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室內(nèi)安靜了片刻,接著我頭上嗡得一下,被踹得一下撞在臥榻上。眼前黑了幾秒后,又強撐著身體趕緊跪好。
“我看這皇宮是翻了天了!連一個八品女官也敢違逆孤!胡賴,把這女官拖下去杖斃!居然想用父皇來威脅孤!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我閉著眼睛,心說好賴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卻未曾想一只胳膊忽然從床榻上垂下,攔在我的肩膀上:“不可。”
我扭臉看去,卻發(fā)現(xiàn)周恪己手臂撐著床鋪,單手?jǐn)r在我肩膀前,我恰能看見他的側(cè)臉,那沉靜柔和的臉上難得露出怒意,一直如水般溫柔的臉上此時卻忽然多了幾分曾經(jīng)東宮之主不怒自威的氣勢:“溫賢閣不是你放肆之地!你若敢在此害人性命,孤……”
他話頭忽然止住,眼中流露出一絲彷徨無助,下意識看向我,嘴雖然微微張開,卻再無半句話可以吐出。
“孤?哈哈哈哈,兄長,你現(xiàn)在還下意識自稱孤嗎?你現(xiàn)在是個連庶人也不如的罪人!我今天以伙同前太子謀逆的罪名取這小女官性命,你能拿我何?父皇又能說半句不是?這女官愚鈍,接下這么個掉腦袋的差事不說,還想著拿你當(dāng)一般病人……不對?!蔽冶灰话殉蹲∧?,拽著發(fā)髻被迫仰起頭,“這臉上,分明是少女愛慕之情。”
他盯著我的臉,促狹地笑了起來:“兄長可真是不得了,都說兄長是天人之姿,今日才懂這話所言非虛。都已經(jīng)落難到這般地步,還有女子只一眼便愿意為兄長舍生忘死,弟弟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彼[起眼,上下打量我一番,“小女官,你可知你這般樣貌家世,若放到幾個月前,莫說是與兄長共度春宵,就是求兄長看你一眼也是夠不上的。如今你趕上了兄長落魄,可真是賺了啊。這么一看,是不是覺得倒也死得其所?”
我看著周恪禮那邪佞的笑容,知道自己已經(jīng)萬事休矣,大約是看不見明日的好天色了。
然而,我還有一件事情可以做。
我扭頭看向周恪己,我在定罪后,在也不知會回到原點,還是就此安息的眼下,對著他喊了出來:“……四年前清河水患蒙受太子恩情,許梨有幸報恩死而無憾。臣女代清河縣三萬災(zāi)民,謝溫賢太子救命之恩!”
——是啊,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母親最后到底告訴我什么了。母親告訴我,當(dāng)年賑災(zāi)糧船,是溫賢太子上表求來的,太子齋戒月旬,只為清河水患祈福禱告。母親告誡我,倘若有一日可以報答太子的恩情,必要全力以赴萬死不辭。母親聰慧成熟,是不是早就已經(jīng)猜到了太子會因為清河賑災(zāi)蒙受冤屈?
而我上一世,卻因為怕事、爭權(quán)奪利,而忘記了她唯一的教導(dǎo)。我總覺得我這樣的小嘍啰只能依附權(quán)貴而生存,為了討好獲取些許所謂的權(quán)勢,我把自己貶成了一個奴才。我忘了母親的話,我以為我這般低微弱小之人在皇室之爭中絕無辦法做任何事情??晌义e了,我起碼還能做一件事情,起碼要告訴這個曾經(jīng)為了清河水患而忤逆圣上的太子,他所做的一切是有人知道的,是有人為此心懷感激的。除了那些權(quán)貴皇室,我們這樣的市井小民也是活生生存在著的,我們也是有感情的,也是有生命的。
他的付出,從來不是無關(guān)緊要。
周恪己直直地看向我,眼睛不由自主地緩緩瞪大,里面影射出溫暖而驚喜的神采,不過片刻,那流光溢彩的眼中卻忽然泛起氤氳的水氣,一粒豆大的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滑落,凝結(jié)在下頜上。
“好一出君民情深的戲碼!”三皇子怒極反笑,“周恪己,四年前你救了這女子,四年后,我讓你看著當(dāng)年你救的人如何死在你面前!”
就在我被提著發(fā)髻要站起來之時,只聽外面內(nèi)侍一聲通傳:“臨淄王到!四品以下,跪——”
我暗自松了一口氣:這打水打到鯀山去的人可算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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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馬靴掛飾相撞的清脆聲,六皇子的腳步聲極其匆促,我扭臉看過去,就看到他皺著眉停在不遠(yuǎn)處,掃了我們一圈,接著一拱手,臉上露出些笑容:“三哥,這是怎么了?”
太子不甚在意地擺擺手,松開拽著我發(fā)髻的手:“六弟怎么會來此?莫不是,到了如今六弟還與這罪人有聯(lián)系?”
六皇子瞟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我,接著對著太子恭敬一笑:“三哥說得哪里的話。臣弟來此,不過是受父皇之命,送這女官來為周恪己診治罷了。”他掃了一眼我,故作無意地說道,“這小女官前夜里不顧危險助內(nèi)侍捉拿刺客有功,父皇甚是賞識,特地著胡大監(jiān)賜她絨花金釵。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得罪了三哥?”
太子面上微愕,擰緊眉頭笑了起來:“父皇倒是仁厚?!?p> “父皇有仁厚之心,亦有籌謀之才?!绷首訙惿锨白笥铱戳丝?,附在三皇子近處壓低聲音道,“太妃楊氏在宮中遇刺,天下悠悠眾口,不可不防。此時倘若周恪己作為楊氏余孽又出了意外,于老國公無益?!?p> 太子抿著嘴未曾說話,半晌垂眼笑了笑:“父皇到底深謀遠(yuǎn)慮,怪不得著人來照顧這庶人?!?p> 我松了一口氣,以為這事情總算能過去了,卻不想才抬起眼,便發(fā)覺太子正隔著六皇子盯住我。
他眼神落在我身上,雖然嘴角帶笑卻目光陰冷:“誤會解釋清楚便好。如此說來,擒拿刺客這么大的功勞,父皇應(yīng)當(dāng)大賞許姑姑,幾件首飾怎么足夠呢?孤替父皇分憂,今日就賞許姑姑一門姻緣。”他扭頭抬手,“胡賴,你手下不是有個好漢么?你覺得配許女官如何?”
我懵了,下意識看向病榻上的周恪己,卻見他表情不善。
“回太子,奴才手下那個兒子胡漢天生神力、做事利索得很,依奴才看這小女官是配不上的?!彼^而跪下,提高了聲音,“但是若能得太子殿下賜婚,那對兩人來說也是無上榮光,大抵也能成一對伉儷。”
我感覺自己仿佛要吐出來了,眼前這人見殺我不能,便在我的婚喪嫁娶上做文章。
“三哥,這……”
周恪禮抬手打斷了周恪法的話:“六弟,我是在賞賜她啊。一個清河縣曾經(jīng)的難民姑娘,眼下能得與東宮掌事的干兒子婚配,是莫大的賞賜啊?!?p> 六皇子被堵得說不出話,他無助時候下意識地總會看向病榻的方向,然而那里的人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幫他了。
“胡漢我是知道的,是個好漢子,就是手上沒個數(shù),平常不醉的時候倒是好的,醉了手里便有些沒有輕重。正好能殺一殺你的脾氣?!比首游⑽⒏┥砜聪蛭?,“嫁給他,你榮華富貴是不必?fù)?dān)憂的。但是須要收斂性格,學(xué)習(xí)為妻之道,莫要忤逆了他。如此這般,你們才能長長久久。”
我俯身一拜:“臣女,恕難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