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俊秀的小郎,姓魏名吉,其父是江夏郡王劉映的幕賓,深得劉映信任。
可惜天不假年,魏父剛過而立就病死了,彼時,魏母只二十三四年紀(jì),小魏吉才六七歲。
郡王劉映心慈且通達(dá),讓王妃勸慰魏母,守節(jié)亦可,改嫁亦可,若選擇后者,不妨將魏吉留在郡王府,這孩子可以與郡王的子女一同進(jìn)學(xué),郡王定會給他安置個好前程。
魏母倒也爽快,直言自己尚年輕,還是想嫁人,家里父兄也愿意作主,幫她再覓新夫,如此計議的話,魏吉的確由郡王與王妃施恩撫養(yǎng),更得善待。
于是,魏吉至此成了劉映公開的養(yǎng)子,劉映奉旨為朝廷主理白鹿洞書院后,也讓魏吉進(jìn)書院讀書。
但魏吉與魏父的脾性、資質(zhì)與興趣都截然不同,魏父沉穩(wěn)果毅、精于詩書文章,胸有韜略,魏吉則活潑跳脫,不愛聽父子們講解圣賢書,倒是喜歡跟別有“術(shù)”技的學(xué)子們混。
其中,就有比他大十余歲的沈琮。
少年魏吉,經(jīng)常屁顛顛地粘著青年沈琮,嘴甜眼快手勤。
漸漸地,有些冷傲的沈琮,也對他親近起來,教他不少醫(yī)理醫(yī)術(shù),平日里給師長或同窗診治急癥外傷,也允準(zhǔn)魏吉打個下手。
后來,沈琮被郡王劉映舉薦入宮,魏吉繼續(xù)留在白鹿洞書院苦讀。
如此又過了五六年,心細(xì)善察的郡王妃發(fā)現(xiàn),魏吉實(shí)在不是讀書的料,便說服郡王,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還是讓魏吉東到錢州做沈琮的徒弟,將來在御藥局謀個一官半職,他父親泉下有知,也會安心的。
劉映對妻子的提議從善如流,給沈琮寫了親筆信,又派資歷老道的家仆送他東行。
沈琮欣然接納,魏吉更是心花怒放,覺得自己何其有幸,謀生與興趣兩不誤。
他的研習(xí)醫(yī)術(shù)與伺候師父沈琮的勁頭,更勝以往。
沈琮因要熬制獻(xiàn)給女帝的“仙容玉姿膏”而閉關(guān)修煉時,魏吉就充分利用自己年輕體力好的優(yōu)勢,在皇宮里轉(zhuǎn)得像個陀螺,殷勤地給劉尚局的女官們請平安脈,積攢面診經(jīng)驗(yàn)。
去歲臘月,郡王妃進(jìn)京謁見女帝、獻(xiàn)上九江廬山的貢品時,女帝還特意選召魏吉與沈琮同來,對著郡王妃這個堂嫂,將機(jī)靈而不失勤勉的魏吉,夸贊了幾句。
當(dāng)時春風(fēng)得意的魏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僅僅過去半年,自己的境遇,就有了天淵之別。
……
此刻,在這凄涼冷寂的庭院里,魏吉看清楚馮嘯帶來的又是“糟白生”時,眉頭皺得都快能擰出水來了。
馮嘯則面不改色,將四個大大小小的陶罐碼放在廂房的陰涼處,扭頭對魏吉道:“那時候你在廬山,不也把生魚吃得挺歡么?一個是山里的魚,一個是海里的魚,有啥區(qū)別?!?p> “區(qū)別大多了好嗎,”魏吉一屁股坐在糊滿青苔的臺階上,斜睨著馮嘯,“廬山的柳葉魚,出自山溪清泉,無骨無鱗,連肚腸都是清爽的一條細(xì)線,剁碎了以后蘸上橘子醋齏,又鮮又甜又涼滑彈嫩,活脫脫就是孔老夫子說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你再看這個什么糟白生,海里的臭魚爛蝦而已,軟塌塌黏糊糊,不知道死了多久,才拿這紅得瘆人的醬料抹個嚴(yán)實(shí),噫嘖嘖,就像師父帶我看過的死人臉上搽胭脂……”
魏吉說到此處,忽然停住。
師父……他就這么自然地,又將“師父”兩個字,脫口而出。
馮嘯干脆點(diǎn)穿:“你師父……你不是說,你師父,嗯,沈琮,他現(xiàn)在要你的命么?而這些你看不上的死人胭脂一樣的糟白生,能續(xù)你的命?!?p> 魏吉不語,頹然地垂下腦袋。
他發(fā)泄歸發(fā)泄,內(nèi)心也知道,馮嘯是對的。
他暫時棲身的這個地方,是樊都尉當(dāng)年副將的宅子。那副將在北境戰(zhàn)場殉身了,爹娘和弟弟也死于錢州的一場瘟疫。
樊都尉將宅子買了下來,供奉一家人的牌位,每月讓仆婦來打掃看顧一次,周遭的鄉(xiāng)人和本坊的坊長,都曉得。
馮嘯把魏吉藏過來后,借口仆婦灑掃不用心,以跑馬為由,向父親提出由自己來順路照料宅子、擺放供品。
但馮嘯也不能隔三差五地來送吃的,魏吉更不能生火烹飪,煙囪一冒煙,鄰里隔得再遠(yuǎn)也看到了,定會覺得蹊蹺,去稟報坊長。
馮嘯只能給他撂下一麻袋西域胡商在錢州售賣的馕餅。餅子干燥得很,就算初夏天氣,也能半月不腐,吃的時候泡一泡井水,就能下咽了。
馮嘯又怕他沒肉吃會體弱得病,費(fèi)心找到了糟白生。
這玩意兒比胡餅還耐放,有鹽分,且不像醬鴨和火腿,需要開火蒸熟了吃,里頭還加了蘿卜絲。
真正是葷素搭配、救命標(biāo)配。
魏吉于是又抬起頭,帶著歉疚誠然道:“馮嘯,你別生氣,我就是躲得煩躁極了,所以跟個小孩子一樣耍脾氣?!?p> 馮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口氣仍溫和:“我有什么好生氣的,換做我,半個月都吃不到新鮮的肉,就算不新鮮的也只能吃一種,只怕比你還煩躁。”
她頓了頓,語速慢了幾分,現(xiàn)了惇惇之意:“魏吉,你在廬山救過我的命,我也得想法救你的命。你能不能和我說真話,你師父,究竟為何,突然要置你于死地?”
魏吉眼里駭意上涌,嘴角抽了抽。
辰巳之交的日光,照亮了周遭每一個角落。
眼前站著的,也是可以完全信任的朋友。
但魏吉還是打了好幾個寒戰(zhàn),仿佛那一張張血淋淋的恐怖面孔,已經(jīng)圍繞成圈,每張面孔上的眼睛,都在盯著他。
不能告訴馮嘯。
他魏吉,又不是沒見識過這女子和她爹爹一模一樣的滿身虎氣
幾年前在廬山,馮嘯還是及笈歲數(shù),就敢為了幾個女娃,和歹人硬碰硬。
此番,若是教她曉得了真相,她哪里能忍得住,只怕立時就往皇宮前去敲登聞鼓了。
魏吉實(shí)在沒把握,沈琮的行徑,是否乃女帝默許,甚至根本就是由女帝下詔為之的。
所以他不能冒險去賭,他得先逃出錢州,回到江州,躲到郡王劉映的羽翼下。屆時,就算沈琮曉得他回到江州了,難道還能沖到郡王府滅口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