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同病相憐
我望著那人深沉的眼神,盡量淡然地道:“是,我回來了。所以,我不會感激你給我制造了出逃機(jī)會?!?p> “為何?你原本就是要離開的。”
我凝眸看他,不答卻問道:“四皇子在哪兒?我要見他!”
廖無鈺不緊不慢地在桌上鋪開一張黃紙,拿起毛筆蘸了蘸墨汁,邊下筆邊說道:“四皇子此刻無法見你,亦不愿見你?!彼9P頓了頓,“因為你‘置他的生死于不顧而決然離去’?!?p> 我蹙眉,他果然有此籌謀!但我又有些欣然,廖無鈺仍有閑情籌謀這些,那就表示千莫玨該是安然的,至少,他沒有生命危險。
心下放松了些,我便與面前這個看似無害卻亦有手段的人周旋起來。
“你為什么這樣做?”我開口問道,緊盯著他,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點(diǎn)兒的神情變化。
廖無鈺仍低眉寫著什么,平淡地說道:“我本以為你聰慧玲瓏,應(yīng)是通曉我此舉的目的。如此,你便不會回來了?!?p> 他這既貶又諷的話稍稍激怒了我,只是我并不是生氣他對我的貶損,而是生氣他替我做這等“走與不走”的主。于是,我也沒有好氣地反諷道:“你這樣做,當(dāng)真是為四皇子著想么?還是,為了‘鈺哥哥’——你心心所念的洛碧卿著想?”
廖無鈺霎時頓住了,手不自覺地握緊了筆桿。但只是剎那工夫,他又繼續(xù)書寫起來,神情竟顯得心無旁騖。
但我知道,他心中怕是已經(jīng)翻江倒海?!扳暩绺纭笔切r候洛碧卿對他的稱呼,來的路上我特意詢問了伊心所知道的關(guān)于廖無鈺與洛碧卿的一切。今日再聽到當(dāng)年的稱呼,他該是什么心境呢?
先前聽伊心她們講述接應(yīng)我的經(jīng)過時,我便猜出了廖無鈺的目的,他是要讓我離開千莫玨,永遠(yuǎn)地離開千莫玨。只是起初我以為他與廖老爺子的初衷一樣,是為千莫玨的前程未來著想,避免千莫玨毀在兒女情長上??缮砸患?xì)想,他的行為卻與廖老爺子的做法背道而馳。一個讓我承受媚惑罵名,以力挽狂瀾;一個卻讓我就此消失,無蹤無跡。
直到方才他說,千莫玨不愿見我,是因為我只想著離去,視千莫玨的安危于不顧,原來他是要讓千莫玨“認(rèn)清”一個“事實”,“認(rèn)清”我的“心意”——我根本不在乎千莫玨,我的心里根本沒有千莫玨!如此,千莫玨該是對我死心無期了,然后他會回到京城,與洛碧卿完婚。
表面上看,廖無鈺的做法和目的都毫無違和感,但也許女子的第六感天生強(qiáng)大,我早就隱隱覺得,廖無鈺不僅僅是為了幫助千莫玨籠絡(luò)洛離一脈,他還有一份深深掩藏在心底不得見光的“私欲”——他要成全洛碧卿對千莫玨的心意,實現(xiàn)洛碧卿欲與千莫玨雙宿雙飛的心愿!
他的這份癡愛,算是無私,還是自私?
他寧愿承受噬心之痛,將所愛之人拱手讓于自己的兄弟,只為成全所愛之人的心意。如此看他是無私的,可他又自私!為了成全他的所愛之人,他就要這般費(fèi)盡心機(jī)地拆散我與千莫玨!
從古皆是可憐自有可恨,眼前這個人便是。我保持著沉默,靜等廖無鈺將手底的字書寫完。
寫到最后,他匆匆一點(diǎn)結(jié)束,而后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將信箋塞到我手里,也不看我,言道:“拿著此證速速離開此地!否則,我將你視為此次行刺的同黨一并下獄!”
我看著信箋上潦草飛舞的字跡,皺了皺眉,我根本認(rèn)不出幾個。但聯(lián)想他說的話,我猜得到,這是一份驗查證明,證明我不是暗殺四皇子之人的同黨。原來,廖無鈺是在設(shè)計等著同黨上鉤,大街上張貼的那些“招醫(yī)榜文”全是幌子!
我不想接下去猜測他這招“引蛇出洞”是為了揪出幕后之人,還是為了獲得什么證據(jù),我只是想到,以千莫玨的生死作為誘餌,這虛虛實實里,究竟是真“虛”還是假“實”?
毅然撕掉手中的信箋,扔掉,我堅決地道:“我不會離開這里,除非,我見到四皇子!”
看著飄落到地上已成兩截的信箋,廖無鈺怔了怔。片刻后,他抬頭看著我,沉聲道:“你既如此擔(dān)心他,心系于他,又怎可只貪圖兩人一時之聚,而不顧他未來之憂?”
“現(xiàn)下我顧忌不到這些,我只想知道此時他是否安然!”
“我若告訴你四皇子已無大礙,你可愿就此離去?”
無礙?當(dāng)真無礙么?我怔怔地想著他前半句話的真實性,也想著他后半句話的含意。我,該當(dāng)如何?
見我久久不答話,廖無鈺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他背過身去,輕言道:“情所起,不知何來亦不知何往,此生唯愿那人安好。你,與我,只能如此罷了?!彼只剡^頭看著我,似是勸我,又似是勸自己,“舍棄,并非那么難的。”
這會兒他倒承認(rèn)自己的心意了,只是這里面泛著的苦澀與難過我竟仿若感同身受。但我不想就此承認(rèn),近乎殘忍地反駁道:“我與你不一樣,我的良人心系于我,而你的伊人卻是心屬他人!”
仿佛刺中了他的某根心弦,廖無鈺的眼神里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一絲無以名狀的痛楚。但他是個懂得隱藏心緒的高手,若眨眼之隙,他的面上已是平靜如水。
他重新回到書案后坐下,執(zhí)起筆又打算寫什么。可能覺得燭光有些暗淡,他起身拿下燈的外罩,直接用筆桿尾部輕挑了挑蜂蠟的燭芯,火苗瞬間竄得又高又大,但他的臉卻埋在燈自身的陰影里,叫人看不分明了。
“無論如何,你必須遠(yuǎn)離此地,在他未醒之前。”廖無鈺沒有抬頭看我,只是在奮筆疾書。
他寫的還是那份證明吧!我該再撕掉它嗎?
懵懵懂懂間,我有些凄楚地喃喃自語道:“你與洛碧卿近在咫尺,若是想見便可見到。我,也可以如此......”
“寧肯承受媚惑罵名?”廖無鈺終于抬起頭,神情里含了一份嘲弄,卻又有一份與我同樣的凄楚,“也寧肯承受噬心之痛?”
噬心之痛?
那種滋味我曾嘗過,是千莫玨求皇上賜婚的時候,是他與洛碧卿并肩站在一起的時候,是他對洛碧卿露出朗月入懷般笑容的時候......不管那時他是真心抑或假意,但只要一想到他終會娶了洛碧卿,終會與洛碧卿日日齊眉,只要一想到會有那么一天,我便心痛得不得了,心痛得想逃離!是,我一直就是要逃離的,什么幫公主完成回鄉(xiāng)的心愿,什么幫公主送信回南夷國,不過是我想逃離的一個冠冕借口!
可為何......為何我越來越不想要這種借口了?我可否......可否留在千莫玨身邊,那怕承受罵名,哪怕......承受噬心之痛?
“我,不可以么?”我的眼中不覺間繚繞起了水汽,問著對面的廖無鈺,也問著自己。
看著我近似懇求的神色,廖無鈺卻是不動搖地回絕道:“不可以,這已經(jīng)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情?!彼⒅遥Z氣已生硬非常,“因為......他已決意娶你為妻,此生唯一之妻!所以,你必須離開,永生不得與他相見!”
他已決意娶我為妻?!可,他從未對我提起過,甚至前兩日他還拒我于千里!
廖無鈺說,本來按計劃那一日一早準(zhǔn)備啟程回京,但當(dāng)他去找千莫玨時才從手下口中知曉,千莫玨早就不在刺史府內(nèi),而是率領(lǐng)人馬去抓逃走的我去了。等回來后,千莫玨直接將我從馬車上抱回房間,便閉門不出了。是他親自來傳喚的千莫玨,因為廖老爺子有要事詢問。于是,在東廂房,廖老爺子和千莫玨就如何處置我展開了唇槍舌戰(zhàn)。就在這次談話中,千莫玨對廖老爺子長跪不起,求廖老爺子不要再找我談什么“隱忍”之言,求廖老爺子成全,成全他與我的婚事。廖老爺子怎肯同意,千莫玨卻也決然表了態(tài),此生非我不娶。如此,才惹得廖老爺子勃然大怒。
“他從來都是說到做到,兒時如此,長大了依舊如此?!绷螣o鈺望著墻上掛著的那把劍,眼神有絲迷離,“曾經(jīng)一位京城名師花費(fèi)半生心血打造了寒龍劍和這把御虎劍,后來祖君用重金將這兩把劍購回。四皇子第一次見到時,便喜歡上了那把寒龍劍,但我也屬意于它。祖君很為難,不知該將此劍交于誰。這時四皇子提了一個主意,好劍自然配高手,他要與我一較高下。你可知,那時我已是練劍六年的熟手,而他不過是個才八歲剛剛學(xué)會用劍的初學(xué)者。對于這相差懸殊的較量,結(jié)果似乎毋庸置疑。祖君也是如此認(rèn)為的,但四皇子卻勢要憑實力奪得愛劍。他提出比試在一個月之后,讓我給他一個月的時間??梢粋€月能練出什么高超劍法來呢,我當(dāng)時這般想,已視寒龍劍為囊中物。但猶如你所見,寒龍劍如今在他手里。他,贏了那場較量。”
我靜靜地聽著廖無鈺的講述,仿佛看到了那個八歲千莫玨的臉,雖稚氣未脫,卻固執(zhí)倔強(qiáng)。
廖無鈺將回憶的那份迷離隱去,看著我字字寒言道:“這次我不會再掉以輕心,讓他說什么便做什么!所以,你不要怪我此次這般行事,也不要怨我在四皇子面前置喙你的‘無情’?!?p> 他從知曉千莫玨“非我不娶”之時,便開始了他的謀劃,尋找著將我“趕走”的機(jī)會??伤@樣做的目的,還不是意欲成全洛碧卿!
“這般做,你的噬心之痛怕是要再深上幾分!”我忍不住再次嘲諷他。
“你如此認(rèn)為也罷。”他倒不反駁,卻平靜地道,“但這些于你沒有關(guān)系,你只要永遠(yuǎn)離開四皇子便好?!?p> “我若是不肯呢?!”看他毫無波瀾的臉,我竟有些挫敗,卻硬裝強(qiáng)橫地說道。尤其得知了千莫玨的心意,我心里更是舍他不下。他愿意舍棄洛碧卿這份強(qiáng)大的背景,娶我為妻,是不是表示,于他來說,我已凌駕于他的野心之上?
廖無鈺皺了皺眉,眼里生出一抹冷絕,卻是有些無奈地道:“你不肯,我自然有其他法子。只是,我并不想用過激的手段?!彼亮顺谅曇?,接著道,“以前的四皇子野心勃勃,如今卻將感情凌駕于一切之上。你以為這樣的轉(zhuǎn)變,對一個帝王之子來說,是好事么?你當(dāng)真要將他皇子的未來斷送,只為了那虛無縹緲的情意?”
我不愿斷送千莫玨的未來!
是啊,沒有了愛情,我依然可以活,千莫玨依然可以活。那虛無縹緲的東西不要也罷,只要,只要千莫玨安好。
不知淚水何時滑落了下來,我緩緩地將臉上的濕意拭去,輕笑道:“你不得伊人心,卻近在伊人咫尺。而我得了良人心,卻要遠(yuǎn)隔天涯。是你更可憐,還是我,更可悲?”
廖無鈺久久沒有作聲,只是將輕不可聞的一聲嘆息淹沒在了燭火噼里啪啦的細(xì)微聲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