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拉下帷幕,漸深人靜。
戍子穎帶小人歸返舞院屋室,小人酣然入眠,戍子穎只在窗邊發(fā)呆,風沙沙吹拂,驚動了院中青樹。
“霧師在想什么?”耳畔傳來舞娘落槐花的聲音,戍子穎瞧過去,落槐花溫柔地笑。
“在想,你會不會對我下手?”戍子穎對上她鬼魅迷離的眼睛,她定著眸,發(fā)愣半刻,悄然掩飾驚訝,繼而輕笑著問:“為什么這么說?”
“我已打聽過了,明日根本不是你的生辰,你為何要許青姑娘騙我?你要用紫鳥做什么?”
戍子穎留著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當然不是生辰,是忌日?!蔽枘镄÷曌哉Z,強忍憤怒,哼笑出來。
“呵,許姑娘要騙你,與我何干?我如何用紫鳥,你管不著?!?p> “我自然管不著,可我知道,你還是想殺蒼負雪,到底是為什么?”
“恨自然有理由,你無需知道,我更無需告訴你。況且你不是沒有將他帶過來嗎?我怎么殺?”
“可笑。你處心積慮,怎會輕言放棄?”
“的確,我不會放棄。談起此事,我倒想問問霧師,除了我想殺他,你不是也想嗎?”
“我想不想,你最清楚。你即以線索要挾我,我就只能任你作局?!?p> “心思還挺細膩,那我也不怕告訴你,明日一刻,我會手刃蒼負雪,為我的閨中密友報仇?!?p> “你的密友是何人?”
“蒼院大小姐——上官娓?!?p> 戍子穎露出疑惑的目光,“上官娓?即是蒼院之人,與蒼負雪有何干系?他年少不是居在云院嗎?”
“看來他什么也沒跟你說呢?!蔽枘锏靡獾匦χ?。
“說什么,到底有何干系?”
“干系?十年前,是他蒼負雪親手害死了阿娓。”
“什么?”
“怎么?不相信嗎?”舞娘挑眉問道,不以為然地擺弄著手指上的腕鏈,它發(fā)出悅耳的叮當聲。
戍子穎皺眉思量,又聽舞娘以飄忽之聲補充道:“所以,人即亡死,他永生永世,不得原諒?!?p>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戍子穎難以置信。
“我本不想告訴你,可你又有疑惑。十年就是節(jié)點。十年前,蒼負雪尚在蒼院,若不是他狠心離院,阿娓不會死去,蒼老更不會自殺?!?p> “我不相信,他不可能如此……”
“真的不可能嗎?”舞娘堅定試探戍子穎的內心,戍子穎突然變得搖擺不定。
“可他是雪角,無情之徒,就算他做了,他會知道嗎?”戍子穎捫心自問,得不到十足肯定的答案。
“怎么不說話了?”
“我相信他,如果他料到會有此些悲劇,定不會狠心離院?!?p> “哈哈哈,又一個癡情人?!?p> “他定然后悔不已,可現(xiàn)在已然作結,你不能一意孤行,以命取命?!笔臃f不理會舞娘的取笑,語氣明顯急躁。
舞娘聽到她不痛不癢的話,情緒倏然激動,她發(fā)出質問:“作結?如何作解?以命抵命才算作解。”
她拋出憤恨的表情。
“十年來,我日夜翹首,徹夜不眠,等的就是一個機會?!?p> “可作局十年,你當真歡喜過嗎?舞娘,你是舞莊之主,難道為了復仇,你連莊人也棄之不顧了嗎?”
“你無權指責我。自我登位,我沒有怠慢舞莊任意一樁事情,更沒有傷害任何一個莊人?!?p> “你即知他們信你、愛你,如今萬不能寒了他們的心。”戍子穎苦口婆心勸告。
“我心往之,無人可攔。也罷,你鐵了心要站在他那邊,我也不必與你多費口舌?!?p> “舞娘,這不是辯解,是勸告?!?p> 舞娘不答,四周死寂,二人在肅然中較真。
“你了解他嗎?”兩刻后,舞娘終于丟棄迷離的眼光,嚴肅發(fā)問,可卻讓戍子穎啞口無言。
“十年前,蒼負雪大跪蒼院,你可了解?那他以命入掘師列、自拔情根之事,你可聽聞?”舞娘列舉,戍子穎搖頭。
“十年里,他記憶盡無,只靠云樹維持最后情義,已作感知,你亦不知曉?!?p> 舞娘一一道之,卻甚有理。
“若不是在蒼院,他親口向云娘承認自己因霧水有失而記憶復來,他根本不可能慢慢接受你,我更不可能那么巧找你作我的眼睛?!?p> “霧水有失,記憶復來。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戍子穎倜然大悟,小聲嘟囔。
“怎么?你還幻想無情雪角為你破例、接受情愛?根本不可能。那是云樹傍身,無時無刻在影響他,他現(xiàn)在應該很痛苦吧。畢竟過分動情,云樹能折磨死他?!?p> 戍子穎思忖著,莫名難過,她責怪自己無知,竟從未真正了解過與自己長久相處的蒼負雪。
“所以,他是因為云樹才趕走我的嗎?”
她沒有問出聲,只將話題拉到師父身上,佯裝自己迫切想要知曉真相,也不是佯裝。
“那他與我?guī)煾赣泻侮P系?只有那把傘的線索嗎?”
“那把傘,都是十四年前的東西,你也別惦記了。”
“為什么?”
“因為我說過,我對十四年前的事情知曉不多。”
“可你卻是依靠這些借我的手?!?p> “話雖如此,可我就是不知曉。那把傘得確是蒼老送與蒼負雪的,可為何十四年前他會為矣霧先生撐傘,我至今想不通?!?p> 舞娘的表情嚴肅,根本不像撒謊。
“或許只是巧合?!彼UQ?,有起身姿態(tài)。
“巧合?”戍子穎情緒激動,眼里充滿憤怒與不解,“我差點殺了人,你卻只說是個巧合?”
“沒辦法,我就是這么狠毒,我得來無凈粉,作送你的大禮,你可仔細查查,”舞娘只輕浮笑笑,繼而站起身離開,“今日就到這里吧,我們再見?!?p> 舞娘出門,屋里還氤氳著她身上獨帶的梔花之香,它們先隨著灰塵劇烈滾動,卒后散在空氣里。
“無凈粉,果然是你,以此吸引我。你處心積慮這么久,我定不會讓你如愿。”
戍子穎沉寂兩刻,思量舞娘恐去做不善之事,迅速起身,想追上舞娘的步伐,卻被門口貿然現(xiàn)身的壺十一嚇了一跳。
他的神情有些怪異,戍子穎感到不安。
“壺公子,你怎么了?”
“無事。夜深了,霧師快些歇息吧?!彼捳f完,只木訥地向大院方向走著,雙眼盡失靈氣,像個傀儡一般。
可戍子穎管不了那么多,只趕忙去尋舞娘,屆時,卻如何都尋不到她的蹤跡。
戍子穎一番尋找,只最終定在了主堂,她余光掃著,只注意到側墻的一副畫。
此畫原為遠西禁畫《噬血姬》,畫中勾勒絕美的裸色女子,取人心頭血食之,面露享受。
此畫者出自獨風無名派,其畫技獨特,畫風曲調顯詭異之學,總觸死生,有不屑高堂之意。
卻因不符觀者眼緣,終被棄于世,早年是又經(jīng)過南苑中族改良,才得出名。
如今舞院將其高掛于此,極令看者不適。
戍子穎最初不理其意,只思量目前要事,“奇怪,即不在內室,亦不在主堂,難道此處有暗室?”
她不假思索,下入暗道。
她四處觸摸,最終竟在畫后奪得玄機,將暗門打開。她暗想:“原來如此,竟是此番用意。”
暗道以巖石而立,只容得下兩人。巖石兩旁插著大小火把,火光時而摧殘,時而晦暗,氛圍自然不明。
空中回蕩著她一起踩地移步的聲音。
隨著步伐逐漸加快,四周卻如死寂一般詭異,溫度亦快速降低,她便知曉要到達目的,迅速提高警惕。
此洞著實寒氣逼人,她不禁抖擻。
她只抬頭,從暗洞瞧去,隱約注意到是一團白、紅、藍三色相間的云。再走近,映入眼簾的才是彩云真正的樣子。
寒冷的冰臺之上躺著一位白衣男子,由著四方飛旋的血霧包裹他的身體。
戍子穎停下腳步,只站著冰臺旁,端詳白衣男子的臉。“你是何人?為何會在此處?”她冷冷思忖著。
她伸手觸碰過去,突然手尖感到刺痛,繼而全身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吸住,全然不能動彈。
“怎么回事?”她吃驚低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被緊緊捆縛,而全身的血脈突起,有千蟻蹣跚之感。
怪異之下,又由手上的血牽頭,不竭流向冰臺。
遭了,她暗察不妙。
“焗血陣,南苑的頂級秘法,以血為引,助人歸生,如此源源,不受阻止,我恐撐不住兩時?!?p> 她被吸附住,完全不能動彈,奮力掙脫卻無用,只留嘴巴可以發(fā)聲。
迷霧圈圈升起,圍繞著她豎起透薄水鏡,它更像蠶洞,只是嚴絲合縫地化成透明色。
“有人嗎?可有人在?”戍子穎眼線模糊,只試探地呼喊,她用余光掃向周邊,眼里倏然顯出幻影。
背后站著二人,舞娘和許青,她們冷漠地瞧著陷入焗血陣的戍子穎。
“好奇心害死貓,”舞娘率先開口,“可是我不是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嗎?這里很危險的?!?p> 她洋洋灑灑地移步,邊說話邊走至冰臺,在戍子穎面前噗嗤一笑。
“我故意把蒼負雪的事情說給你聽,你真以為我是與你交心嗎?”她的聲音帶著輕蔑,亦含得意。
“我若不說些真話,你如何會來?關心則亂,原來霧師不懂這個淺薄的道理?!?p> 舞娘靠在冰臺前,撫摸著那白衣男子的臉。
戍子穎被困在立體水鏡中,手被陣法死死牽著,無力掙扎,投出憤怒和悲傷的眼神。
她的手臂顯出慘淡的死白,皮色沉壓壓的,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而那冰臺的人嘴唇輕微張著,眼睫開始輕微掃動著,正逐步恢復血色。
以人鳥之血,換一人醒,過程艱巨,聞所未聞。
戍子穎額頭冒著無情的冷汗,面容逐漸變得扭曲,持續(xù)蹙眉,鉆骨流血之痛更甚。
“且等著,蒼負雪一會兒就來陪你?!?p> “你到底要做什么?躺著這人又是誰?”戍子穎痛苦地問,思路卻一直清晰,“讓舞娘你不惜用紫鳥的血、甚至我的血來救他?!?p> “他是比這世間所有人都更應該活著的人?!?p> “為什么?憑什么?”戍子穎力氣漸失,只無力問道,那聲音似云一般變得輕浮遙遠,“為了他活,所以用活人祭奠?難道是……你心悅于他?”
“沒錯,我心悅于他?!蔽枘锖敛谎陲椀鼗卮?。
“他到底是誰?你告訴我,也讓我死得明白。”眼見著抽血的速度如湍流一般加快,戍子穎聲音變得更小,氣息更漸微弱。
“南苑后主——許玉決?!?p> “許玉決,是許青姑娘的長兄?”戍子穎在腦海里瘋狂翻找記憶,最終鎖定目標。
她心中犯疑,只怪自己從前兩耳不聞天外事,未曾知曉舞娘與那許后主有情,還已相赴十年有余。
“是,是我的長兄?!睂脮r,許青清脆響亮的聲音貫穿整個暗室,嵌在光里的灰塵亦被震動,在空中扶搖。
“許青姑娘,你這是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對我?”戍子穎甚覺瞳孔破碎,震驚之感尤山崩海嘯。
“子穎,你不是想死得明白嗎?那我現(xiàn)在告訴你。”許青面如鐵色,嚴肅不茍。
“你為矣霧先生之繼,通曉藥理,自創(chuàng)霧藥,便少不了以身煉藥,你的血于病身有奇效。故我以你血為引作陣,可立不可破?!?p> “我沒想到,你們就因此要取我性命?!笔臃f掙扎地握拳,實在難以置信。
她想起那句話:切忌用一切善良考驗人性。
“我有愧于你,可我的長兄要靠此才得活命,我別無選擇?!痹S青面色依然冷酷,但那像是偽裝。
卒后她走到戍子穎面前,投出悲戚的目光,“對不起?!?p> 戍子穎以悲憤的臉色回饋她,她甚至不敢直視。戍子穎便不再說話,只又盯了盯舞娘,對著自己暗斥后悔,痛苦難言。
“你瞧我也無用,我沒法放過你?!?p> “是嗎?你是沒法放過自己?!?p> “閉嘴。玉決必須活,你即來了,就走不得?!蔽枘飹佅略?,收回觸摸許玉決眼瞼的手,憤怒地離開冰臺,趨向鴦服的位置。
最終立定在那,摩挲著鴦服上下,厚實的面料、精致的做工、絕美的刺繡、獨一無二的色調。
“我與玉決早已有書,若無蒼負雪橫出一腳,拔他情根,我們如今不知多么瀟灑快活?!彼恼Z氣里包裹著怨憤、長達十年的仇恨。
“蒼負雪,你要為自己所做付出代價?!彼а狼旋X地自語,態(tài)度尤為堅決。
“所以你說,他什么時候來呢?我們如此敬重的雪角?!蔽枘镒詥栔?,又轉過身來詢問戍子穎,那番模樣尤為瘋癲。
“應該快了吧?再等等吧?!?p> 戍子穎垂著頭,懶得搭理她,只默不作聲。
“永遠別來。”她心里默默祈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