眼淚滴落在她的臉上,無聲地滑落。
平靜下來,林素向母親訴說了自己的想法。作為母親,林母自然愿意為女兒分擔。林素是她最小的女兒,不管嫁沒嫁出去,都是她捧在手心里疼著的寶貝。她看著她死死地熬著,她也陪著心酸心疼,恨不能代其受過。至于云霞,小時候一直由她代管著,去年才接回去,對她這個外婆感情很深厚。她讓林素放心,云霞就放在這里由她代管。
晚上,林素準備睡覺時,嫂子巧惠來到她房間,手里抱著半歲多的侄兒如意。林素坐在床沿邊,她不知嫂子過來的意圖,白天才見過面呢?!吧┳?,如意還沒睡嗎?眼皮可真夠長的。”
“可不是嘛,到了晚上只黏我,誰都抱不走。”巧惠也坐在床沿上,“歡歡喜喜倒是喜歡公婆,這會已經(jīng)在婆婆的床上睡著了。”
“我抱抱試試,看他認人不。”林素伸手去抱如意,如意小嘴撅著,一副欲哭的樣子,林素只得將伸出的手縮了回來。
“這段時間農(nóng)活打緊得很,你哥剛把當門的田犁完,秧子還沒插上,地里的活又趕來了?,F(xiàn)在家里只有你哥是全勞力,我不僅要照顧老的還要照顧小的。別看,咱爹娘不算老,身子骨可不行了。前兩天,咱爹背了幾挑牛糞去田里,回來老腰就受不了,床上躺了好幾天。咱娘更別說了,三病兩痛的,藥罐子就沒離過手。三妹,我可不是跟你訴苦,說苦嫂子肯定比不上你,畢竟貴生走了,整個家就靠你?!鄙┳拥脑掚m輕,聽在林素耳朵里卻不是滋味。
林素努力咬住嘴唇,壓抑住心底翻涌而出的酸澀,強力將眼里的那點濕意逼回去,“嫂子,我只是回來看看爹和娘。前段時間,爹的生日我沒回來,昨天來小河吃酒席,正好順路拐進來看看?!?p> “這里是你的娘家,你隨時都可以回來,多個人多雙碗筷的事?!比缫赓囶?,哼哼唧唧的,巧惠不停拍打著孩子的后背?!艾F(xiàn)在的孩子金貴著呢,雖說沒長牙不吃飯,奶粉可少不了,還總擔心磕著碰的,就怕個不小心.....”
“嫂子,”林素聽出了巧惠的言外之意,話從舌根邊冒了出來“歡歡喜喜小時,爹娘可沒少給你們帶。憑什么,我的孩子她們就不能帶了。林冬是爹娘生養(yǎng)的,我也是爹娘生養(yǎng)的?!?p> “話可不能這樣說,你忘了禹陽是怎么丟的?老人腿腳不利索,眼神也不好使,萬一真出了什么事,這責任可比天大呢?”巧蕙順著林素的話過來,一點沒顧及的意思。
“嫂子...”提到禹陽,林素的心沉了下來,“你抱著如意回去睡吧。我明天就回去,家里的田還沒犁,馬上就到端陽節(jié)了,可得搶水搶天氣呢?!?p> “三妹,我并不是要擠兌你,也不是不顧及兄妹之情。只是,看管孩子的責任著實重大,如果沒出禹陽的事,大家都好說。再是親兄妹,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清楚。不然,一旦有了隔陔,兄妹都做不成。這個是我和你哥的心意?!鼻苫輰讖堝X幣遞給林素,“你收著,回去給孩子們置幾身衣裳?!?p> “嫂子,這錢留給如意買奶粉。我暫時還不缺錢,貴生過世時收的禮金能夠支撐一陣子。”林素趕緊推辭,若是巧惠沒說出這番話,或許她還能接受。
巧惠執(zhí)意將錢幣丟到木床上,抱著如意轉(zhuǎn)身離開。林素將散落到床鋪上的紙幣撿起來整理放好。她不想因為這點小事與巧惠鬧。巧惠并不壞,就是心眼比針尖還狹窄,與她這個姑子的關系平平淡淡。林冬是粑耳朵,別看生得五大三粗,到了巧惠面前就跟老鼠見了貓一樣,一點主見都沒有。她不想因為自己的事,讓林冬夾在風箱里,更不想讓年邁的父母擔心。只是第二天,她帶著云霞離開娘家時,將嫂子給的錢幣原封不動轉(zhuǎn)交給了母親。
林素從娘家回來后,細細地打算了一番。端陽馬上進入初中,小魚正在上小學,云霞到了進入幼兒園的年齡,處處都要用到錢。若是貴生在,她可以不考慮這些。貴生是個閑不住的人,家里不忙時,他就去附近的廠子打零工,工資收入不算多,養(yǎng)活幾個孩子倒也不成問題。現(xiàn)在,家庭重擔一下壓到了她身上,她必須把自己幻化成千手觀音,激發(fā)出萬千能量。她想著,下半年將云霞一并送去幼兒園。她把照顧孩子的時間騰出來做點別的事情。
睡到半夜時,突然下起了暴雨。嗶里嘩啦的雨點砸在瓦片上,林素睡眠很淺,第一滴雨滴落到瓦片上時,她就醒了。以前貴生在時,炸雷都驚不醒她。許是旁邊睡了一個人,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是放松的,她會有一種安全感。下雨時,貴生自會去查看門窗是否關閉。如果房屋漏雨的話,他還會去拿盆子接上。林素聽著貴生的動靜和滴溚的雨聲,翻了個身子,繼續(xù)安心地睡覺。她的心里涌起幾分酸澀,就是這樣一些漫不經(jīng)心的小事,想起來卻充滿了難言的傷痛。就如看到腳盆,她會想起這是貴生親手打造的。他跟著祖父學過幾年木工,會制作一些簡單的家具,家里的木制品都是他的手藝。
他親手制作了腳盆卻不愛洗腳,她責怪他時,他就搬出“洗腳不如洗鋪蓋,洗鋪蓋不如翻轉(zhuǎn)蓋”之類的謬論??吹剿?,她會想起若是他在,這缸里隨時都會裝滿水,不像別的人家,用水節(jié)省著呢,洗臉水留到晚上洗腳,洗了腳的臟水還用來澆地。她是愛干凈的人,每天干活回來都要洗澡,他由著她把缸里的水用完。他總有使不完的勁,頭天干活累了,睡一覺又生龍活虎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賭物思人,大概就是這樣的,在看到每一件與之相關的東西時,腦海里不由自主就會涌出與之相關的人。完全不受控制,就像放開繩子的黃牛,一股腦地往前沖,拉都拉不住。
她沒讓思想溜出腦際多遠,就及時扯了回來。漲端陽水了,她得趕緊牽著黃牛去把水井灣的田犁了。她迅速翻身起床,來到堂屋找到雨具。雖說九莊在羅閩河邊,因是河谷地帶,地勢有高有低,低處的田不用抽水灌溉,直接從羅閩河里放水即可。高處的田是望天田,多數(shù)需要靠天吃飯,耕田自然也要等到下雨時,最好是暴雨。不一會,田畦里就積滿了水,只消等雨下得小些,趕著牛到田里,要不了半個時辰就把田犁完了。那是貴生在的時候,他牽著黃牛出去,林素醒來時,田已經(jīng)犁完了。
林素并不會犁田,她只是看著貴生犁過。應該不難,反正不是高科技。她出門前,特意去孩子們的房間看了看,幾個孩子都睡得香沉,輕微的呼吸聲在夜里響起。聽著孩子們的呼吸聲,她的臉頰煥發(fā)出母性的光芒,剛才的炸雷沒有把他們吵醒。云霞最膽小,平日里見到螞蟻都不敢邁步,此時依偎在小魚懷里,像只小扒鼠。她給孩子們蓋好被子,輕手輕腳退出屋子。
屋外的雨小了一些。她將鏵口扛在肩上,趕著牛出了門。她其實膽子也小,從不敢一個人走夜路,以往聽貴生講聊齋講多了,走夜路時難免會東想西想??謶质菍τ谖粗幕炭?,不知道黑暗里到底藏著什么?這會,面對著黑梭梭的原野,心里的恐懼如蟲子爬滿了全身。
去水井灣要經(jīng)過一片墳地,那里埋著的多數(shù)是李貴生家的祖先,有幾位老人林素還見過。正因為見過,林素才感到害怕,腿肚子都在顫抖,她硬著頭皮打著電筒走在雨夜里。即將要經(jīng)過墳地時,她下意識走到黃牛的前面。遠處有火光一閃一閃,是鬼火?她聽貴生講過,夜里鬼魅會出來在墳墓前燒一堆火,引誘人們走過去。
她不敢將電筒的亮光往黑暗里照射,真怕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整顆心在胸膛里胡亂地跳騰,感覺一張嘴就跳了出來。她的腳步更慢了,黃牛的角抵到了她的背上,牛嘴里呼出的熱氣噴在身上,讓她冰涼的身體慢慢活泛過來,她還有黃牛打伴呢。就像貴生在時,每次走夜路都會將她護在身前,他舉著電筒照亮她腳下的路,她隨著那縷光無畏地走下去。
快到水井灣時,田野里熱鬧起來,楊榜爺家的田里就有四個人影子在晃動。走近了才瞧見楊榜爺駕著牛在犁田,他老婆順仙躬著身子在糊田坎,兩個兒子光宗和耀祖在搬運田里的菜子桿。
油菜收割后,一般人家會將桿子拔回去,曬干后當柴草燒。還有人家會將桿子留在田里當肥料,只是沒有爛掉的桿子會不小心劃破腳底板。光宗躬著背拔菜桿,耀祖往田坎上搬運。果然是人多力量大,以往....林素的思想又開始拋錨,她使勁咬了咬嘴唇。她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緊張、難受和害怕時都會咬嘴唇。
順仙看到林素一個人趕著黃牛過來,心里泛起幾絲憐惜,“素兒,你先過去把田坎護住蓄著水,一會榜爺過來幫著你犁田。黃牛倔得很,你不一定能夠駕馭?!?p> “嫂子,不用了,我自己應該能行?!绷炙乜粗锢锩β档谋娙?,又看了看身后的黃牛,“你家這塊田也要犁不少工夫呢?!?p> “我們?nèi)硕?,要不了多會。”順仙自覺失言,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看我這張破嘴。素兒,別往心里去,嫂子是心疼你的?!?p> “我知道,不見氣的?!绷炙赜值?,“嫂子,我先過去了,時間不等人?!?p> 瞎子阿昌也在田里忙活。光聽聲音,他就知道是林素。林素不知他是如何辯別來者何人。她聽別人說,瞎子的視覺不行,聽覺和嗅覺都異于常人。論親疏,瞎子阿昌的娘和貴生的養(yǎng)父是兄妹,他比貴生略小,算是表兄弟。阿昌并不是天生眼瞎,年幼時拉肚子拉脫水,醫(yī)治不及時,眼睛就這樣瞎了。阿昌爹走得早,他和母親相依為命。成年后,阿昌學會了算命,這是一個瞎子用以謀生的手段。他悟性很高,算命算得很準。鄉(xiāng)下人迷信,遇上家庭不順時,總會找阿昌算卦。阿昌和母親的生活,就靠著算命為繼。因為阿昌一直未成家,自然膝下無子,李貴生家的幾個子女都拜繼給他作了干兒女。
林素印象中,盲人都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試想一下,用塊布將你的眼睛蒙上,你能走穩(wěn)路就不錯了。事實卻是,阿昌不僅能夠挑著水在田間小路健步如飛,還能切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樣樣不差正常人。林素經(jīng)??吹桨⒉糁駰U挑著水桶走在田埂上。淘氣的孩子見到阿昌,會“瞎子、瞎子”地叫,膽大的孩子甚至會用障礙物擋住去路,阿昌的竹桿在地上插到障礙物,生氣地將手里的竹桿揮來舞去,孩子們四散逃跑。跑的慢的,被阿昌的竹桿打中,痛得“嗷嗷”叫。孩子們再也不敢在阿昌面前撒野,見到他都乖乖地讓道。
“老表嫂,黃牛有點倔,你怕趕不住哦。”阿昌邊犁田邊對林素說,“要不要我?guī)兔???p> “不勞煩老表你啦,再倔的畜生也怕鞭子?!绷炙刈炖镎f著,腳步未停。
“等會我來把你那塊田一并犁了?!卑⒉剖菬o意道,聽在林素耳朵里卻是另一番意味,什么叫把我這田一并犁了?
她沒搭話,趕著牛到了自家田里,卻見一個人影躬在水田里。起先,她以為是有人在偷她家田里的水。偷水的缺德事兒在九莊很常見,有的人犁田時,自家田里的水不夠,趁著旁邊田里沒人,偷偷在田坎上開幾個口子,把水引到自家田里。她剛想喊,卻發(fā)現(xiàn)那人是穿著蓑衣戴著斗豎的許一秋,爬在田坎上像只大黑熊。九莊里經(jīng)常有野獸出沒,怪叫聲從山林里傳來,驚悚嚇人。莊子里晚上會有人提著火把去打野兔,??山野里亮光一閃一閃,跟鬼火一樣。她對野味不感興趣,知道野豬、斑鳩、竹雞等動物,卻是從來沒有見過。走近了,才瞧見他的一只袖子空空蕩蕩的,那只斷了的手臂沒找到。
“活該,”林素在心里罵道,“你只是斷了一只手臂,貴生連命都搭上了。”
此時,他正用完好的那只手抓著稀泥往田坎上糊弄,穿著蓑衣戴著斗豎的他與黑色的夜融為一體。不細看,根本看不出田埂邊有人。見到林素到來,他并不意外,漲水了誰都會搶水犁田,他提著農(nóng)具跑出家門的那一瞬并沒有急著去自家田里,心里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林素家的田沒人耕,他得去哪里看看。
果然,來到田里后一個人都沒有,這不能怪林素,她只是一個女子,耕田這種活本就不是她干的。許一秋剛把田埂糊弄完,林素就來到田里了。他有一瞬間的愕然,抬起頭看了一下,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又躬下身子忙活起來。
“你這是干嘛,馬后炮放得比誰都勤。那天我是不是警告過你,永遠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林素的嘴唇顫抖著,她的語調(diào)極輕,無端浸著寒意,如這被雨打濕了的夜晚。
“搶水搶的是時間,你站在這里幾分鐘,田里的水都要漏光了?!痹S一秋顧左右言其他,“你可以假裝我不存在,反正我穿著黑糊糊的蓑衣,跟只野猴子差不多?!?p> “許一秋,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遍。”林素撿起田里的泥巴疙瘩往他身上砸去。他沒有躲避,只當這泥巴是灑在身上的雨點。她更氣了,雙手胡亂地抓著田里的東西,不管是菜桿還是泥巴,抓到什么都往他身上扔。這些東西如雨點密集地砸在他身上,他依然沒有躲避,手上的動作沒停,嫻熟地糊弄著田坎。
不管林素往許一秋身上扔多少東西,他都不管不顧地忙著手時的活,仿佛那些砸在他身上的東西是灰塵是雨點,根本傷不了他分毫,他仍然像堵墻壁一樣矗立在水田里。林素突然泄了氣,坐在田埂上哭起來。驟然響起來的聲音驚破了夜色,樹上的雨滴紛紛抖落下來,滴落在泥土里。
許一秋害怕突然響起來的哭聲引來旁人,他無所謂別人的看法,可他得顧忌林素的名聲。他趕緊跑過來捂住她的嘴。林素借勢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腕上。那一口,她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怨恨伴隨著痛苦,她恨不能將他生吞活剝,口腔里充盈著濃濃的血腥味道。他仍然沒有動,任由著她將他咬得血肉模糊。
如果,這樣能夠消除她的怨恨,他愿意將這一身血肉還給她,還給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