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馬鳴
書載，慶安四十九年，定安侯卸官歸隱山林，從此不知所蹤。
慶安五十年，帝崩，七皇子姒辰安登基，改年號乾徵，是為乾徵元年。
乾徵元年，帝三請周祈安，終出山，復拜官廷尉丞，掌黑甲衛(wèi)，佐新帝。
乾徵二年，丞斬奸佞崔煜，恰逢匈奴兵變，舉兵南下，遂自請北上，戍守雁門關(guān)。
同年九月，匈奴分兵四路，齊齊攻打大夏北境。
其中，大將阿古達木率軍十七萬，攻打雁門關(guān)。
但因為有黑甲衛(wèi)死守，遂久攻不下。
乾徵帝才登基兩年，前朝奸佞留下來的人還沒有處理干凈，糧草無法及時供應(yīng)到前線各處戰(zhàn)地，且內(nèi)地多發(fā)天災(zāi)，乾徵帝開國庫救援八方百姓，忙得焦頭爛額。
是以，當又一批糧餉送過來時，負責押送的官吏看著面前的人，猶豫好久小聲開口：“內(nèi)地多出天災(zāi)，如今多倚靠國庫發(fā)放糧餉。陛下已經(jīng)施壓催促世家放糧救濟百姓，如今這批送到邊疆的糧草，乃是國庫里最后一部分囤積的，陛下說……日后……要委屈一下將軍了……”
話音未落，接糧草的一眾將士面面相覷，哪里不明白皇帝這是在說沒糧草了，以后要他們自己想辦法了。
“鎮(zhèn)西侯坐擁西北，不缺存糧；北伯侯掌東北半邊，亦如是。偏生他們分到的糧食比我們還多，陛下可當真是公平公正?！备咂鹄湫σ宦?。
有人開口說話，身后的將士都竊竊私語議論起來。
為首那匹照夜玉獅子上的男子面容甚好，卻因常年征戰(zhàn)，蓄須蓬頭，發(fā)頂插著一根锃亮的荊木簪，膚色黑如墨錠，唯有一雙眼睛可看出昔年風采。
周祈安垂眸摩挲著手里那已經(jīng)陳舊無比的平安符，好半晌才淡淡開口：“少些糧食便少些，替我謝過陛下?！?p> 官吏狠狠松了口氣，三兩下上馬離開了黑甲衛(wèi)大營。
“少主公，這些人分明是在克扣我們的糧餉！鎮(zhèn)西侯和北伯侯什么都不缺，偏生給他們的分量和我們的一樣多！”高起有些憤憤地開口，
“我們那么多兄弟，如何吃飽飯！陛下分明就是想要我們——”
“周家剩余家產(chǎn)已被我兌換成糧草和軍械還有棉衣。阿起，你拿我的手令，率斥候營去九原郡接一下?！敝芷戆泊驍喔咂鸬脑挘f過去一枚通體發(fā)黑的手令。
高起初時不肯接。
重入朝堂這幾年來，因為先后做了不少大事，如今朝廷里簇擁少主公的人數(shù)，比當初簇擁奸臣崔煜的那批不遑多讓，已經(jīng)達到了威脅到帝王的地步。
陛下和少主公的關(guān)系也從一開始的信任變成了今日的僵硬。
皇帝分明就是不想給他糧餉，想讓他自行解決，最好能夠……
少主公為了兄弟們的溫飽，常常散盡家財自掏腰包，將士們從未餓過肚子。
如今他那僅剩的家底都要拿出來了——
那可是當年少主公娶少女君時給她積攢的聘禮與嫁妝。為了留個念想，少主公這么多年不曾動過，如今卻為了兄弟們，一聲不吭地把這些全部賣了……
“少主公……這些糧餉，兄弟們要不起。那是您留給少女君的……”高起的眼睛逐漸變紅，聲音有些許的哽咽。
周祈安垂眸看著手里被自己盤到起毛拉絲的平安符，好久后才啞聲開口：“她若是在，也會和我一樣看不得你們餓肚子。去接人吧，讓弟兄們吃飽飯，接下來還有硬仗要打?！?p> 抹了一把眼睛，高起抱拳，隨后帶著人策馬轉(zhuǎn)身離開。
午夜，大雪紛飛。
又是一個臘月至。
阿古達木用了老法子，下令偷襲雁門關(guān)。
烽火臺狼煙起，號角聲綿延數(shù)里，黑甲衛(wèi)蓄勢待發(fā)，隨著周祈安迅速整頓后奔赴關(guān)門。
這是一場惡戰(zhàn)。
極寒天氣，擅長游擊的蠻人，紛飛大雪遮擋視線……
他們從午夜打到天明，戰(zhàn)爭仍未停歇。黑甲衛(wèi)這邊已經(jīng)累得夠嗆，而匈奴軍好似越戰(zhàn)越猛——
意識到情況不對，周祈安讓高起去向北伯侯和鎮(zhèn)西侯求援，同時下令全軍后撤，退回雁門關(guān)死守。
然退到一半，又有大半匈奴軍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烏泱泱一片，看得人頭皮發(fā)麻。
原是阿古達木使用了聲東擊西的計策，看似分多股兵力攻打北境各地，實則暗度陳倉，集結(jié)兵力合力攻打雁門關(guān)。
只要雁門關(guān)破，打去王畿長安城便是遲早的事情。
畢竟少時便隨軍征戰(zhàn)，周祈安意識到此時后撤，不僅他們自己會身陷囹圄，雁門關(guān)更會快速失守，便厲聲開口：“不許后撤！給老子打！打到援軍過來！”
面對這個老對頭，眾將士紛紛舉起手中兵器，隨那匹照夜玉獅子，于長長號角聲中繼續(xù)沖鋒陷陣。
可此番匈奴兵將近四十萬，黑甲衛(wèi)一年來持續(xù)作戰(zhàn)，只剩下七八萬不到了，又許久未曾好好歇息，遂縱然可以以一敵多，也是很快落了下風。
天空泛起魚肚白，戰(zhàn)場白雪皚皚，滿地尸首銀霜蓋。
刻著“周”之一字的旌旗早已殘破不堪，隨風掙扎著飛揚。
旌旗旁的少年將軍身中數(shù)箭，頭發(fā)蓬亂，被匈奴大軍層層包圍。
“周祈安，你跪地投降，我饒你不死，還可舉薦你為我家單于，封你為將！”阿古達木坐在馬上，垂眸輕蔑地看著那人。
低頭看向手中，那是一只斷裂的荊木簪，還有一枚被射穿的平安符。
周祈安的眼睛被射瞎了一只，胸口數(shù)支箭矢貫穿甲胄，卻毫無所覺。
無聲笑了笑，將荊木簪小心翼翼收起，將平安符纏繞在手腕上，他拿出那貼身藏了多年的紅色白紗，蒙在眼睛上，提起手中九尺陌刀。
“我們漢人，沒有隨意屈膝投誠的習慣，蠻人休辱我——”
他揚起下巴，對著阿古達木的方向高聲開口，而后提起陌刀，驀地揮舞起來。好些靠近的匈奴將士被掃倒——
但回敬他的是滿天箭矢。
眼前血紅一片，少年將軍的陌刀重重插在地面，撐著最后一口氣不肯倒下，手里緊緊攥著那枚平安符。
白色荒野上，照夜玉獅子向陽飛奔，那是它回家的路。
馬兒鬃毛飛揚，是脫離了戰(zhàn)甲后的輕快，是歸家見故人的喜悅。
長長的嘶鳴好似在耳邊回蕩，周祈安的嘴角不停淌出血一般的哈喇子，唇畔卻揚起一抹明媚的笑容。
昭昭……
我來了。
?。ㄕ瞻遵R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