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雨聘(下)
梆子聲剛敲過三更,柳府后墻根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半輪殘月照見柳明德沾著草屑的錦緞袍角,他臃腫的身子卡在狗洞里進退不得——正是失蹤多天在外賭博的柳父柳明德。
他腰間玉佩撞在青磚上叮當作響。
夜梟凄厲的啼叫驚得他打了個哆嗦,鑲金線的袖口登時被豁口處的碎瓦劃開三寸長的裂帛。
“晦氣!“他啐了口唾沫,沾著泥的云頭履剛踩上鵝卵石小徑,忽又縮回陰影里,東南角廚房分明亮過一瞬燭火,此刻卻黑得瘆人。
他梗著脖子咳了兩聲,見無人應和,便撣了撣前襟的蛛網(wǎng),端著昔年漕運司小吏的官威往正廳去。
檀木門軸“吱呀“一聲割裂死寂,柳明德瞇著醉眼望去,八仙椅上的女兒沐在慘白月光里,懷里抱著‘先妣柳門陳氏’的牌位,烏木算盤橫在膝頭,翡翠珠上映著身后鐘馗圖的赤目獠牙。
這個‘鐘馗殺鬼圖’還是他女兒求來的,說他是被鬼迷了心智,特用此圖壓一壓。他膝頭一軟撞上門檻,懷里的骰子嘩啦啦滾了一地。
“父親這官步邁得倒是比漕運司述職時更威風?!傲瑹熤讣膺翟谒惚P梁上,驚得梁上燕子撲棱棱撞破蛛網(wǎng)。
兩側(cè)槅扇應聲而閉,十二個壯仆舉著火把圍成鐵桶,火光將鐘馗執(zhí)劍的影子投在柳明德顫抖的脊背上。
柳含煙一手提著棗木棍,一手抱著母親的牌位,起身時禁步瓔珞纏住了椅背雕花。
她猛地一扯,鎏金纏枝紋鉤破鮫綃裙裾,露出里頭磨毛的素綢襯里——正是五年前喪期未滿時穿的孝服。
“母親臨終攥著的金鑰匙,您拿去換了二百兩籌碼?“棍風掃落博古架上的青瓷瓶,碎片濺在柳明德腳邊,他抱頭鼠竄時踩中自己袍角,歪倒在祖宗牌位前撞翻了長明燈。
“煙兒!爹...爹給你帶了荔枝膏...“他哆嗦著從袖袋掏油紙包,話未說完,棍影已挾著風聲砸下。
柳含煙腕間的白玉鐲一次次磕在棍柄,那是母親臨終前從枯瘦腕子上褪下來的,此刻映著火光,倒像團雪砸在柳明德蜷縮的影子上?!颁钸\司辭官時說'寧守清貧不沾銅臭'的是誰?輸?shù)舻谄呒忆佔幽且乖谀赣H墳前賭咒發(fā)誓的又是誰?“
銅燭臺將柳含煙的影子釘在祠堂青磚上,她攥著母親牌位的指節(jié)泛出青白:“今日沈家送來婚書,我才方知被親生父親賣了五千兩!“
母親應該早知道不是世道艱難,是艱難全在枕邊人的酒囊里,柳含煙樁樁件件數(shù)落道:“您當年嫌棄漕運司的差事要奉承上官,母親便典了翡翠頭面為您打點辭呈;您說要經(jīng)商光宗耀祖,偷了祖宅地契,她知道后二話沒說,連最后一只鎏金纏臂釧都押給質(zhì)庫!“
香灰簌簌落在父親蜷縮的肩頭,他當年豪擲百兩紋銀買的《漕河全圖》正墊在傾倒的香爐下。
柳含煙字字誅心,數(shù)落給他聽:“祖宅換成三百兩本金,您三日便在樊樓賭桌上散盡;母親寒冬臘月跪遍七十二家塌房求賒貨,您倒說運河邊的商人都是豺狼虎豹!“
她抖開褪色的賬冊,密密麻麻的紅圈勒著母親病中字跡,“十間鋪子是她咳著血籌謀來的,那年漕船遇盜,她捂著肋下刀傷還在打算盤!“
斷裂的玉鐲突然墜地,脆響驚醒了供桌上的陳年藥方。
柳含煙抓起發(fā)黃的紙張按在父親眼前:“最后這張方子缺了二兩人參,因為您那日又輸光了診金!“淚珠砸在“陳月娘“三個字上,暈開了母親臨終前顫抖的簽名。
柳明德縮進博古架的陰影里,辯駁道:“還說這些做什么,沈家可是...汴京的首富,家里又有宮里的關系,女兒就算去當奴婢,也不見得吃苦?!?p> 他突然被飛來的賬冊砸中鼻梁,鼻血滴在松煙墨寫的“五千兩“上,暈成朵猙獰的曼陀羅。
柳明德擦了擦鼻血小聲道:“我今日不是沒聽見,那沈小公子不是要娶你做正妻嗎,你應該感謝爹,不然你那里找的得這樣得好夫婿?!?p> 柳明德的話尾被瓷片入木的錚鳴截斷。
柳含煙手中的青瓷蓋碗深深釘入門框,茶葉混著血珠從她掌心滑落:“五年來我替您還的印子錢,夠買三個沈硯舟。你說的是做爹的話嗎,把你女兒賣給一個名聲臭掉整個汴京的混小子,我還得感謝你,我告訴你,柳明德!從今日起,我不會再替你還一筆錢,你原先掙來的鋪子,都已經(jīng)被你賣了,這祖宅有一半是母親的,今日替你還的欠款,就是你剩下一半的祖宅錢?!?p> 柳明德突然抱住她小腿,油漬在素白裙裾上洇出黃斑。
“祖宅...“他混著酒氣的唾沫星子噴在青磚縫里,“你娘臨終前攥著地契說'都給煙兒'!“指甲抓破的錦緞下露出疊當票,最上面那張印著胭脂唇印——正是千金坊頭牌畫押的憑證。
“好個'都給煙兒'!“柳含煙一腳踹翻桌案,桌案上得瓜果七零八落砸中柳明德發(fā)頂,“祖宅不是你一個人的,當時就被你拿去做生意典當了,是母親自己用自己嫁妝還有平日里奔波贖回來的,你早就沒有再拿去得道理?!?p> 穿堂風卷著一地得零碎在兩人之間筑起高墻。
柳含煙突然平靜下來,抹了把上揚得淚,“您若再踏進賭坊半步...“
她忽然綻出母親生前溫婉的笑,“女兒就把您押給沈家,聽說小公子正缺個斗蛐蛐的人凳?!?p> 柳含煙本頓了頓道:“對了,三日后,就是我嫁進沈家得日子,你的十家鋪子,如今輸?shù)囊患也皇?,嫁出去得女兒潑出去得水,你的破事,我不會再管,沈家人也不是傻人,您要是日后再被追債,你看沈家人拿錢不拿?!?p> 落地燈燭架上的殘燭爆出最后一粒燈花,青煙在父女之間蜿蜒成河。柳如煙抽出發(fā)間的金簪子,丟給他道:“這是家里唯一值錢得玩意?!?p> “若不是...“*喉間突被腥甜堵住,當年母親叩在她額心的那記輕嗔“照顧好你的父親”。
柳含煙也不再管他,自顧拂袖往后堂歇息去。
柳明德耳聽得繡鞋聲漸遠,忙將汗津津的額頭抵上青磚地。
月光從漏窗篩進來,照見那支鎏金點翠簪正卡在博古架底,簪尾纏著幾根銀絲。
他喉頭滾動著探出手,指甲縫里的胭脂膏在簪身上刮出三道紅痕。
庫房銅鎖早被蝕出綠銹,推門時腐木氣混著沉水香撲面。
蜘蛛網(wǎng)粘在他浮腫的眼瞼上,卻不妨礙他準確摸向東南角的描金箱,那本是柳含煙及笄時備的嫁妝匣,此刻堆滿沈家送來的金瓜子,他抓了把往袖袋塞。
更漏聲催得他后頸發(fā)緊,金瓜子卻鬼使神差地漏進衣襟夾層,那里縫著千金坊頭牌贈的合歡香囊。
他老鼠般竄出角門時,懷里的金瓜子正巧硌著人涼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