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賞雋永
送走李重瀾,仇靈雨隱憂解除,她立刻活了過來,又開始行使東家的權(quán)力。
新漆的紅木柜臺還泛著桐油味,美人優(yōu)雅地端坐其后,纖細(xì)的指尖無意識地?fù)軇又惚P珠子。
“開業(yè)都三天了,隱香閣還是沒什么客人?!背痨`雨輕嘆一聲,吩咐道,“大方,去城西虎頭泉取二十壇泉水,這種水用來煎茶別有滋味。記住,要泉眼附近的。”
被點(diǎn)到名的伙計(jì)扶著酸痛的腰直起身,他腳邊散落著十幾個(gè)剛拆封的茶餅——全是仇靈雨嫌火候差半分,命他重焙的。
日頭西斜時(shí),棲霞方從城南回來,手里提著東家讓她買的金絲熏茶籠,大方蹲在后院刷洗第五遍茶碾。
二人均精疲力盡。大方忍不住一把拉住棲霞:“棲霞,這就是你給我找的生計(jì)?你說得沒錯(cuò),她是個(gè)會殺人的女魔頭,她這樣一天天的不消停,我總有一天要累死!”
說完,挺了挺腰板:“小爺我也不是好欺負(fù)的,我要反抗了!”
棲霞不屑撇嘴:“你還小爺,我看你像大叔!”
大方不服氣:“你猜我?guī)讱q?”
棲霞不確定地伸出三根手指問:“而立之年?”
大方氣得跳了起來:“我今年才二十一!”
棲霞嘖嘖兩聲:“那你長得挺著急的。”
大方不理會她的嘲諷:“棲霞,我觀察你很久了,你手上是有些力氣的。不如我們合伙吧?!?p> “你要干嘛?”棲霞翻了個(gè)白眼。
“嘿嘿,”大方傾身過來,“女魔頭花錢如流水,瞎講究,這茶肆鐵定掙不著錢!咱們圖什么,不如把那些值錢的家什、茶盞、茶葉……”
“停!”棲霞收起了嬉皮笑臉,嚴(yán)肅地盯著大方,“我和你說過,不許再走老路!這話我當(dāng)沒聽過,回去睡覺!”
棲霞轉(zhuǎn)身就走,大方在她身后喊道:“她還欠著我們月銀呢!總有一天,這里的東西要當(dāng)干凈!”
棲霞走回三樓,隔著長廊,看見仇靈雨的房間還燃著燈火,她坐在燈下,翻著那本快要翻爛的《海內(nèi)華夷圖》,靜美的剪影投射在紗窗上。
棲霞默默看了幾眼,心中嘆息:“唉……誰讓我生來就愛多管閑事呢。罷罷罷,就留下來再護(hù)你一程吧?!?p> 摸回自己簡陋的廂房,廂房窗戶正對著鄰家宅子,那邊的宅子竟也透著光,窗上也晃動著一道側(cè)影。莫非那燈下也坐著一個(gè)失意人?
棲霞出神地看了一會,辨認(rèn)出是鄰家那個(gè)十三歲的小少年。小少年姓傅,在這條街上大大的有名。據(jù)說他是文曲星下凡,生來便過目不忘,開口能誦,十二歲過了童生試,現(xiàn)在勤學(xué)苦讀,等著考秀才。
少年從隱香閣門前經(jīng)過時(shí),棲霞見過他,印象中人極瘦,皮膚蒼白,永遠(yuǎn)背著鼓囊囊的書袋走在去縣學(xué)的路上。
“棲霞,這世上有人比你更辛苦呢?!睏枷胫?,明天要把少年用功的故事告訴大方,不許他再叫苦。
翌日清晨,棲霞早早起來開店。作為掌柜,她還是很盡職的,無奈遇到一個(gè)不靠譜的東家,由著自己的性子可勁兒造,店面裝飾、茶具都是用最好的,這一帶都是小商小販、普通人家,飲茶對他們本來就是一種奢侈,再看這架勢,直接就嚇得不敢進(jìn)來。
隱于市,要的就是一個(gè)“隱”字,也不知她這般張揚(yáng),到底是想隱,還是不想隱。
棲霞惦記著自己的十貫錢,一邊腹誹,一邊清掃著院子。
唰——唰——唰——
笤帚不小心掃到了人腳。棲霞忙忙道歉,抬起頭一看,竟然是傅家那位小少年。
他一只腳踩在院子里,另一只腳還在門外,蒼白的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猶豫,似乎并沒有下定決心進(jìn)來。
棲霞在第一縷朝霞中,對著小少年一笑:“客官請進(jìn)?!?p> 或許是被這個(gè)笑容晃花了眼睛,少年眼睛微微一睜,身子就不由自主地跟著棲霞走了。
臨到要進(jìn)入正廳時(shí),少年才如夢方醒,頓住了腳步:“不不不,我不是來飲茶的?!?p> “無妨,也沒有別的茶客,喝點(diǎn)熱茶暖暖身子,我很會煎茶的。”棲霞笑道。見少年依然猶豫,又補(bǔ)了一句,“不收你茶資。”
少年頗不自在地找了張茶臺坐下,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此間奧秘:“這是貔貅?!钡降资俏魇虚L大的孩子,他手指著桌腿上的雕花,“商戶都喜歡用貔貅,只進(jìn)不出,聚財(cái)?!?p> 棲霞一笑,拿出一丸茶餅,慢慢搗著。
在泉水汩汩冒泡的聲音中,少年顯得活泛了很多。他站起身,在廳堂中來回走動,好奇地看著精致的陳設(shè)。
不多時(shí),一盞碧綠的茶湯煎好,放置在茶臺上。“飲茶時(shí),舀出的第一碗茶湯為最好,稱為“雋永”,趁熱喝吧?!睏冀忉尅?p> 少年顯然對飲茶這件事很陌生,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啜完,臉色紅潤了不少。
“小哥哥,你手藝真好?!彼劬α辆ЬУ摹?p> 棲霞沒有問他為什么今天沒有去上學(xué),只是自顧收拾著店堂。
只聽得低低一聲驚呼,棲霞循聲看去,少年指著庭院里那株名貴的芍藥,臉上止不住的惋惜:“這花,我昨天看開得可好了,怎么今天就枯萎了。”
說完,他意識到自己暴露了,臉燒得通紅。
仇靈雨在這個(gè)小天井里整了不少名貴花木,只是越嬌貴的花,就越需要呵護(hù)。棲霞和大方都是窮苦人出身,見都沒見過,哪里伺候得來,便由得這些花木如雜草般自生自滅。
或許少年早就從自家窗戶里看到了這些花木,默默觀察了許久。
“無妨,”棲霞走過去,手指輕輕撫過花瓣,“如果累了,便枯萎幾天。就算是最名貴的花木,也不必一直開花?!?p> 少年眼中微微一亮。
“真的可以嗎……不必一直開花?”
“當(dāng)然?!斗鹫f四十二章經(jīng)》有云:行道如琴弦,緩急得中道。意思是,琴弦過緊易斷,過松不鳴,恰如人生當(dāng)平衡勞逸,適時(shí)休憩,方能長久?!睏嫁D(zhuǎn)過身,笑對少年說。
少年似有觸動,若有所思。
只聽“砰”地一聲,柴房門被大力拉開。
二人驚愕地抬眼望去,大方急匆匆沖出來,對著棲霞嚷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留下還不行嗎?別再對我念佛經(jī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