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歲的老伴得了腦血栓癱在病床上半月有余。
那天他的初戀跨洋回來,和他說了一下午的青蔥往事。
第二天老伴奇跡般坐起身,喝著初戀燉的雞湯,橫眉豎眼讓我“滾。”
我拿著給他做的午飯躊躇不前。
兒子過來把我拖走,“媽,爸這病情剛有好轉(zhuǎn),你先回家吧別添亂了?!?p> 我轉(zhuǎn)身回家,咽下沒出口的話:你爸是腦血栓,不能喝雞湯……
1
老陳的紙尿褲用光了,我回家背了幾包回來。
可是一進(jìn)醫(yī)院,我就看到一位陌生女性坐在他病床前。
我推門而進(jìn),她轉(zhuǎn)過頭來。
是一位戴著金框眼鏡,很有氣質(zhì)的老年女性。
她的手還拉著老陳的手,兩個眼睛霧蒙蒙的。
我有點尷尬“請問您是……”
她掉了一滴淚來,真像我愛看的電視劇老年版女主角。
“我是阿陳的朋友,張秋凝。”
“哦。哦?!”
秋凝,這名字我曾在老陳的夢話里聽說過無數(shù)次。
但我是第一次知道,秋凝的姓氏是張。
2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正伏在老陳床頭睡覺。
監(jiān)護(hù)器突然滴滴地響了起來,我被嚇醒了。
看見昏睡了半個月的老陳居然睜開了眼睛,難受地拽著自己的呼吸機(jī)。
我趕緊手忙腳亂叫來了醫(yī)生,把兒子也叫過來了。
結(jié)果醫(yī)生告訴我,老陳已經(jīng)蘇醒,并且狀態(tài)恢復(fù)得還不錯。
“媽,爸醒了就好,我在這里看著爸,你回家休息會吧。”
兒子大了,知道孝順父母了。
我給老陳換了紙尿褲后就回了家。
但心里有事睡又睡不著。
索性把醫(yī)生給我留的術(shù)后注意事項翻來覆去看了幾遍。
中午我?guī)е龊玫臓I養(yǎng)餐到了病房前,透過窗戶,往里一看。
昨天的那個女人又來了,還是坐在那個位置,背對著我。
老陳半起身靠在床頭,兒子正一勺一勺喂他喝湯。
喝湯?什么湯?
我像個溫暖氣氛的破壞者,沖進(jìn)去奪下了那碗表面上飄著油花的湯。
老陳被嚇了一跳,豎起眉毛,厭惡般盯著我:
“你干什么?這是秋凝昨天特意給我燉了3個小時的雞湯!”
“媽,你干嘛?“
”秋凝阿姨,真對不起,我媽平時沒有這么沒禮貌?!?p> 父子倆前后腳開口,把我想說的話堵在了喉嚨里。
“滾!”
接著又傳來老陳的一聲怒吼,一點聽不出來是大病剛愈的樣子。
兒子看到我手上的飯盒,作了然狀,把我推出了病房外。
“媽,不說我說你,都多大人了,還在這爭風(fēng)吃醋呢?”
我一口氣沒上來,攥緊了手里的袋子。
“你先回去吧,爸這身體剛好了點,可別再讓他生氣了。”
我被兒子連拽帶推送進(jìn)了電梯,咽下沒出口的話:你爸是腦血栓,不能喝雞湯……
電梯還沒到一樓,我眼前反復(fù)閃爍著醫(yī)生的囑咐:
三高患者應(yīng)清淡飲食,戒煙戒酒,忌食大魚大肉葷油葷湯。
嘆了一口氣,心里還是放心不下。
我又按了上樓的電梯。
至少要看著老陳點,不能讓他多喝。
還沒到病房門口,里面的歡聲笑語就傳進(jìn)我耳朵來。
“那時候你才20歲,就敢拿著小紅旗上村長家檢舉大帥黑糧票的事,可嚇到我了!”
老陳的聲音洪亮,語氣也輕快極了。
“哈哈哈,初生牛犢不怕虎嘛?!?p> 張秋凝也笑起來。
”對了,那時候你老伴才多大呀,5、6歲?你們后來怎么會在一起的呀?”
我停下了剛要推門的動作,豎起了耳朵。
“害,快別說她了,我這一朵霸王花算是娶了個牛糞回家……”
“對呀,秋凝阿姨,別說不開心的了,再給我講講你和爸的初戀故事吧。”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我臉皮再厚,如今也推不開這扇門了。
回到家,一如往常的房間卻讓我感到很陌生。
仿佛這里本應(yīng)該有另外一個女主人。
3
老陳叫陳彰,是一個比我大了十多歲的同鄉(xiāng)。
我二十歲那年進(jìn)城打工,拿著我媽給我的地址,來到了陳彰家的飯店。
我媽說這是老陳家去年衣錦還鄉(xiāng),留下的地址。
老陳說需要幫忙的鄉(xiāng)親們可以去這里找他。
陳彰出現(xiàn)的時候,我正面紅耳赤地和服務(wù)員講我不是來吃飯的,是來找人的。
他一身深灰色中山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仿佛他進(jìn)的不是一個飯店,而是政府辦公處。
剛和我說話的服務(wù)員對著他鞠了一躬,說了句“老板好?!?p> 我背著大包小裹,怔怔地看著他對我笑了。
后來村里傳出來風(fēng)言風(fēng)語。
說我才進(jìn)城打工三年,就傍上了大款。
不然哪里有錢,天天給自己爹媽買這么貴的補(bǔ)品。
等我?guī)ш愓没剜l(xiāng)后,大家先是啞口無言,又紛紛恭喜。
他們說我倆這是天賜的姻緣,是金童玉女。
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幫我爹扒玉米。
我從小做慣了,扒得又快又好。
我媽趕緊過來拉住我,小聲說:
“二丫,你這是干嘛嘞,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這些不用你干?!?p> 我疑惑,這玉米不就是堆在院子里,等我回家扒的嗎?
然后我順著我娘努嘴的方向看了看。
陳彰坐在我家唯一的紅木椅子上,我小弟正站在他旁邊彎腰給他點煙。
我媽又湊過來,嘴都要貼到我耳朵上。
“靈啊,有機(jī)會讓陳彰給你弟介紹個城里工作啊,一輩子在鄉(xiāng)下種地有啥出路!”
我是家中的二女兒,一直被叫做二丫,老二,二姐。
在家里,我娘十多年都沒叫過我的名字了。
我反應(yīng)過來,因為陳彰,我在家里不用干活了,也重新獲得了自己的名字。
我看著手上的黃玉米,就像幾十年前我在家里扒的玉米一樣。
我咬了一口,好苦。
原來是玉米壞了,怪不得他們不吃呢。
4
那天晚上我沒去醫(yī)院。
可是當(dāng)晚就出事了。
因為肺水腫引起了心臟暫停,老陳被推進(jìn)ICU緊急搶救。
我匆忙趕到醫(yī)院,兒子等在外面雙眼通紅:
“媽,你怎么沒陪著爸?”
“要不是查房的護(hù)士發(fā)現(xiàn)了爸情況不對,他今晚可能就去了你知道嗎!”
聽到兒子的怒吼,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有些懵懵然不知所措。
但我心里想的是:“不是你讓我走的嗎?”
老陳兩天后被從ICU推出來,兒子又抱著我哭了。
他撲簌簌地邊哭邊道歉,說那晚不應(yīng)該兇我,只是他太擔(dān)心爸了。
我看到老陳緊閉著雙眼,臉色蒼白。
小小的呼吸面罩扣在他臉上,就遮蓋了一半的面容。
我又嘆了口氣,摸摸兒子的頭。
“先別哭了,這兩天也辛苦你了,先吃飯吧?!?p> “媽,你做的雞腿真好吃,別人都做不出你這味道?!?p> 我看著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他小時候就是這樣吃飯,一點都沒變。
我和陳彰婚后一年多就生了兒子,起名叫陳堯。
陳彰快四十了才有第一個孩子,高興得不得了。
從小就寵他寵得無法無天。
他不愛學(xué)習(xí),作業(yè)也不寫,我有時候還會拿著掃帚追著他滿屋子亂跑。
那時候陳彰就只坐在客廳一口一口喝他的茶,嘴上慢悠悠地說:
“孩子不愛寫就別讓他寫嘛,以后送出國,讓我兒子學(xué)畫畫當(dāng)藝術(shù)家?!?p> 聽到他說畫畫,我又想起家里被兒子亂畫一通的墻。
我更生氣了,揍兒子也揍得也更用力了。
后面家里的飯店生意越來越不景氣。
時代更新太快,一些舊口味也逐漸被人們拋棄。
陳彰不想花錢了。
他偷偷和我說要不然就讓兒子讀職高吧,出來找工作也特別吃香。
那是我和陳彰自結(jié)婚以來爆發(fā)的最大的爭吵。
我歇斯底里,像個發(fā)瘋的中年婦女。
我說陳彰你不是沒錢,我看到了,你有錢!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你是不是想拿錢給你在外面的紅顏知己?
你要給誰?
你給之芬、書雅、還是天天做夢都念叨的秋凝?!
陳彰站起身來甩了我一巴掌。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挨打。
他做夢才敢說出來的人被我赤裸裸拿出來嘲諷,不生氣才怪呢。
可是我一點不后悔。
陳堯放學(xué)回來后吃了一口菜,剛想說好咸啊,看到我紅腫的臉又閉上了嘴。
兒子還是出國留學(xué)了。
可陳彰不回家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
夜里病房的燈都關(guān)上了,只有機(jī)器還在嘀嘀嘀響個不停。
我睡不著,深深陷到椅子里,遠(yuǎn)遠(yuǎn)看著病床上的陳彰。
他年輕的時候有錢,有頭腦,長得帥。
身邊還總圍繞著一群紅顏知己。
我和陳彰結(jié)婚后,店里的人都說我是上輩子做了好事,這輩子才能嫁給老板。
他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浪子回頭,我是等待救贖的灰姑娘。
但其實灰姑娘不止我一個。
浪子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