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鳴的手指剛觸到劉夢官的肩膀,對方混濁的眼珠突然震顫了一下:“林清越……”
他喉嚨里滾出這三個字時,像是從銹鐵里摳出的釘子,沙啞得刺耳。
林清越的名字似乎忽然讓他安靜下來,脊背佝僂如枯樹,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看向天鳴,喃喃問:“硯聲不在了……那個孩子,還在嗎?”
血絲在他青白眼瞼下蛛網(wǎng)般蔓延,尾音幾乎要散在空氣里。
天鳴:“您說的‘孩子’……是指?”
劉夢官不再言語,身子蜷縮得像只蝦米,緩緩?fù)嘶卮查街稀L禅Q見他安靜了下來,便小心翼翼地再度試探著問道:“您可還記得,江寒竹?”
“江寒竹!”劉夢官聽聞此言,猛地大喝一聲,情緒瞬間激動起來,剎那間涕淚縱橫,一句句叫著“寒竹”二字,仿佛痛失所愛一般,撕心例肺地吼著:“都成灰了!全成灰了!”
天鳴身側(cè)的婦人聽到“江寒竹”三字,眼中瞬間閃過一抹憤然與嫉恨:“要不是她勾引我哥,我們楚家至于流落至此?賤人!呸!”
天鳴早已聽聞劉夢官的妻子也姓楚,卻未曾料到,她竟是楚硯聲的親妹妹,芳名楚念慈。
“嬸兒,我琢磨著楚硯聲當年的事兒,說不定另有隱情。要是您信得過我,沒準兒我能想法子為他翻案?!?p> “翻個屁!根本沒人能幫我們家!要不是結(jié)識了江寒竹,他怎會科考落榜,還重病纏身!那就是個害人精!要不是她,我家夫君又如何會瘋癲至此!”
楚念慈愈發(fā)激動,猛地將一旁的杯盞狠狠摔碎,隨后長舒一口氣,說道:“你走吧,別再查什么了。占夢房的差事,可不是那么好干的,你自己多留個心眼,千萬別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纏上?!?p> 天鳴看有跡可循,緊追不舍地問:“您清楚當年江寒竹究竟得了什么病嗎?”
“煙花之地,她能得什么???不過是些見不得人的臟病罷了。只是苦了我家哥哥,竟被她沾染上,還有他……”
楚念慈說著,目光投向劉夢官,眼神中既有哀怨又有一絲無奈,“我哥哥自小博聞強記,讀書極好。但卻總做些光怪陸離的夢,稀奇古怪的,常人根本理解不了。當年,便是因此與我家老劉結(jié)識。他們二人志趣相投,常常湊在一塊兒解夢,一邊喝著酒,一邊談天說地,好不快活。那時的我,也很快樂......可惜,好景不長?!?p> 楚念慈永遠記得那個春日,陽光暖融融地灑在庭院,她滿心歡喜地拿著親手做的糕點,想去找劉夢官。
臨近占夢房,卻聽到庭院里傳來劉夢官的聲音,他的語調(diào)輕柔,帶著幾分從未有過的繾綣:“江姑娘,你對這詩的見解,實在獨到?!?p> 楚念慈的腳步猛地頓住,站在大門邊窺望,看到劉夢官正與江寒竹在庭院中相對而坐,兩人眼中似有星光,交談甚歡。江寒竹微微傾身,笑語嫣然,劉夢官則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那眼神里的欣賞與愛意,讓楚念慈瞬間如墜冰窖。
手中糕的點盒子險些滑落,她下意識扶住。一直以為,自己長久以來的陪伴,劉夢官總能感受到。
她精心準備的飯菜,特意為他縫制的衣衫,那些含在眼神里未曾說出口的情愫,在這一刻都成了笑話。此后,楚念慈再看到劉夢官,眼中總是多了幾分落寞。她仍會像往常一樣為他準備飯菜,可笑容卻不再純粹。
她看著劉夢官為江寒竹寫詩,心里的苦澀如潮水般蔓延。每一次劉夢官提及江寒竹時的興奮,都像一把利刃,刺痛她的心。
她便只能默默將這份暗戀深埋心底,在無人處暗自神傷,眼睜睜看著劉夢官的目光,追隨著那個她無法企及的身影。
“哥哥聽聞劉夢官和江寒竹的關(guān)系時,氣的不輕。畢竟那時,他對江寒竹的傾慕早已在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為了能與她長相廝守,哥哥與家里多次爭吵,僵持了數(shù)月之久。家中長輩苦口婆心勸他斷了念想,可他心意已決,鐵了心要為江寒竹贖身,帶她去過安穩(wěn)日子?!?p> “家中上下為此事急得團團亂轉(zhuǎn)??晌倚睦锴宄煤?,江寒竹對哥哥并無半分情意,這一切不過是哥哥的一廂情愿罷了。更何況,當年她還對我爹發(fā)過誓,絕不會耽誤哥哥考取功名?!?p> 楚念慈眼神一黯,雖說她對江寒竹并無好感,可心底卻莫名覺得,此人是個能信得過的。
“后來呢……”天鳴的聲音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為何楚硯聲會……”
“忽然有一天,哥哥做了一場噩夢。那時,他與老劉因江寒竹早已絕交??删驮谀翘欤雇蝗慌艿秸級舴??;貋頃r,整個人仿佛丟了魂,神情恍惚,任我如何追問,都只字不提?!?p> 而后沒過多久,江寒竹死了,楚硯聲被當做兇手斬首,劉夢官一夜之間瘋癲。
“但我心里清楚得很,哥哥絕不可能做出殺人這種事!江寒竹,他更是碰都不會碰!”說到此處,楚念慈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那為何當初沒有去府衙說清楚這些?”
“哥哥不讓,那是他最后的囑咐。他告訴我若是想要楚家安生,只有他死路一條。”
天鳴想再多問什么,楚念慈也不清楚了。
回到占夢房時,時辰尚早。
朱藍山卻起的早,正捻著青銅酒樽斜倚門框,等著天鳴回來,一見她的身影,便急呼呼問,“咋回事?昨晚那么急著要卷宗?楚硯聲都做了十多年的野鬼了,跟咱們有啥關(guān)系?”
“楚硯聲死得蹊蹺……也許是個冤案?!碧禅Q打了個哈欠,腳下匆匆,進了內(nèi)室,朱藍山緊緊追隨,他一早帶來幾個食盒,這會兒還溫著呢,見天鳴落座,忙張羅著布菜,興高采烈地要與她一起吃早飯。
“蹊蹺?”朱藍山將一碟碟精致菜肴從食盒里拿出,“蹊蹺就蹊蹺,跟咱有啥關(guān)系。我跟你說,我八成真好了,昨晚睡得特好,也沒做夢?!?p> 聽聞后半句,天鳴想起沉睡的林清越,又是重重嘆口氣,這聲嘆息讓朱藍山不滿,重重撂下菜碟,酸溜溜地說,“要我說啊,林清越睡著就睡著,他個萬年不死的老妖精,有什么好擔心的?!?p> “全城無夢,可不是好事。”
“那你還樂得清閑了呢?!敝焖{山坐在天鳴身側(cè),看著文昭打著哈欠進門,尷尬地別過視線,心里暗忖,天鳴是他摯愛,文昭是他前塵所愛.......這這這,他朱藍山真是桃花旺極了??!
過了片刻,看著面前一碗朱藍山給自己夾的冒尖的小菜,天鳴語氣溫和又乖巧,忽然開口問,“能不能麻煩你個事兒?!?p> “咱倆之間,還用得著這話?你直說就行?!?p> “你能不能幫我找找海棠樓曾經(jīng)伺候過江寒竹的婢女,要是找不到婢女,老鴇也行,只要是跟江寒竹沾邊兒的人就行?!?p> “那你先說,為啥你這么著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王天鳴想了片刻,抬手拂過衣領(lǐng),露出里面尚有淤青的鎖骨,朱藍山一打眼,剛剛夾起的一筷子筍干就從手里滑落,旋即臉色漲紅,暴怒之勢,“誰打你了!他娘的!我去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