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枝是被喉間的血腥氣嗆醒的。

　　冷汗浸透的鬢發(fā)黏在頸側(cè)，她恍惚看見金絲楠木床頂?shù)裰牟⒌偕彙鞘菛|宮大婚時的床榻。可掌心突然傳來尖銳刺痛，低頭望去，半片青瓷盞正嵌在虎口，血珠順著掌紋滾落，在月白襦裙上洇出紅梅。

　　這衣裳她死都不會認(rèn)錯。及笄那年上巳節(jié)，嫡姐裴蓉故意打翻滾茶，她為躲避撞翻繡架，反被父親罰跪祠堂三日。此刻裙裾上沾染的墨漬，分明是抄寫《女誡》時打翻的松煙墨。

　　“姑娘怎么躲在這兒偷閑？“紫藤花架后傳來細(xì)碎腳步聲，琉璃珠簾被蔥管似的指尖挑開，“太子殿下就要開始選……“

　　“嘩啦——“

　　裴枝突然掀翻面前的茶案。鎏銀纏枝牡丹瓷瓶應(yīng)聲碎裂，驚得池畔白鷺振翅而起，漫天梨花瓣被風(fēng)卷成雪渦。碎瓷濺在來人石榴裙上，嚇得小丫鬟撲通跪地。

　　三年前的上巳節(jié)，就是這個聲音開啟她的噩夢。裴蓉的貼身婢女春杏，此刻正捂著流血的手背發(fā)抖，與記憶中端著毒藥逼近的身影重疊。

　　“五姑娘瘋了！快來人??！“

　　尖叫聲刺破國公府后花園的寧靜。裴枝攥緊掌心血淋淋的瓷片，任由疼痛撕開混沌記憶。那些浸著梨花香氣的湯藥，沈攬京鎖在她腳踝的金鈴鐺，還有最后剖開她心口的羊脂玉刀……前世咽氣時，她分明看見那個男人將染血的刀刃抵在自己喉間。

　　“啪！“

　　一記耳光帶著香風(fēng)襲來。裴枝本能偏頭躲過，發(fā)間銀簪卻被打落池中。裴蓉戴著翡翠護(hù)甲的手指擦過她耳垂，在白玉耳珰上刮出刺耳鳴響。

　　“小賤人裝什么貞烈？“嫡姐的丹蔻掐進(jìn)她滲血的掌心，“能被太子殿下選中試藥，可是你生母那個賤婢修來的福……“

　　“阿姊說得對?！芭嶂ν蝗痪`開笑靨，沾血的指尖撫上裴蓉衣襟，“這樣的福氣，妹妹怎敢獨(dú)占？“話音未落，她猛地扯開對方腰間的蘇繡香囊。

　　淡黃色藥粉隨風(fēng)飄散。這是前世裴蓉用來陷害她與馬夫私通的催情散，此刻卻全數(shù)撲回主人臉上。不過須臾，裴蓉雪腮泛起潮紅，踉蹌著跌進(jìn)紫藤花叢。

　　“快按住大姑娘！“匆匆趕來的婆子們亂作一團(tuán)。

　　裴枝趁機(jī)退到臨水照壁后，突然撞進(jìn)一片沉水香里。玄色蟒紋袍角掠過青石磚，鎏金暖爐的熱氣灼痛她后頸——這味道她死過一回都忘不掉。

　　“好熱鬧的戲碼?！?p>　　沈攬京的嗓音裹著冰碴刺破喧囂。他屈指彈開落在肩頭的花瓣，腕間硨磲佛珠撞出清響。那是三年后會纏住她脖頸的兇器，此刻正在春光里泛著冷白的光。

　　裴枝后背抵上冰涼照壁。男人眼底的陰鷙與記憶重合，那夜他屠盡東宮時，也是這樣用染血的佛珠摩挲她頸間紅痣。喉間突然涌上腥甜，她將碎瓷狠狠抵住咽喉：“攝政王若要具尸體試藥，現(xiàn)在就能抬走?！?p>　　血線順著脖頸流進(jìn)交領(lǐng)，在月白衣襟繡出紅梅。沈攬京瞳孔驟然收縮，玄色大氅如烏云壓境般罩下。她聽見佛珠斷裂的脆響，三十六顆硨磲子噼里啪啦滾落滿地。

　　“你怎知本王要試藥？“

　　他擒住她手腕的力道幾乎捏碎骨節(jié)。裴枝嗅到他袖間龍腦香混著鐵銹味，突然想起前世某個雨夜。那時她剛被灌下啞藥，蜷縮在摘星樓角落，看著他虎口的疤痕按在自己心口：“你這血若能暖了東宮的雪，倒也算物盡其用?！?p>　　此刻那道月牙形傷疤正在她眼前顫動。裴枝突然發(fā)狠咬上他手背，直到血腥味在唇齒間漫開：“王爺屠盡南詔使團(tuán)時，可想過他們的血暖不暖？“

　　四周死寂得可怕。

　　沈攬京忽然低笑出聲，沾血的拇指碾過她腕間紅痣。那是前世被金鏈磨破的位置，此刻正在他指腹下充血發(fā)燙：“三日后帶著返魂香進(jìn)宮，否則……“他忽然貼近她滲血的耳垂，“本王就把你生母的墳遷到亂葬崗?！?p>　　裴枝渾身血液凝固。前世直到咽氣前，沈攬京才告訴她那個秘密——她的生母根本不是什么外室，而是……

　　“王爺！太子殿下催問試藥人選……“

　　遠(yuǎn)處傳來內(nèi)侍尖細(xì)的嗓音。沈攬京松開她時，將染血的帕子塞進(jìn)她掌心。裴枝望著他玄色大氅消失在九曲回廊，突然踉蹌跪坐在紫藤架下。

　　暮色浸透染血的襦裙，她顫抖著解開衣襟。鎖骨下方被碎瓷劃破的舊疤正在滲血，那處前世被玉刀剜開的傷口，此刻赫然浮現(xiàn)出青色胎記——與沈攬京后腰的圖騰一模一樣。

　　池面忽然炸開漣漪。裴枝望向水中倒影，恍惚看見前世宮變那夜。沈攬京握著半塊染血襁褓跪在暴雨中，而襁褓角落的“枝“字，正與她此刻鎖骨下的胎記漸漸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