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學堂先生
戚大嫂抄起水瓢舀了半瓢井水,咕咚灌了兩口:“我這就跟他說去!”水珠子順著下巴滴在曬得發(fā)燙的鋤頭把上,滋啦響了一聲。
“等等。”余巧巧揪住她補丁摞補丁的衣角,“勞煩嫂子明兒去王嬸、李叔家地里轉(zhuǎn)轉(zhuǎn),看他們是不是也偷摸多種了空心菜?!?p> “成!”戚大嫂把水瓢往老瞎子懷里一塞,“要是趙老四家不聽話,我就說他們家菜葉子上長蟲了!”風掠過剛翻新的田壟,帶著糞肥和新鮮泥土的腥氣。
余巧巧望著戚大嫂風風火火的背影,突然想起前世在試驗田里跟老農(nóng)較勁的日子。那會兒她拿著測土儀講酸堿度,還沒眼下抓把土搓搓來得讓人信服。
老瞎子往南瓜秧根上磕煙灰:“丫頭,你這套種的法子跟誰學的?”
“我爹留下的農(nóng)書里瞧過?!庇嗲汕擅娌桓纳吨e。其實那本《齊民要術(shù)》還在余家?guī)旆砍曰?,書頁都被老鼠啃成了花邊?p> 遠處傳來趕牛的吆喝聲,戚大嫂的男人正掄著鎬頭開荒。余巧巧瞇眼瞧見新翻的土里泛著不正常的灰白色,心里咯噔一下。這地怕是前年鬧過蝗災(zāi),土里卵鞘還沒清干凈。
“得找里正說道說道?!彼o的拳頭里還捏著半截枯麥稈,“再亂開荒,明年蝗蟲能把全村啃禿了?!?p> 老瞎子突然用煙桿戳她后腰:“瞧見沒?村西頭那幾塊地,空心菜密得跟娘們繡花似的?!?p> 余巧巧踮腳望去,果然看見綠油油一片擠得密不透風,南瓜秧都被擠到田溝里了。
“造孽喲!”老瞎子搖頭晃腦往村里晃,“當年太醫(yī)院要是聽我勸,也不至于...”后半句被咳嗽聲淹沒了。
余巧巧蹲在地頭數(shù)螞蟻,盤算著得弄點苦楝樹皮泡水。這玩意驅(qū)蟲最管用,還能順便治治王瘸子家的疥瘡。
日頭曬得后脖頸發(fā)燙,她突然聽見戚大嫂扯著嗓子在罵:“余大牛你耳朵塞驢毛了?巧巧妹子說不能種就是不能種!”
抬頭看見戚大嫂舉著掃把,把自家男人從菜地里攆得滿場跑。
老瞎子不知從哪摸出把炒黃豆,嚼得嘎嘣響:“這婆娘,比當年宮里的嬤嬤還兇。”余巧巧憋著笑,把最后一把草木灰撒進韭菜畦。
村口老槐樹正開滿白花,五六個泥猴崽子舉著樹枝當寶劍,追得滿地塵土飛揚。穿開襠褲的小栓子掄圓了胳膊,樹枝堪堪掃過老瞎子破洞的褲腿。
“作死的小兔崽子!”戚大嫂籮筐一橫擋住,震得里頭曬干的槐花簌簌往下掉。老瞎子煙袋鍋子還冒著青煙,笑呵呵擺手:“娃娃們皮實才長得好?!?p> 余巧巧盯著小栓子油光發(fā)亮的袖口——那上頭糊著鼻涕、泥巴還有不知名的污漬。小家伙攥著半截樹枝縮成鵪鶉,臟腳趾頭在草鞋里摳來摳去。
走出去半里地,余巧巧還能聽見后頭孩子們又鬧騰起來。戚大嫂把扁擔換了個肩:“咱村十歲往上的娃都下地了,就這些五六歲的成天撒歡?!?p> “沒個學堂管著?”
“學堂?”戚大嫂啐掉嘴里的槐花瓣,“翻三個山頭倒是有個老童生開的私塾,束脩要兩斗米。去年春生他爹咬牙送去,結(jié)果娃半道叫野狗攆丟了鞋?!?p> 余巧巧想起書里提過,原主爹余多福是村里難得的識字人。那年月余家闊氣,送余多福去鄰村念了三年《三字經(jīng)》。后來余家敗落,余多福就著油燈教閨女認字,火苗把父女倆的影子投在漏風的土墻上。
“要我說就該你當先生!”戚大嫂突然拍她肩膀,“上回你給春生娘寫的藥方子,字比鎮(zhèn)上藥鋪掌柜還端正!”
余巧巧差點踩進水坑里。前世她帶研究生時,有個愣頭青把培養(yǎng)基當涼粉吃了,鬧得實驗室雞飛狗跳。就這能耐教古代娃娃?再說她連《千字文》都背不全。
“不成不成,”她撥浪鼓似的搖頭,“我看見娃娃哭就心慌?!?p> 戚大嫂拽著她繞過糞堆:“慌啥?你教他們認自個兒名字,學個算賬不被騙就成!老竇為這事愁得白頭發(fā)都多了——上個月王二麻子來收糧,在算盤珠子底下昧了咱村三石谷子!”
余巧巧瞅見遠處土墻上歪歪扭扭畫著只王八,旁邊還題了“里正大笨蛋”五個字。幾個流鼻涕娃娃正拿木炭往上添胡子,褲腰帶上別著從灶膛偷來的紅薯。
“當初余老爺要在就好了?!逼荽笊┩蝗粐@氣,“他給村頭土地廟寫的對聯(lián)多氣派,紅紙金字貼了三年都不掉色?!?p> 余巧巧心頭突地一跳。前日收拾庫房,還真翻出幾捆蒙灰的描紅本。
泛黃的紙上,“天地玄黃”的字跡被蟲蛀得斑斑點點,倒是她爹批注的“手腕要穩(wěn)”還清晰可見。
“其實...”她踢開路上硌腳的碎瓦片,“要是大伙兒湊些舊衣裳當束脩,我倒是能教娃娃們認幾個大字。”
戚大嫂籮筐哐當砸在地上,驚飛了刨食的老母雞:“當真?我這就找里正說去!村尾關(guān)帝廟后墻不漏雨,擺得下七八張條凳!”
“先說好就教半年!”余巧巧揪住她補丁摞補丁的袖口,“還得找個人幫我鎮(zhèn)場子——上回小栓子往我灶膛塞炮仗,差點把康嬸的腌菜壇子崩了!”
斜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老瞎子煙袋鍋子敲著路邊酸棗樹,濺起的火星子驚動了草窠里的蛐蛐。余巧巧盤算著今晚得把《農(nóng)桑輯要》翻出來,那上頭畫的二十四節(jié)氣圖,總歸比“子曰詩云”實在些。
余巧巧扶著老郎中剛拐過村口老槐樹,就見余大爺拄著棗木拐立在路當間,后頭跟著條蔫頭耷腦的老黃狗。
“大爺爺咋不進屋坐?”余巧巧把藥箱換到左手,竹笠檐下露出雙笑眼,“晌午家里熬了綠豆湯?!?p> “啪!”拐杖砸得黃土飛濺,驚得老黃狗躥進草叢。余大爺滿頭銀絲被汗浸得打綹,嗓門倒比樹上的蟬還響:“你還知道我是大爺爺?余家怎么就出了你這吃里扒外的!”
老郎中捋著山羊須要勸,被余巧巧攔下。小娘子解了腰間葫蘆遞過去:“您老消消氣,這大日頭底下...”
“少來這套!”老頭兒梗著脖子往路中間又挪半步,“全村就指著菜市口那點營生,你倒好,攛掇著戚家李家都來搶買賣!”
蟬鳴突然停了半拍。
余巧巧擰上葫蘆塞子,慢悠悠道:“城里販夫走卒成百上千,您老難不成挨個敲打?再說了,都是土里刨食的莊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