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風(fēng)鈴隨風(fēng)飄蕩，天水亦藍(lán)云浪游。

　　鈴音伴浪花，浪音伴風(fēng)鈴。

　　天邊暮色，空氣如霧。我亦如平常般于海面起起伏伏，觀閱素未相識之人。

　　流動的海平面上，皆是我的身影與其帶來的波瀾。

　　他們的生活習(xí)慣是我從未見過的。我輕輕舞動魚尾，魅藍(lán)海水之下，白底鑲金的魚尾顯得格外奪目。

　　我慢慢游到一塊巨大的巖石后方，像一個小賊，窺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然而，就在我全神貫注地目視時，沙灘上的男子竟然注意到了我。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確保自己未曾眼花，然后便徑直朝此處而來。

　　我有些慌亂地沉下身，抬眸仍留意海面之景。

　　遠(yuǎn)遠(yuǎn)間，只見得男子乘坐著一艘觀光潛艇，正局部朝我處行來。

　　我面色慌亂，未曾想過人類之速竟在我意料之外。

　　不過就算再快，陸地生物也是比不過海洋生物。我輕輕松松便從海面游至40米下，再次回身之時；

　　竟還能望見潛艇燈光！

　　我的眉目發(fā)緊，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開始與潛艇玩起了你跑我追。

　　我故意游到偏僻珊瑚礁旁，此地時而出沒儒艮，足矣魚目混珠。

　　就算今日無儒艮，將其引至100米下，任憑它為何物，在無光海底也無法。

　　如我所料，他們在無光無痕的海底迷失了方向，以此停住前行之欲。我見此情形，擺動魚尾，以圓圈之形遨游在潛艇四周。

　　不過到底不是長久之計，我最終決定先發(fā)制人。

　　我慢慢逼近潛艇，伸出手，一掌拍其玻璃而上。

　　然后，我未曾停留只字片語，俯身自遠(yuǎn)處而游。

　　我不知那潛艇后續(xù)如何，只知再不見其燈光。

　　我頭也不回地俯身直直下游，身邊因生物蠕動而產(chǎn)生的氣泡，亦在環(huán)圍我身。

　　海底150米下，便已然是除人魚外各類海洋生物的極限。

　　于此已無光線，此地海壓如捆綁般使人呼吸困難。

　　人類到此或無回頭路，人魚則輕松安逸。

　　費(fèi)勁艱辛過黑暗，迎來乃至新曙光。

　　遨游過3000米，便至海皇宮/人魚族。此地?zé)艄忤矈Z目。

　　遍地屋棱盡奢靡，衡薔疊翠盡應(yīng)景。

　　與人族皇宮一致，守衛(wèi)不計其數(shù)，通道如迷宮般環(huán)繞。

　　亦如人類需家，大海乃至人魚賴以生存之命脈。

　　時間向來都是順時，毫無逆時之說。

　　人類順著時間漸漸進(jìn)步，我們亦如此。

　　只是他們已然忘卻了二族進(jìn)化之時的記憶，慢慢的，我們便成了他們口中的傳說。

　　他們不記得我們，我們可一直在觀察他們……

　　我自小聽著人類的故事長大，對于他們的生活，已然是耳熟能詳。

　　我的腦?；腥桓‖F(xiàn)幼時奶奶所言之語：“在大海中，你是至高無上的欞霧公主，出了海域，便是人類口中的不明生物。”

　　今時今日，可謂真真應(yīng)了此語。

　　人類的潛艇之速在我們之上。

　　想到此，我心頭一緊，轉(zhuǎn)過身，定定望著遠(yuǎn)方。

　　盡管那潛艇已然被我甩得無影無蹤，可是冥冥之中，總有一股涼意席卷在心頭。

　　借由這個想法，我不禁想到了種種驚悚的畫面。

　　或許那潛艇根本就沒有離開，而是一直在我的視線盲區(qū)，悄悄盯著我。

　　這個想法無疑讓我全身的寒意直沖腳底。

　　我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環(huán)顧四周，當(dāng)真在一處珊瑚礁的縫隙處看到了那熟悉的微弱燈光。

　　我的眼眸先開始顫抖，四肢的定格如觸電般蔓延全身。

　　我不敢動。

　　因?yàn)楫?dāng)今無論朝哪邊走，都會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生活軌跡。

　　正當(dāng)我的意識跟著愣神之時，我的視線中竟然撞進(jìn)了一股心底發(fā)麻的畫面。

　　他們下來了。

　　巨大的恐懼感混合著海水遍布我的全身，將我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露一絲縫隙。

　　我不敢呼吸。借著潛艇微弱的燈光，我看清了，那似乎是兩個年輕的人類。

　　而且都是男性。

　　我看不清他們的樣貌。

　　可他們朝我漸游漸近的步伐，卻讓我不由得心底發(fā)涼。

　　這二人是誰，為什么不會受海壓影響？

　　他們漸行漸近的身影，讓我再次看清他們的衣著。

　　他們?nèi)砩舷卤灰恍┖谏牟剂习脟?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他們的臉頰旁似乎還有一根細(xì)長的水管，厚重的眼鏡包裹了他們的眼眸。

　　我如夢初醒，轉(zhuǎn)身毅然地游向黑如深淵的窟洞。

　　我的身軀在游動，大腦跟隨著這份航行飄散開來。

　　“沒有了潛艇、燈光，如斷翼之鳥，今生余生，只怕將迷失在這鬼窟洞中了?！?p>　　想到此，我不禁暗暗一笑，跟本公主比游動之速，不自量力。

　　可是白皙的魚尾一樣可以暴露行蹤。

　　不過，他們不是夜行動物。

　　更不是海洋生物。

　　自那鬼窟洞出來，又過了許久，再不見那二人的身影。我心中的大石驟然沉底，即便如此，我仍負(fù)手立在那窯洞對面，拳頭松了又緊。

　　伴隨著這細(xì)微的動作，我的眉目隱隱浮現(xiàn)些許期許。

　　陸地生物，海中不喘。

　　是萬千子民最好的魚餌。

　　我晃了下心神，眸光微顫：“若是平日，我定會祈禱你們平安找尋出口，只是今時不同往日，種族間的牽絆，只愿化作塵埃?！?p>　　話落我俯身遨游下潛，其實(shí)，鬼窟洞四面八方，都是人魚族。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海底的光，晝夜難分。

　　在這片彷如人間叢林的地帶，些許時分，只有縷縷光芒投射進(jìn)來。

　　我的身影在海中自由搖曳，旋轉(zhuǎn)之余，尾邊順暢的波光魚鱗使得海水都繡上了靈動的泡影。

　　待次日初暮到來時，我仍追尋平常之風(fēng)，遨于海面，觀閱人類。

　　基于昨日經(jīng)驗(yàn)，我未再觸及岸際，而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了眼玩轉(zhuǎn)海浪的人類。

　　看到此，我的眼中泛起點(diǎn)點(diǎn)微光。

　　雙腿真有這么好嗎，或者說，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它獨(dú)特的一面。

　　我的手指漸漸合并，握成拳，遞到胸前，沉穩(wěn)的心跳緩緩襲來。

　　“或許，真的得承認(rèn)他們的進(jìn)步?！?p>　　我垂下眸，暗暗嘀咕著。

　　絲毫沒有注意身后的變化。

　　“天啊，你好美。”

　　一語點(diǎn)醒夢中人，我聞言雙目詫異地抬眼，但是仔細(xì)思慮身后人所言之語，似乎并無任何不妥。

　　我唯唯諾諾地將身體轉(zhuǎn)過，一雙浮動著光澤的眸子忽然撞進(jìn)視線。

　　我與那人正巧對視。

　　面前的姑娘容色清俐，擁有一雙泛著點(diǎn)點(diǎn)群星的唯美杏眼，五官高級，纖長身姿，腰間長發(fā)，氣質(zhì)高貴。

　　姑娘目光直直盯著我，絲毫不偏：“我叫路尋歡，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我看著她，心中竟泛起種種暖意：“欞霧，窗欞旁的霧?！?p>　　路尋歡的眼神仿佛刻在我的身上，她的聲音清亮爽朗：“我長這么大，能夠?qū)⑷唆~服駕馭得如此完美的人，你是第一個。”

　　此時此刻，我竟不知該如何回答。面前名叫路尋歡的女孩，似乎有些熱情的過頭。

　　或許是見我久久不語，她有些尷尬地開口：“你別誤會，我就是沒有見過，像你這般的絕色少女?！?p>　　她急忙解釋的樣子，彰顯得她分外可愛。

　　我走到她的身前，認(rèn)認(rèn)真真、一字一句地將話說完：“尋歡，你也很漂亮。只是旁人的心中充滿了嫉妒，不會如你這般?！?p>　　她抬眸，先前木訥的面龐再次綻放出笑容：“謝謝你的開導(dǎo)；”路尋歡解下脖頸上的項(xiàng)鏈，遞到我面前。

　　“我該走了，若是有緣，下次記得再來此處找我?！?p>　　我沒有拒絕，收下了項(xiàng)鏈。

　　在我的眼中，那不過是個尋常俗物，可在她眼中，便是開啟友誼的見證。

　　她……是找我做朋友。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中的溫暖如沐春風(fēng)。

　　我垂下雙目，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了一圈項(xiàng)鏈之貌。

　　是碎冰藍(lán)之色。在海面之上，仿佛是海洋之寶。我的嘴邊漸漸浮現(xiàn)一抹笑意，隨后，漸漸將身軀沉入海水；

　　我的銀灰色長發(fā)在水中飄飄逸逸。

　　下腕的細(xì)紗也在海水的光絲下浮現(xiàn)著彩色靈光。

　　我曼妙的身姿旋轉(zhuǎn)而漸漸滑落海底。

　　若是時間停留在此刻，那便是今生至純至美的回憶。

　　一夜之間，大量黑色廢水席卷了半個海洋。海面上盡是死魚爛蝦，原本魅藍(lán)的海水也變得紫藍(lán)黑油，開始散發(fā)著惡臭。

　　油漬得像一鍋長毛的魚湯。

　　我被那味道吸引地再次游到海面，哪知迎接我的竟是硫酸般的腐蝕。

　　在陣陣酸麻痛感中，我垂眸望見我的胳膊紅腫，原本美麗的魚尾也變得白里透紅。

　　我對這一切視若罔聞，強(qiáng)撐著面色平靜，亦或感覺不到疼痛。

　　我用雙手捧著一只又一只的小魚，看著它們被腐蝕的慘白，才隱隱約約感覺到了自身的痛。

　　是心痛壓過了皮痛。

　　恍惚間，我的全身傳來一陣劇烈的刺痛感，讓我感覺全身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也是在這個早晨，天空下起了雨。

　　是大海的眼淚嗎……

　　此刻我才注意到自己胳膊上的細(xì)紗，已然被腐蝕得全無。

　　我全身縈繞著腐爛的氣息，那些恐怖的污漬在瘋狂吞噬著我的身軀。

　　我閉上雙目，眼梢流下了一顆藍(lán)色的珍珠。

　　直直掉落到海底，順著洋游，成為了珊瑚礁的點(diǎn)綴。

　　看到珍珠沉入海底，我意識到必須讓自己的族人意識到災(zāi)難來臨，盡快逃離此地。

　　這些又是唯一的證據(jù)。

　　我顧不得猶豫，轉(zhuǎn)身徑直游向海底。

　　趁那些不明水還未沉到海底，盡快逃走還有一線生機(jī)，可又能逃去哪里呢？

　　再遠(yuǎn)也是海水，不過是拖延了些許生的時間罷了。

　　本就有被腐蝕的傷口，又加上海水的浸泡，雪上加霜。游著游著我便沒有了力氣，僅靠著海壓直直下沉。

　　途中，我迷迷糊糊只得感覺到傷口在一點(diǎn)點(diǎn)的吞噬著我的健康細(xì)胞，滿是腐爛惡臭的氣息生生拉扯著我的肌膚。

　　緩緩?fù)餄B透。

　　令人窒息的感覺撲面而來。可越是掙扎，身體就越是麻木僵硬、動彈不得。

　　等我再次意識清晰之時，四周的環(huán)境是在一處珊瑚礁旁的洞穴口。

　　我的意識渾渾噩噩，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這一切，究竟是夢，還是現(xiàn)實(shí)？”

　　我終于真正的意識到了痛感，我身體的溫度感覺時冷時熱，視角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身體的兩邊像是在激烈地拔河，使得我不由得認(rèn)為身體是要逐漸向兩大方向倒去。

　　我或許看不到，我的深邃透亮的眼眸早已變幻得黯淡無光，只剩下凄涼與遺憾。

　　我該怎么做，才能讓他們相信……

　　可是，就連我自己都以為這只是一場眼眸睜開便可以消散的夢境。

　　一切的一切，都太玄幻了。

　　“也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力氣，能夠撐到告知他們這一切了?！?p>　　也許我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吧。

　　我的手掌再次平撫胸口，溫?zé)岬母杏X和斷斷續(xù)續(xù)的心跳籠罩了我的半邊手掌。

　　我微微抬眸，映入眼簾的，只有四周的孤寂與黯淡。

　　我想要看清，于是放大了瞳孔。

　　待到洞穴口完整的入我眼眸之時，即便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我到底還是被真相給嚇了一跳。

　　這是那日的鬼窟洞。

　　此時此刻，我的面龐正正對著那漆黑的洞口，透過洞口，我仿佛可以看見黑霧中有無數(shù)眼睛正在盯著我看。

　　這使得我的心中很快多了一絲顫意。

　　在那無數(shù)雙眼睛的窺視中，總有那么兩雙眼睛，瞪得眼眶發(fā)紫。

　　恐懼使得我全身發(fā)緊，我猛地回過頭，是一個陡峭卻實(shí)在小巧的懸崖。

　　看到這個小懸崖，我知道，自此處跳下去，便是人魚族。

　　“未來的成敗，現(xiàn)在在我一念，容不得半分猶豫?！?p>　　我依靠雙手爬行，來到那蜿蜒可布的邊緣，半身豎下，使得全身向下，我便如此，順著海壓回到了人魚族。

　　現(xiàn)在，我不需要什么證據(jù)；我自己，就是使人深信不疑最好的證據(jù)。

　　剛巧，我落在皇宮大門口，落地時，一股鮮紅的血液隨我身體落下的那刻噴涌而出。

　　我的清眸睜睜合合，閃著淡淡的光羽，看著急急忙忙簇?fù)砩蟻淼氖勘?p>　　便沒了知覺。

　　再次醒來時，我還在原地，只是在此基礎(chǔ)上，多加了一床溫暖的棉被。

　　不知為何，現(xiàn)在的我，只覺得那棉被刺骨的冷。

　　他們……都去哪了？

　　彼時的人魚族，安靜得像是歷來的荒無人煙。

　　莫非我的費(fèi)勁艱辛，成了一場笑話？

　　我借由這最后一絲的信任，支撐著坐了起來。

　　我轉(zhuǎn)了轉(zhuǎn)腦袋，步入眼簾的四周，是海洋底部的黑。

　　看到此，一滴淚滑落，跌到布滿塵埃的地面，揚(yáng)起密密的灰塵。

　　這次的眼淚，不再是珍珠，也就是說，我，再也不是人魚族最后的血脈了。

　　他們，后繼有人了吧。

　　我的臉上突然勾起微笑，是啊，誰又會再管我這個半死不活的公主，但若不想得焦灼：“平安離開這里就好?！?p>　　我的目的突然變得弱小純粹，洋溢著少女的懵懂。

　　以前的我，或許是站在高空視角俯瞰低下的原因，不懂他們的陰暗面，今時今日，真真感受到了，心如刀絞的感覺。

　　現(xiàn)在，這場曠世災(zāi)難帶來的不僅是海洋的不幸，也許會是整個水族的末日。

　　我抬起胳膊，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臃腫，一根黑紅的絲線正順著血液緩緩蔓延開來。

　　彌留之際了，再看一眼吧。

　　也不知怎的，我的身體恍然間感覺飄飄欲仙，仿佛踩踏著天邊浮云般自由翱翔。

　　我搖晃著身子，涌動著魚尾。

　　像只從籠中逃出的鳥兒，煽動著小巧的翅膀，飛向更遠(yuǎn)的自由。

　　在這途中，少不了苦難與幸福，有如沐春風(fēng)的珊瑚礁魚群，它們明顯還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與海面的景象。

　　看著它們自由爛漫的身影，我不由得有些鼻尖發(fā)酸?？僧?dāng)?shù)竭_(dá)那布滿視角的洞口，我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好了。

　　畢竟啊，那是我做下的孽。

　　等到我游到海面的時候，污濁的臟水已經(jīng)遍布半個海洋。

　　那兩種顏色，是代表生存與逝去嗎？

　　現(xiàn)在的海水，又多了一絲味道；腥氣。

　　當(dāng)布滿油漬的海水遍布我手掌的時候，我還是沒忍住，用手指捻了兩捻，膩滑的感覺直充大腦。

　　隱隱約約，我似乎聽到了同類的對話。

　　“這海面都變成這樣了，難怪國王會緊急警示逃亡?！?p>　　“這都是次要，主要不還是咱們唯一的公主死在了這場浩劫嗎，人魚王族最后的希望枯萎了，你說國王能不心灰意冷嗎。”

　　“倒也是。不過咱們這公主可真夠可以的，用生命延緩了人魚族的劫難?！?p>　　聽到此言，我眼眸中的光黯淡了。

　　我……死了？

　　我猛地回過頭，正準(zhǔn)追上他們，訴說真相之時，卻發(fā)現(xiàn)，他們，是從下面游上來的。

　　二人一前一后，中間間隔了一塊很長的擔(dān)架，擔(dān)架上，好像有東西正躺在上方，蓋著一床棉被。

　　棉被！

　　我沉下水，看得更為清晰。

　　自遺落在外方的皇冠與魚尾，我信了，信躺在擔(dān)架上沉沉睡去的人是我，信為子民獻(xiàn)出生命的人是我。

　　一切的一切，仿佛正確貫穿了順序。

　　為什么我明明昏迷在皇宮的門口卻沒有人管我，為什么棉被溫溫暖暖在我身上卻寒冷徹骨，為什么我的身體會猛然臃腫；

　　為什么明明一身傷卻輕松無暢……

　　原來，是我已經(jīng)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