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往幽冥的通路,三界稱之為八百里黃泉。
八百里黃泉,無花無葉,寸草不生,不見日光,天色昏黃,飛沙走礫,滿眼望去,無盡凄涼。
黃泉路的盡頭,橫一條清水河。
河面波光粼粼,此河名喚“忘川”,此水空靈澄澈,清可望底。
河上有橋,名喚“奈何”。
奈何橋,原是生魂過不了的;忘川水,也從不渡癡情的活人。
此日正逢爀誕,黃泉一路的人界入口處,也平地起了好大的風(fēng)沙。
一白衣少年,頭戴荷笠,披散著長發(fā),頂著風(fēng)沙,沿黃泉一路行到忘川河水畔。
少年身后的風(fēng)沙凌冽似刃,卻未將半點沙塵卷入至清的忘川水中。
咆哮著的狂風(fēng)襲到忘川時就停歇了,少年取下荷笠,拍了拍身上的沙塵。
忘川此岸,立了間上下兩層的客棧。
少年從容進了這客棧。
“長老。”少年恭恭敬敬,雙手并舉,于胸前推出,屈身向那守在門口柜臺旁一位頭發(fā)長須全白,佝僂著身子的老人行禮。
“小子回來了?”老人輕輕點頭,沙啞著嗓子,“今日是爀誕日,你好不容易去了趟人間玩耍,怎么回來的這般早?”
“長老,我尋到了好東西?!鄙倌晷⌒囊硪韽膽阎忻鲆粋€模樣精巧的小布袋。
“這是什么?”老人微微皺了皺眉頭。
“是顆花種,長老,”少年將那枚小小的種子憐愛地捧在手心,“可是我在人間從未見過此種花種,長老,您壽命恒長,可知這是顆什么種子?”
老人細細看了半晌,卻終是搖了搖頭。
“你這種子,是哪里得了來的?”老人問。
“西洲佛土,菩提樹上的一只玄鳥口中銜了來的,正落在我懷中?!鄙倌昝嫒萋詭老?。
“你欲待如何處置這花種?”老人的眉頭皺的更深了。
“長老,八百里黃泉,無花無葉,寸草不生,生靈絕跡,我想,就將這花種種在這里,添些生氣?!鄙倌暄凵裰袔е砼巍?p> “過了黃泉,一切生靈都要寂滅,此地全無日光和活水,這花種如何便能生根發(fā)芽,小子,你莫要糟蹋了這生物,快些送回佛土去罷。”老人斷然拒絕。
“長老,就許了我這一回罷,我觀這花種絕非凡物,說不定在這死寂之地也能存活,若是我真的負了此花種,我便渡它一竅我的精魂,送它再去投生?!鄙倌陞s是倔強地堅持著。
老人定定望著少年的眼,看了許久,終是嘆了口氣。
“韋陀,你生了癡欲貪心了。”老人語氣帶了些擔(dān)憂。
“什么?”少年專心端詳那花種,竟沒聽進去老人方才那句話。
“韋陀,既是你意已決,我便也不再勸你,只是告誡你幾句,你切要記住了。”老人道。
“敬聽長老教誨?!鄙倌旯Ь创故至⒃谝慌浴?p> “你記住,這花種既是你種下了,便成了你起下的因,來日,無論生出了什么果,你都要無怨無悔地擔(dān)著,莫毀了本心,此處無有日光活水,便取你的一魄,以冥火點燃,生出光和熱來暖這花種,此花種緣自佛土,本不曾染塵,忘川水至清,正好用以灌溉此花,若有機緣,此花生長盛開,也就與你做個伴,你心思清明,終日一人,也是寂寞?!崩先说?。
“小子都記得,長老放心。”少年面上露出了少見的笑顏。
“今日人間來的怨鬼還未渡完,我不隨你閑談了,你且自己去照料你的花種吧?!崩先酥糁照?,轉(zhuǎn)身進了柜臺。
客棧的一間間廂房內(nèi),不時傳著若有若無的哭聲。
這客棧的頂層,單立了個亭子式的涼棚,三界稱其為“望鄉(xiāng)臺”。
怨鬼在這客棧最多沉湎一日,于望鄉(xiāng)臺上回溯過前塵后,便就兀自去飲那忘川水,渡那奈何橋,奈何橋過,盡卻前塵,往生輪回,世世流轉(zhuǎn)。
少年韋陀,本是天帝與冥王分裂三界清濁時陰陽二氣相聚意外糅合成的一個靈珠。
靈珠聚天地精華,游歷三界,漸漸塑起了實體與魂魄,竟修得男體,此男體形容俊朗清秀,不染凡塵,眉心一點胭脂記,又增添了其幾分柔氣。
天帝與冥主又羞又怒,畢竟這因他二人意外生出的靈珠,似乎就像是他二人結(jié)合生了來的兒子一般,靈珠又非凡物,無有定數(shù),天地皆毀他不得。
靈珠同含陰陽二氣,若靈珠毀,天地也滅。
天地對靈珠無可奈何,便就隨了他,反正他也無心,就隨他任意遨游三界,他既逆不了天,也反不了地。
黃泉之處,無分正邪,為三界中的無性之處。
天帝與冥主,便囑令黃泉擺渡人聿明老人仔細看護監(jiān)管這靈珠。
聿明老人,也是個有來歷的,他是佛土中第一個涅槃且又帶發(fā)蓄須修行的無生之人。
彼時黃泉無序,怨鬼于此處吵嚷叫罵,眾鬼揮拳相向,無休止地上演全武行,留戀于前世孽塵,總不肯去輪回投生,三界秩序混亂,眾生痛苦不堪。
聿明到此,以阿羅漢之身渡化怨鬼,遂成了黃泉路上、忘川河畔的渡魂人。
聿明老人收下靈珠,為其取名“韋陀”。
韋陀視聿明老人如師,聿明老人亦時常為韋陀傳法。
韋陀孤獨,因其無心,又受天帝冥主所困,便不得常入三界紅塵鮮妍地,終日流轉(zhuǎn)于黃泉之處,無比孤寂。
爀誕日,黃泉起大風(fēng),可開三界互通之門。
三界與黃泉相通,韋陀只那一日陰陽交互之時,方可去三界間短暫游歷。
數(shù)萬年來,韋陀倒也通了三界間的許多事。
通曉三界事,卻終究是因為無心而體會不得這三界間種種事情下的因緣糾葛之情。
韋陀取來了那花種,又去人界令工匠以好大塊兒美玉雕琢打磨了一個溫潤的花盆,那鑄花盆的工匠驚異于三界間竟有如此奢靡之人,以一塊兒精致的美玉來雕琢一個花盆,不知何種金貴的花能配得上用這樣貴重的花盆去托著。
他又托玄鳥率眾飛禽從佛土銜來了泥土,置于盆中,小心地埋下那花種。
韋陀于黃泉的客棧中日日精心照料那花種,依聿明老人之言,自取其一魄以冥火點燃,為這花種生光取暖,以玉壺玉盞舀取忘川水,定時澆灌。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這黃泉荒蕪之地,竟真的生出了一抹嫩綠的芽兒。
韋陀欣喜若狂。
反是聿明老人卻并無半分喜悅之情,反倒是日日多了些憂慮來。
韋陀無心無情,可對著這花種,卻有了情念上的異動。
這未必是什么好事。
只是韋陀日日倒樂得去忙活著照料他養(yǎng)育出來的花兒。
這花漸漸地生了葉,結(jié)出了花苞。
只是韋陀等了這花苞好些時日,這花苞始終是含苞待放的樣子,就是不肯綻開。
韋陀又生了焦灼之心,他常常懊惱地詢問聿明老人緣由。
“這花終究少了些養(yǎng)料,黃泉之地苦寒,無半點情趣,這花怎愿對著無心無情的一眾怨鬼綻放呢?”聿明老人終究拗不過韋陀,他嘆了口氣,無奈搖頭苦笑道。
“可這花是我?guī)Я藖淼?,也是我將其種了出來的,我在此處日日都陪著她,她卻也不肯為我綻放么?”韋陀有些心傷。
“你既愛護她,總得要她感覺得到你的心意,不然只是日日空守著,你望著她她望著你,有什么意思?”
韋陀想了想,他咬破食指,將自己的血滴在這花從土中生出來的地方,以其鮮血供養(yǎng)此花。
這日后,花開了。
韋陀欣喜地將花盆捧在懷中。
此花形似曇花,卻色澤鮮紅,不知是不是因韋陀以其鮮血澆灌的緣故。
可這鮮紅卻并不令人覺得刺目,而是看得人心下暖暖的。
“形似曇花,卻色澤鮮艷,又長久盛開,并不似一般曇花,只是一現(xiàn)。”聿明老人細細琢磨了這花半晌,可也琢磨不出這究竟是個什么花,是何來歷,也只好作罷,既然是已經(jīng)長成了的生靈,那讓她自在活著就是。
這花真的自開了以后再沒有凋零,日日以那絕美的姿態(tài)示人。
韋陀對此花施了咒,固其根本,便將此花日日帶于身邊,于黃泉中各處游玩,又日日與她講三界間的四時風(fēng)物,玩累了,他兩個在客棧里,饒有興致地聽那一眾從人間來的悲悲戚戚的鬼講述他們歷過的各種逸事。
原本這花只是一株純粹的植物,可這般的天長日久,此花竟也生了些異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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