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xù)10天了,每到晚上,王翠巧就開始做法事。
天剛擦黑,她將院子的大門敞開,風(fēng)吹得木柵欄嗶叭作響,李家的院子卻寂靜得有些詭異,裊裊的煙霧升起來,沖淡了籠罩下來的夜幕。院子正中的八仙桌上擺放著香臘紙燭等祭祀用品,場面莊嚴肅穆,院子里的人都隱到角落里,屏住呼吸冷眼旁觀王翠巧的動作。她取下包在頭上的帕子,滿頭銀發(fā)傾瀉下來,散落在寂靜無聲的院落里,如秋日的落葉,又如冬天的飄雪,增添了幾分蕭瑟和威嚴,讓她看上去恍若仙風(fēng)道骨的神仙,看在李萍萍眼里卻像個老巫婆。
王翠巧說家里有瘟神,她要將瘟神請出去。瘟神是誰呢?萍萍自然知道是她的丈夫茂端。而這個丈夫是王翠巧千挑萬選的,好不好都是她說了算,萍萍可作不了這個主。她只知道,她已經(jīng)離了一次婚,萬不能再離第二次。茂端即使是坨狗屎,她閉著眼睛都會把他吃下去。
況且,茂端并不是一無是處,自他入贅李家以來,王翠巧就把他當成長工使喚,臟活累活都是他干。他只不過飯量大了點,就入不了王翠巧的法眼。王翠巧覺得,茂端一人干三人的活,飯量同樣一人頂多人。他沒來之前,李家的糧倉陳谷爛米。自他來后,糧倉就像漏了一個洞,糧食都流到了銷坑里。長此以往,家里就算有座糧山都會被他吃空。
家里有糧,心頭不慌。王翠巧深刻地知道,只有體驗過饑餓的滋味,才知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她的家鄉(xiāng)遭遇三年自然旱災(zāi),土地里的莊稼顆粒無收,山上的樹皮草根都被饑餓的人們刨光了,餓得心慌時,連地里的白泥巴都刨來食用。父母將餓得奄奄一息的王翠巧趕出家門,她從羅閩河的上游走到下游,到處都是逃荒的人們,有的走著走著就栽倒下去。王翠巧拖著輕飄飄的身體,走了三天三夜,一滴水都未沾到,餓昏在一戶人家門前。
她悠悠醒轉(zhuǎn)時,以為自己到了陰曹地府,面前站著一個面容丑陋的男人,頭發(fā)亂得像雞窩,黝黑的臉龐布滿麻子點點,額頭上還有一條恐怖的傷疤。王翠巧以為遇到惡鬼,迅速縮到了床角,她身上蓋著的棉被黑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她本能地想掀開被子,又不敢做出任何動作,只能緊緊地咬著嘴唇,鼻子里聞到了米粥的香味。她這才發(fā)現(xiàn),男子手上端著一碗米粥。聞到久違的食物味道,她的眼睛里散發(fā)出奇異的綠光,如同沙漠里久旱的人見到了水源,又如即將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她一把抓住男人手里的碗。
“你肯定很餓?這碗米粥就是給你做的。不過吃這碗粥有一個條件,你必須給我做老婆?!蹦腥硕⒅醮淝桑劾锏墓獗人劾锏墓膺€要悚然,那是獵人見到獵物散發(fā)出來的光芒。
“....”她抓住碗的手松開了。她才19歲,花骨朵一樣的年齡。面前的男人不僅丑陋,年齡看起來比她父親還要大,她怎么可能當這種人的老婆。
“那我憑什么給你吃?喂狗它還曉得朝我搖尾巴呢?!蹦腥藢⒅嗤肽瞄_,米粥的香味從鼻子前移開了。
王翠巧多日未進食的胃慢慢緊縮,縮成漏了氣的皮球,縐巴巴地貼著,如一團揉碎了的破布。她的身子軟軟地蜷縮在棉被里,稍微移動一下都沒有力氣。此時,不要說米粥,就連身下的木床,她都想啃幾口。餓了幾天,她的意志一點點抽離軀體,仿佛隨時都會如朽木一般倒下去。
“喂...”男人的腳步即將跨出門檻,她發(fā)出了微弱的嘆息,似輕風(fēng),如游絲,飄散在屋子里抓都抓不住。死亡面前,尊嚴和貞操都不重要。
“你可想好了?”男人返回來將粥碗放在她面前。
“嗯?!彼銎痤^望著男人,眼睛里的光一點一點散去,聳拉著的腦袋無力地垂到了胸前。
男人將粥碗遞給她,她抓過去一陣風(fēng)卷殘云,粥喝完了,碗也舔干凈了。男人又給她盛來一碗,她同樣吃得一干二凈。足足吃了五碗米粥,干邉的胃才像氣球脹了起來。肚子吃飽了,她的眼睛終于能夠流出眼睛——古人尚不食嗟來之食,她為了果腹,出賣了自己。晚上,丑男人就和她睡在了一起。王翠巧忍住想吐的沖動,麻木地應(yīng)付著,眼角淌出了一串眼淚,滴落在枕巾上,流到了她的嘴角。她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咸咸的,苦苦的。
男人不僅老丑還酗酒,喝醉了的男人瘋狂地折磨她。他將她拴在鐵鏈子上,逼著她做出各種令人難堪的動作,若有反抗便會拳腳相向。他力氣特別大,經(jīng)常像拎死狗一樣拎著王翠巧,她叫得越凄慘,他笑得越大聲。某個寒冷的午后,他又喝得酩酊大醉,王翠巧背著不滿三歲的萍萍逃了出來。冬天從河里涉水過來時,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沒有為李有順增添一兒半女,這不僅是她愧對李有順的地方,也是她對萍萍占有欲和控制欲的理由。
王翠巧剛和李有順成家時,性格也是溫溫柔柔的。夫妻就像彈簧,你強我弱,此消彼長。時日長了,王翠巧在李有順的寵愛下性格越發(fā)跋扈,大有恃寵而驕的派頭。加上李有順性格軟弱,特別是在莊子里,幾乎都是仰人鼻息,王翠巧就成了李家的主心骨,也算多年媳婦熬成婆。她只有李萍萍這一個女兒,絲毫不敢大意,更不允許有任何閃失,她必須時刻保證萍萍在她的視線和掌控范圍內(nèi)。不然,她會焦慮會抓狂會發(fā)瘋。
“姆媽,你為什么要畫地為牢,我這個囚犯沒有自由,你這個看守同樣沒有自由。”萍萍不止一次提出抗議。
結(jié)果呢?她放學(xué)剛走出校門,同學(xué)似遇鬼般作鳥獸散,她不明所以看向校門,王翠巧像尊門神柞在門口。她只得乖乖跟在她身后,一根無形的線將她們連起來,無論她在哪里,王翠巧的眼睛都長在她身上。長大后,她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男孩,約了幾次會后,那男孩對她說,這哪里是談戀愛啊,分明是囚牢,時時刻刻都有一雙眼睛盯著我,犯人還有放風(fēng)的時間,我只要和你在一起,連放風(fēng)時間都沒有。
萍萍的第一次婚姻在她的監(jiān)視下土崩瓦解。她將萍萍接了回來,前前后后,不過五年時間。萍萍不覺苦笑,饒了一個圈子,她成了下堂妻又回到了母親身邊。她想著就這樣認命了,守著母親過一輩子。母親卻不是這樣想的,張羅著給她招了上門女婿,她想讓他們生活在她的視野內(nèi)。她給萍萍的理由是,他入贅李家,你才不會受委屈。
結(jié)果呢?萍萍望著堂屋里裝神弄鬼的老娘。她是她的娘,她做什么都打著為她著想的幌子,她找不出任何反駁的理由,只能眼睜睜地望著她在屋子里又跳又唱,從傍晚持續(xù)到深夜。王翠巧如同一個老巫婆,披散著滿頭白發(fā)。月光下,她手執(zhí)法器,嘴里念念有詞,如瀑銀發(fā)晃瞎了大家的眼睛。這個時候的母親已經(jīng)瘋了,她將堂屋變成了祭堂,圍著桌子張牙舞爪。
她說她要將瘟神趕出去,李有順一直順著她,他臨近不惑都沒有娶上老婆,某天這女子走到他門口,給了他一個家。他和王翠巧的前夫正好相反,真正把她放在心尖尖疼惜,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她作主。王翠巧在李有順的溺愛下性格漸漸乖張,所謂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反正李有順會無底線縱容她的一切行為。正像這會,他明知她的行為舉止狀如瘋癲,但他不會制止,由著她鬧她瘋,直到她鬧夠了瘋夠了才將她扶回房間休息。
茂端呢?王翠巧第一天做法事時,他就知道她是針對他的。他想沖上去將那些香臘紙燭全部推翻,萍萍死死地拉住他。他的雙手緊緊地攢住,指甲陷進皮肉里,疼痛感涌上來才能壓制住內(nèi)心的狂怒。他被萍萍拉回房間,依依烏烏的聲音透過門縫傳進來,塞滿了耳朵。他站起來一拳砸在墻壁上,萍萍看見他指縫里滲出來的鮮血,慌忙找來布條給他包扎。
他將萍萍推開,攤開的手心里滿是指甲掐出的痕跡,“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今天晚上先離開,如果你還想和我過,就來底水河找我吧?!?p> 說完,他沒等萍萍回答,便將后檐溝的門打開,縱身走進黑夜里。萍萍看著他的背影慢慢走遠,變?yōu)橐粋€黑點與暗夜融為一體。她想喊,想讓他留下來,張開的嘴巴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她想追,腿腳生了根,牢牢地盯在地上,邁不開步子。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萍萍輕輕地滑到地上,雙肩劇烈地顫抖,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小魚鼓足勇氣走到林素面前,放榜已經(jīng)好幾天了,她在心里思量著,如何將結(jié)果告知林素。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沒有改嫁,一半源于對父親深沉的愛,一半源于怕他們受委屈。漫長的歲月如同織布機上的布,一匹匹的布紡出來了,花色還是原來的樣子。母親咬牙堅持著,暗黑的夜里,她會于無人的角落,對著某個位置無聲嘆息,如果你爸在就好了。
“姆媽,”她將林素拉到堂屋,面對著父親的遺像跪下,“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爸爸。高考成績放榜了,我連大專院校都沒有考上。”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幾分哽咽,像有什么東西堵在喉嚨里,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風(fēng)從窗戶吹進來,吹得紙糊的窗欞簌簌作響,她的眼睛被風(fēng)迷住了,看不清父親的容顏。
“小魚...”林素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你就是這樣念書的?你忘了你爸對你的期許,你忘了端陽對你的成全?說句對不起就能了事?”
“我...”小魚的腦袋幾乎垂到地上,黑色長發(fā)散落下來,如海藻鋪陳在腳邊。她不敢看母親,也不敢看父親。“讀書需要天賦,我確實愚蠢,不如禹陽和端陽,甚至不如云霞。早知如此,就應(yīng)該讓我輟學(xué)?!?p> “你...”提到端陽,林素的悲傷逆流而上,涌滿了全身,“你爸不在了,你們一個二個都有主見得很,完全不把我這個娘放在眼里。”
“我一直都在努力學(xué)習(xí),想要實現(xiàn)你和爸的愿望??墒聦嵶C明,我根本不是讀書的料。姆媽,從放榜到現(xiàn)在,整整十三天,我接受了現(xiàn)實,你也要接受。小魚不想傷你的心,可小魚已經(jīng)傷到你了。你打我罵我都可以,我甚至可以在爸面前跪上三天三夜,直到他諒解為止?!?p> “小魚,你去補習(xí)吧。端陽已經(jīng)放棄了,你不能夠放棄,我也不會讓你放棄,你必須考上大學(xué)才能彌補端陽的遺憾,才能讓你爸含笑九泉。”
“姆媽,你想讓我成為隔壁許五高嗎?連續(xù)補習(xí)五個高中都沒有考上大學(xué),淪為九莊的笑柄。我不是讀書的料,補習(xí)10年都沒有用。姆媽,條條大道通BJ,讀書并不是唯一的出路,你讓我去學(xué)技術(shù)吧?!毙◆~還是垂著頭。
“你....”林素抬起的手落在小魚臉頰上,她的臉龐立即呈現(xiàn)鮮紅的印子,林素的手掌也震得酸麻,“你就跪在這里反省吧,什么時候想通了,什么時候起來?!?p> 林素踉蹌著離開,心里的悲傷零落成沙。她不知這幾個孩子怎么了,一個二個都不讓她省心。在這個堂屋里,端陽告訴她,他不想讀書了,要去掙錢養(yǎng)家。她的鞭子狠狠擊打在他身上,他連躲都沒有躲,任由她狠狠地抽打著。哪些晚上,只要想到端陽,她整晚整晚睡不著,她答應(yīng)過貴生,要將他們撫養(yǎng)成材???
端陽回來看見跪在堂屋的小魚,停下腳步,“怎么啦,你惹姆媽生氣啦?”
“我沒考好?!彼龑嵲拰嵈?,心里想的卻是,她怎么就不如端陽呢,難道真是龍生九子,九子不同嗎?
“沒考好的概念是落榜了?”他蹲下來盯著小魚,“你果真是一點都不珍惜這讀書的機會啊。”
“我珍惜了,也努力了,結(jié)果不盡人意。早知如此,當初你就不應(yīng)該放棄上學(xué)的機會來成全我這個廢材。端陽,你肯定特別后悔,如果不是為了我和云霞,你現(xiàn)在早就是大學(xué)生了?!?p> “我是哥哥,理應(yīng)如此。如果禹陽在,他肯定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小魚,我并沒有責(zé)怪你的意思,每個人的潛能都不一樣,或許你的潛能不在讀書,而在其他方面。告訴我,你的打算是什么?”端陽蹲坐在地板上,與小魚一樣面對著父親?!爱斨赣H的面,我們開誠布公談一次吧?!?p> “姆媽想讓我補習(xí)。我實話跟你說吧,我這次的成績非常糟糕。應(yīng)該不是這一次,每次都差不多。數(shù)學(xué)39分,英語48分,政治75分,物理58分,化學(xué)42分,語文85分。這個成績補習(xí)有用嗎?”
“你考成這樣和我有很大關(guān)系,我從沒有關(guān)心過你的學(xué)習(xí)。一直以來,我和你雖是兄妹,你卻對我敬而遠之....”端陽并不想這樣,自禹陽夭折后,他就成了兄長,只能擺出兄長的威嚴,小魚做錯了事,輕則呵責(zé),重則打罵。
“自從你去鎮(zhèn)上讀書后,咱們相處的時間就很少。龍生九子,九子不同,我并不是讀書的料。端陽,你分析看,我這個成績,補習(xí)有用嗎?”
“你的總分是347分,照今年這個形勢,本科錄取分數(shù)線至少在450分以上。如果補習(xí)一年,你能提升100分以上,應(yīng)該沒有問題。你的弱項是理科,數(shù)學(xué)和英語至少要考到及格,化學(xué)和物理至少提升20分,政治和語文必須穩(wěn)在當前這個水平。這個得看你的爆發(fā)力,你自己有把握嗎?”
“完全沒有?!毙◆~搖了搖頭,“語文和政治沒有問題,但是數(shù)理化,每科提升10分都難,這也是我和姆媽理論,她堅持讓我復(fù)讀,我反對的原因?!?p> “我怎么有你這么笨的妹妹?!倍岁柷昧艘幌滦◆~的額頭,“要不,你順從姆媽的意思補習(xí)一年。我也會幫助你輔導(dǎo)?;蛟S,一年之后,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p> “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還是不要浪費錢財了,你把寶押在云霞身上比較靠譜。讀書講究天賦,你看哪些上課打瞌睡的學(xué)生,回回考試都是名列前茅,我拼了命地學(xué)習(xí),還是次次考倒數(shù)?;蛟S,正如你所說,我的潛力不在讀書上?!?p> “那你想干嘛,你想氣死姆媽嗎?依我看,你先照著她的意思去補習(xí),如果真考不上,她也順氣了。那時,你再作其他打算?!倍岁柪^續(xù)道,“也不差這一年的光景,爸爸看著呢,他肯定支持我的想法。小魚,你不只是你,你身上有爸爸和姆媽的希望,也有我的希望。我希望我的妹妹能夠拿出釘釘子的精神,再給我們大家一次機會。”
“我...”小魚猶豫著,她抬起頭,望著父親鼓勵的眼神,終是將拒絕的話咽了回去,“好吧?!?p> 小魚回到房間,窗戶開著,微風(fēng)吹進來,窗臺上的風(fēng)鈴飄蕩著,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響。她坐在窗前,望著遠處的夜色,心里的郁結(jié)仍像石頭一樣壓著。桌子上的書擺放得整整齊齊,都是她從小學(xué)到高中的所有課本,一本都舍不得扔,堆積在房間里。此時,這些書本都長了眼睛,齊齊地望著小魚。十年寒窗苦讀,不說頭懸梁錐刺股,起碼也是起五更熬半夜,到頭來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妹妹...”她循聲抬起頭,玉山不知幾時斜倚在窗戶邊,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倒有幾分清冷和疏離。
“玉山哥...”她一時不知說什么,在堂屋里跪了半晌,膝蓋有些麻木,聲音里包裹了些許寒意。
“要不要和我出去兜兜風(fēng)?”他的嘴角噙了笑意,臉龐上有了幾分光澤。
“這么晚了....”她顧慮著,玉山肯定是和端陽一起來的。這會,她擔(dān)心玉山站在窗口會不會引來家人的注意。
“那我給你唱歌?!彼氲接裆侥羌ぴ礁呖核泣S牛的叫聲,正欲阻止,卻見他手掌上多了一臺隨身聽,“我把聲音都錄到磁帶里了,你一會慢慢聽。”
“我...”她還是想說拒絕的話,端陽喊叫玉山的聲音傳來,他將隨身聽連同幾盒磁帶一并放到小魚桌子上。滿月之夜,月光灑在靜謐的院子里,他的身影如同挺拔的山峰,罩在小魚身上,讓她想汲取其中的溫暖,但她堅韌而冷靜地克制了。
玉山離開后,她將隨身聽插上電,翻開那幾盒磁帶,都是張信哲的專輯,從《愛如潮水》到《別怕我傷心》,都是小魚喜歡聽的歌曲。她不知道玉山是如何知道她的愛好的。這倒不難猜,她房間的墻壁上除了同桌送給她的鉛筆畫,還有幾幅張信哲的海報。校園里風(fēng)靡張信哲的歌時,很多人為了聽他的歌,專門購買了隨身聽。小魚沒有多余的閑錢,只有羨慕妒忌的份。
這會,張信哲深情的嗓音在屋子里流淌,如水的月光溢滿了地面。小魚聽著聽著,卻傳來了玉山的聲音。她趕緊望向窗外,窗外空無一物,聲音是從隨身聽里傳來的。她趕緊跳到桌子前,將音量關(guān)到最低。
“妹妹,睡不著的時候,我給你講故事吧。你想聽什么呢....”他低沉暗啞的嗓音飄進小魚的耳朵,如同一雙溫柔手在撫慰。
月亮升上了樹梢,溫柔的光輝如流水般傾瀉而下,透過樹枝漏了出來,斑駁的光影倒映在窗戶上,映照出玉山的身影。小魚枕著這些聲音,沐浴在柔和的月光里,想像著玉山倚靠在窗戶上,溫柔地注視著她時的表情,以及那些流淌著暖意的話語。
她回憶著與他相處的情景,他說過的每一個字都從腦海里冒了出來,連同著隨身聽里的嗓音,溫暖著少女的心,那些因為落榜帶來的憂傷淡在夜風(fēng)里。隔壁傳來端陽和玉山高聲說笑的聲音,那些聲音飄渺著,真實的卻是耳畔,玉山吐氣如蘭的聲音。他的氣息就在耳畔,柔柔地,沙沙地,如水一般滑過小魚的心間。
下半年,陰雨天氣增多,石棉瓦的生活越發(fā)蕭條,有時幾天都不開張。作坊即使開著門,做出的瓦三五天也干不了,銷量驟減,幾人閑了下來。端陽和幾人商量,索性將作坊關(guān)了,等過了年再作打算。若男回了家,閑來無事織起了毛衣,這在陳母眼里是從未有過的事。她天生子宮狹窄,很難生育子嗣,只有若男這一個女兒。若男在他們的驕縱下,性子比一般男孩還要野,她從沒指望她能夠做個安靜的淑女。
某天,假小子突然留起長頭發(fā),還換上了從未穿過的裙子。那一刻,她心里其實是五味雜陳的,若男本就是女兒,不該讓她和丈夫養(yǎng)成男孩。甚至有一度,她懷疑孩子混在男孩堆里時間長了,性格會不會錯位?直到她穿上裙子,她看著亭亭玉立的女兒,眼淚瞬間淋濕了眼眶。那一刻,她為過去二十年做出的決定后悔,他們險些毀掉一個孩子正常的世界。
若男并不擅長女工。幼時,她曾經(jīng)跟著母親學(xué)做女紅,蹲在旁邊看著母親飛針走線,靈巧的雙手在鞋墊上下翻飛。她看得眼花繚亂,都沒弄明白母親是如何將花鳥蟲魚等圖案繡在鞋墊上的。她看著看著,上下眼皮開始打架,沒一會就俯在桌子上睡著了。至今,她也不會繡鞋墊,更不會織毛衣。
黔北的冬天陰冷潮濕,連綿的凍雨一下就是半個月。下了雨的冬天不僅空氣是濕潤的,地面也是濕潤的,到處都是稀泥爛凼,空氣中飄蕩著薄薄霧氣,目光所有的地方都是霧影重重,霧氣在村莊里飄著蕩著,如夢似幻,倒讓村莊有了幾分靈氣和仙氣。
若男怕冷,成天蜷縮在房間里,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并沒有閑著,而是買回來一堆毛線,黑的白的紅的灰的,屋子里有了生氣,顯露出幾分溫暖。混和著毛線攤在床上的,還有幾本毛衣編織的圖書。店老板見若男買這么多毛線,免費送給她的。她并非如父母說的臉皮比墻壁厚。比如,她現(xiàn)在就不好意思請教別人如何織毛衣,而是躲在房間里自己慢慢研究。
“這有什么難的,”她在心里說,“我不僅要給端陽織毛衣,還要給他織圍巾織帽子。我要讓他包裹著這些毛絨絨的東西溫暖過冬。”
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臨近春節(jié)時,若男提著一個大袋子出現(xiàn)在端陽面前。端陽嚇了一大跳,以為她跟流動商販一樣,扛著包東西滿世界亂轉(zhuǎn)。他看過那些商販的口袋,里面裝滿了紗巾皮圈梳子鏡子,簡直就是移動的貨柜。若男在端陽的注視下,得意地將袋子里的東西倒出來,擺滿了整整一張桌子。毛衣、毛褲、圍巾、帽子,藍色白色紅色灰色,男式女式都有,看著讓人眼花繚亂。
“陳若男,你這是批發(fā)了一堆毛料回來,打算大干一場嗎?”端陽驚問道,若男從不按牌理出牌,她的任何驚世之舉都可能超過端陽的想像。
“非也,這些東西全部出自本姑娘之手,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整個冬天我都在研究和實踐,總算沒有白費工夫,編織毛衣真不是什么技術(shù)活,算是一學(xué)就會。怎么樣,本姑娘也能化腐朽為神奇?!比裟袛[弄著這些毛料,想給端陽試試合身不。
“士別三日,真是刮目相看。陳若男,你不會是掛著羊頭賣狗肉吧,批發(fā)一堆東西回來說是自己編織的?”端陽仍是不信,若男的出現(xiàn)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另類和特別。到現(xiàn)在,他都不敢相信若男是女生,他寧愿相信他們是孿生兄妹。
“我爸媽能夠作證,這個冬天我哪里都沒有去,閉關(guān)修煉三個月。不管你信不信,事實勝于雄辨,這堆東西都是給你的。除了有我給你織的毛衣毛褲圍巾帽子,還有我給阿姨、小魚和云霞織的毛衣,人人都有份?!比裟幸灰徽故局鴦倮麑?,毛衣的針腳和手工雖然略顯粗糙,端陽不得不承認若男的細心,她考慮到了他家里的每一個人。
“這些東西全部給了我,哪你爸媽呢,你給他們織沒有?”端陽問道。
“他們是小白鼠,我織出來的第一件毛衣就是給他們的。要不,我和你一起去看看阿姨?”若男征詢道,“他們應(yīng)該不知道我其實是姑娘吧?”
“我姆媽要知道你是女子,非得揍我一頓。”端陽的臉瞬間染上紅云。若男明白過來,她第一次去他家,兩人晚上擠的是一個床鋪。
“端陽,還有這個...”若男將一副鞋墊遞給端陽。黔北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姑娘送給男子的定情禮物除了毛衣,還有親手繡的鞋墊。只是,這墊子是若男剛學(xué)會的,針腳坑洼不平,圖案也粗陋不堪。
“怎么是兩只鴨子?”端陽接過來,這鴨子的腳掌還有點跛。
“這是鴛鴦好不。”若男低聲道。
聲音很低,低得只有她自己聽到。為了繡好這兩只鞋墊,她的手上全是縫衣針扎出來的傷痕。只是這會,看到端陽手里的鞋墊,撫摸著手上的傷痕,心里溢出來的是溫暖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