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林依走近了一步,主動伸出手,眉眼垂下的瞬間,竟和林依十分的相似。
雙手重疊的瞬間,“原主”的虛影消失不見,如果此時有旁觀者,可以清楚的看見她沒入了林依的魂魄中,當真是……一點阻力都沒有。
而林依頭痛欲裂,記起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
她看見自己站在西巷的路口。
這里的人沒有不夜城多,但并不荒蕪,農(nóng)民從這里趕著牛馬經(jīng)過,在薄薄的一層積雪上留下馬蹄印,當然,這積雪不是潔白無瑕的那種,反而有很多牛馬糞混在里頭,簡直沒有一塊干凈的落腳地。
兩邊的商鋪賣鞍鞭,轡頭的居多,那股皮革味揮之不去,打鐵鋪和農(nóng)具鋪也不少,三四十歲的漢子在爐火前揮舞著古銅色的膀子,映著火光大汗淋漓。
街邊有個小茶館,姑娘很是熱情,忙出忙進的,過路人就在這里歇歇腳,喝茶聊天。
街頭有一家客棧,一樓食堂,二樓客房,不過貌似沒有什么人。
她看見那個人走在自己的前面,長如瀑布的黑發(fā)就這么散著,只把礙事的幾縷用白玉扣子攏在后面,衣服是一身縹緲的白,白到晃眼,他寬衣大袖,腰間別著一個酒壺,平添幾分江湖豪氣,他帶著自己從街頭走到街尾,繞到這西巷盡頭的小酒館后面,那里流水環(huán)繞,木門旁的大樹郁郁蔥蔥,便是李家了。
他低下頭看著林依,十幾歲的少年兒郎其實也沒有比那個時候的林依高多少,但周身的氣質(zhì)卻是沉淀下來了,眉眼輪廓和成年后沒有多少變化,正是十九歲的冥翼。
“你不能再跟著我了,我……”他頓了頓,林依在他的語氣中聽出了委屈的意思:“一個朝廷侵犯,自身都難保了,到時候師父順著查過來,我倆就白逃了。”
“李珟是我早些年認識的長輩,很靠譜,雖然家境貧寒了些,但好在安穩(wěn),你就在這里落腳,至于其他的事,等我安排?!?p> 他想了想,強調(diào)道:“記住,不要貿(mào)然行動,等我消息?!?p> 那時候的林依,似乎不想讓這個人走,莫名的,有些心疼他,張了張口,最終只落下一個字:“嗯?!?p> 冥翼勾起嘴角,吊兒郎當?shù)目吭跇渖希_了一個玩笑:“發(fā)現(xiàn)枕星閣真是個風(fēng)水寶地,內(nèi)斂話少的我進去成了這副模樣;而自幼懂事識大體的你居然會做出逃跑的選擇,整個人也冷了不少。”
內(nèi)斂話少……
林依頂著一臉我不信的表情敲響了李家的門。
里面出來了一個穿著藏藍的袍子的書生,冥翼和他交談了幾句,林依就被領(lǐng)進了家門,看見了還算年輕時候的阮顏——那書生李珟的結(jié)發(fā)妻子。
后來大抵就是李珟收她為義女等等一系列的事,這段記憶模糊不清,只是遠遠的聽見李珟說了一句:“‘即和且平,依我磬聲?!源酥?,既是新生,便給你取一個字‘依’可好?”
李珟又想了想,說“你以前事情他已經(jīng)和我們講清楚了,李姓卑微,不敢貿(mào)然冠之,這個姓,你要自己想?!?p> 阿悌站在李珟的面前,垂著目光,半響后吐出一個字:“林”。
***
再睜開眼時,林依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能自由的控制住阿悌的這具身體了。
她站在宮門口等車來,心里空空茫茫一片,而霍韌則站在她旁邊陪她。
她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原先對霍韌毫無防備了,作為一個自小和她一起長大,陪伴她,保護她的人,怎么防備得起來?這種無條件的信任在潛意識里影響著林依,她有些茫然了,有些分不清,她是真的從老家堡穿越過來的,這一段其實是原主的記憶;還是本身就是這里的人,因為某些原因被改動了記憶,才會有潛意識里的那些反應(yīng)?
她的目光落在身旁的霍韌上,在這一刻,莫名的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她開口,對這個一直困在往事里自責的人說:“韌哥哥,以后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你記住,都不是你的錯,你已經(jīng)……很好很好了。”她沒有再囑咐他照顧母妃和婼婼之類的話,她想,這或許……是阿悌一直想對他說,卻沒有機會說出口的話吧,既如此,她便一個字都不會省。
她上了車,發(fā)現(xiàn)霍韌竟瘋了一般的追上來,眼看就要追到這馬車,坐在前面的冥翼“嘖”了一聲,背上的窄刀飛出去,刀柄震的小霍韌虎口發(fā)麻,倒在地上吐了幾口血,林依閉上雙眼,不敢想象若是刀尖發(fā)力會怎么樣。
有時候人的心結(jié)就是那么簡單,一句可以一聲寬慰就可以改變很多東西,譬如那只貓妖,譬如困在這個承諾里很多年的霍韌,只見眼前的景象如風(fēng)和云一樣沙化遠去,他們幾個露出了本來的模樣站在這片紅色芍藥花中,那些藍色的蝴蝶卻消失不見了。
霍韌還在有些恍惚,直到聽見了妹妹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他把妹妹安頓在屋里,考慮到還有一個不速之客,便坐在屋外的樓梯上擦著劍,光線從云間落在他的側(cè)臉上,顯得溫柔了些,但明顯心情不好。
他看見走過來的林依以及......發(fā)抖的小孩,對玢寅吩咐:“先把他送出去?!笔绦l(wèi)得了命令,當即帶著猶猶豫豫的三吳離開踏雪別院。
走廊間就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林依接過飛來的劍,聽見霍韌問:“比一場?”
林依的目光落在屋內(nèi),淡聲答:“霍家小姐還在病著?!?p> 霍韌輕笑了一聲:“他的傷如何了?”
都是聰明人,自然知道他問的是什么,以他的能力,不至于乞丐小院里多一個人也毫無懷疑,但他直接走了沒有再查,這個行為本身就說明了很多,更何況,境里面的那段記憶表明,他和冥翼早就認識了。
林依垂著目光坐在走廊的欄桿上:“還行?!?p> 霍韌“嘖”了一聲,他發(fā)現(xiàn)冥翼的朋友都挺特別的,比如他面前的這個姑娘,冷冷淡淡不愛說話的勁是骨子里帶著的,沒有任何裝的感覺,確實不好親近,但也并不讓人反感。
而他不一樣,他所有的狠厲,所有的威壓,所有的冰冷都是裝的,他其實也不過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正是跳脫闖禍的年紀,可是從小到大的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讓他相信,只有過早的成熟起來,拿到更多的權(quán)力,讓別人足夠敬怕他,才能好好活下去,治好妹妹的病,然后......一起去看玉門關(guān)的漫天飛雪,晶瑩如玉。
林依耐心有限,等他回憶得差不多了便道:“你有話要問?!毖韵轮猓河性捒煺f,有屁快放,請不要浪費時間?;繇g單獨把她留在這里,絕不是只為了問冥翼的傷勢那么簡單。
在確認林依至少目前是站在冥翼這邊之后,他就懶得悶著了,打算找個機會問清楚,尤其是在那些“紅衣女鬼”襲擊下見識了她的武功后,他的疑惑更加大了。
只是......一時不知從哪里問起。
于是幾百年沒有和人類好好交談過的霍韌問了個自以為簡明扼要直中要害的問題:“你是誰?”
林依:“......”
送走小孩回來匯報的玢寅直接木了,好在他反應(yīng)“夠快”,在精神微醺的情況下還能磕磕巴巴把事情解釋清楚,擦著冷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盡量避免著惡戰(zhàn),當然,如果他聽見霍韌那句“比一場”,大概會氣暈過去:“是這樣的,自從半個月前你出現(xiàn)在不夜城,就有好幾方勢力盯著你,廟堂江湖,黑道白道,連混吃等死那么多年的丐幫也不列外?!彼D了頓,換了視角:“因為陣仗實在太大,我們想不注意到都難,所以,查過你的身份和過往經(jīng)歷,一無所獲?!?p> 由霍韌牽頭的諜報網(wǎng)和信息網(wǎng)在長安城若說第二,還真沒人敢說第一,他都沒查到什么,可見其中蹊蹺,為此霍韌還順著線清查了一遍身邊的人,抓出幾個內(nèi)鬼,又動用了私人專線往深處查,得到的消息還是少之又少。
林依薄薄的眼皮半遮著眼睛,目光落在回廊外側(cè)的魚池中,不知道想些什么,用諷刺的語氣說:“一點線索都沒有?暗線吃白飯的?”
玢寅:“......”這踏馬還不如不解釋。
“呃......其實還是有些消息的,不過......”玢寅猶豫著望向自家主人,看見霍韌點點頭默認后,才接著說到:“查到你名叫李莞,是李家旁支李珟的女兒,只是在永和七年,也就是三年前,你和你父親李珟在一夜之間忽然失蹤,獨留李珟的妻子阮氏在長安西巷,但……并未查出你們?yōu)楹问й櫍瞰幀F(xiàn)在又在何處,且阮氏也并未將此事報官,而你不久前又出現(xiàn)在不夜城,竟,還,還......”玢寅說著聲音小下去,擠出兩個字:“瘋了。”
呵,那你還真厲害啊,連她的真實姓名都沒有查出來。
不過這件事情確實處處透著詭異,哪有丈夫和女兒一起失蹤而沒有任何反應(yīng)的人?失蹤多年后又出現(xiàn)在不夜城的林依又是為什么能引得那么多人的注意?
他們失蹤的這些年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眼前的這個人要裝瘋?
霍韌骨子里就不是個安分的,越是處于旋渦中心的秘密,他越是要探究清楚。
玢寅說完識相地退到一旁,霍韌擦劍的動作停了下來,目光落在林依身上,等她一個解釋。
林依極輕地嘆了一口氣,聲音冷淡無奈:“我們還是打一架吧?!眲e說,霍韌不愧是不夜城督察,心里的疑問個個直擊要害,正是她現(xiàn)在想問的。這樣看來,柴鑫和她說的東西簡直就是胡扯了,比起他的話,林依還是更加的相信境里面看到的東西。在現(xiàn)在一團亂麻的情況下,唯一能確定的一點是:現(xiàn)在有很多人·盯·著·她。
林依想了想,說了一句和這些無關(guān)的話:“那些紅衣女鬼是沖你來的。”
霍韌愣了愣,這點他其實也有所感應(yīng),對方料到他肯定會去查這件事,擺明就是想把他困在境里。
只是為什么呢……
林依懶得和他在這里扯來扯去,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去多找點線索,瞧著天色也不早了,便和楊寞打了聲招呼離開了踏雪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