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枇杷亂（下）

　　柳含煙輕攪瓷盞的枇杷水遞過去：“你最近忙什么？起早貪黑盯著貨棧進(jìn)出，對賬本需要這么拼命？“

　　沈硯舟卸下沾染塵霜的外氅：“運(yùn)河貨棧那幫刁奴簡直吸血螞蟥，商船卸貨要?jiǎng)內(nèi)龑悠ぁ獥Ｗ?、看管費(fèi)，連運(yùn)貨牲口都要交草料錢?！?p>　　柳含煙移步為他揉按太陽穴，枇杷清氣沁入混沌神思，恍若寒泉濯洗烈焰。

　　沈硯舟眉宇間陰鷙稍霽：“你在馬行街綢緞鋪?zhàn)幼詈藐P(guān)幾日，毗鄰貨棧，那些蠹居棊處的碩鼠，怕是要狗急跳墻?！?p>　　他猿臂忽攬纖腰，柳含煙跌坐他膝頭。

　　她忽而欺身相逼，檀口吐息拂過男子喉間：“沈二爺此番雷厲風(fēng)行，倒似換了魂靈?！?p>　　她染蜜指尖游走錦繡紋樣，“莫不是野狐禪借了皮囊？“

　　沈硯舟俯身貼著她耳邊悶笑：“娘子試試還是不是之前的感覺不就知道了...“

　　掌中暗潮已漫過石榴裙襕。

　　“咚！“

　　柳含煙的粉拳擂上沈硯舟的胸聲如羯鼓：“正經(jīng)不到一兩句話，我明日偏要開門看看——倒看哪只耗子敢犯我柳含煙?！?p>　　夕暉垂簾，日上三竿。

　　沈硯舟方從賬房踱步而出欲尋柳含煙，忽遇七八莽漢包抄而來，寒光閃爍間竟被逼至死角。

　　領(lǐng)頭人將銹跡斑斑的鐵鎬抵其咽喉：“二爺頓頓大魚大肉，非要把我們這些吃糠咽菜的往死里逼？“

　　土味腥氣裹挾著酸腐汗味撲面壓來。

　　沈硯舟料到會(huì)出事，但是他沒想到那些得利者慫恿得是這些平時(shí)最不得利者，也是那些既得利者多工于心計(jì)，也不會(huì)舞到自己面前。

　　他的脊背觸著青石沁骨寒涼，他強(qiáng)作鎮(zhèn)定道：“新規(guī)本意是照顧底層勞工，你們理應(yīng)過得更好......“

　　沈硯舟試圖同這些勞工漢子講道理。

　　話音未落，鐵鎬突然壓出血痕。

　　“少糊弄人！“

　　張三振臂擎起扁擔(dān)，“以前卸一船貨足足有一貫錢，現(xiàn)在二八分成就是借口扣錢，這是要餓死我們！“

　　此言若油鍋投水，霎時(shí)激起千層浪。

　　雜役乙跳著腳喊：“往年尚有保底銀錢，如今全憑天時(shí)，雨雪封港時(shí)全家啜風(fēng)飲露不成？“

　　質(zhì)問聲此起彼伏。

　　沈硯舟根本來不及解釋，就被掩蓋于人群內(nèi)，青石護(hù)在沈硯舟跟前，根本沒有作用。

　　不知誰高喊“掀了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黑賬房“。

　　亂拳驟似冰雹墜地。

　　沈硯舟沒有任何防備，青石趴在沈硯舟身上還算分擔(dān)了些這些莽人的力道。

　　危殆之際，忽聞裂帛清音：“諸位甘為他人借刀殺人的俎上肉？“

　　柳含煙絳紅廣袖翻卷如焰，四五持棍小廝雁翅排開。

　　她旋身將沈硯舟護(hù)在羽翼之下，耳畔青絲輕揚(yáng)：“要不是貨棧啞姑跑來報(bào)信，你死在這兒都沒人給你收尸！“

　　柳含煙厲聲道：“你們今天在這兒害了少東家，還想下半輩子能睡得安穩(wěn)？“

　　此言醍醐灌頂，躁動(dòng)人群如遭雪虐風(fēng)饕。

　　為首者囁嚅：“我們就是想討個(gè)說法。“

　　柳含煙擲地金聲：“下手這么黑，怕是急著向沈二爺表功吧？“

　　人從中忽迸譏諷：“縱使另謀高就，也強(qiáng)過在此受辱。“

　　柳含煙振袖而立：“凡欲調(diào)任者，沈二爺必成人之美。誠心紓難者留，余者去留自便?！?p>　　眾人噤若寒蟬。

　　“若循規(guī)蹈矩尚有轉(zhuǎn)圜，再要聚眾滋事，繩之以法亦不為過?！?p>　　語如霜刃，好些人腿肚子直轉(zhuǎn)筋。

　　沈硯舟趁勢排眾而出：“所有問題今天必須掰扯清楚?！?p>　　其聲瑯瑯若金玉，挑事者見大勢已去，只得偃旗息鼓。

　　燭影搖紅，柳含煙蘸著化瘀膏輕觸沈硯舟脊背淤痕猙然處：“既已料事如神，怎么還不設(shè)防？“

　　沈硯舟額角血漬斑駁：“我也沒想到沈延狼子野心至此，竟敢煽風(fēng)點(diǎn)火，教唆這些大字不識(shí)的勞工欲置我于死地。“

　　“查明白了？“

　　“嚴(yán)刑鞫訊方知，劉三早被重金籠絡(luò)，巧舌如簧蠱惑工頭。“

　　沈硯舟攥碎案上茶盞，“那王八蛋還嚷嚷沈家又不缺少爺！“

　　柳含煙霍然起身：“如此悖逆人倫，定要稟明祖母！“

　　“祖母雖偏疼我些，終是以血統(tǒng)為重，而不是我這個(gè)人；就算告明，提了那劉三到堂前，又何以說得明白沈延是起了殺意？就像小時(shí)候，明明是沈延摔碎了祖?zhèn)鞒幣_(tái)，他搶先一步在祖母跪下，祖母卻篤定是我砸的，沈延替我定罪?！?p>　　沈硯舟苦笑拭去唇邊破口處泛出的血沫，“再說，祖母請郎中的時(shí)候越來越多，何苦令風(fēng)燭殘年再添塊壘?！?p>　　“你...“柳含煙放下手中的膏藥。

　　“那廝自幼工于心計(jì)，慣會(huì)同根相煎。“

　　沈突然握住柔荑貼在頰邊，“倒是累你擔(dān)驚受怕?！?p>　　柳含煙輕撫嵴背傷痕累累處，輕輕附身貼過去。

　　“硯舟，幸苦了?！?p>　　沈硯舟眉間陰霾盡散，抓著她搭上自己肩頭的纖指，珍而重之印下一吻。

　　“得卿相伴，何懼雨橫風(fēng)狂?！?p>　　沈硯舟忽話鋒陡轉(zhuǎn)：“有樁事縈懷已久……“

　　聲若寒潭落石。

　　柳含煙見他眉峰如刃，亦端肅凝神。

　　“上個(gè)月在賭坊門口撞見你爹，渾身是血攔我的馬車要錢，我扔了銀子讓他治傷?？汕靶﹤€(gè)聽說...“

　　他聲音發(fā)緊，“柳條巷凍死的叫花子可能是你爹，我派人去衙門驗(yàn)明--就是你爹。你要不要...“

　　“轟“然一聲，柳娘只覺五內(nèi)俱焚，積年怨懟霎時(shí)潰堤，偏又牽出骨血里殘存的一絲惻怛。

　　“曝尸街衢便罷，何須與我娘同穴？“

　　她冷笑如裂冰，“縱有衙吏來報(bào)，怕也面目全非如喪家之犬?！?p>　　珠淚卻滂沱而下，額角抵進(jìn)他肩窩。

　　娘早沒了，這下便宜爹也死了，平生首度嘗盡形影相吊之苦——恰是這份蝕骨孤寂，方教她甘愿沉溺于眼前人溫?zé)釟庀ⅰ?p>　　沈硯舟大手順著她后背輕拍。

　　柳娘十指深陷錦緞，忽聞耳畔低語：“不若再添幾個(gè)玉雪團(tuán)兒?！?p>　　“孟浪！“她含羞帶嗔揮拳，皓腕卻被溫柔裹住。

　　沈硯舟以指拭淚，眸光似月映寒江：“天地雖大，自有我與你共擔(dān)風(fēng)霜。“

　　柳含煙雙手捧著沈硯舟的臉道：“明日，我?guī)慊亻T見見我母親?！?p>　　回門日。

　　久曠庭院蔓草縈骨，頹垣敗壁間蛛網(wǎng)橫斜。

　　柳母靈位孤伶伶立于祠龕深處，新燃的燭火搖曳明滅，似幽冥開眼。

　　沈硯舟推金山倒玉柱般跪落塵埃：“岳母大人在上，我來遲了。往后指定把煙兒捧手掌心寵著，就算天塌了也不變卦?！?p>　　柳含煙并膝同跪，輕撫蒙塵牌位：“娘親，那薄幸人已作泉下客。下輩子您可擦亮眼，千萬別再往火坑里跳?！?p>　　語至末字已帶哽咽。

　　兩襲素衣交疊而拜，三拜九叩，終成完璧。

　　殘照斜穿欞隙，為殘缺半生的女子補(bǔ)全最后一道姻緣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