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茶煙誤
松針雪水在鎏銀茶釜中第三沸時,裴雪澗聽見了喜轎落檐的聲音。他握著茶筅的手一顫,青瓷盞里剛點好的雨前龍井泛起漣漪,浮沫繪成的白鶴折了半邊羽翼。
“少爺,該掀轎簾了?!袄瞎芗遗踔p紅綢的烏木秤桿,檐角銅鈴被北風(fēng)吹得零落作響。裴雪澗望著自己映在茶湯里的影子——大婚吉服襯得眉眼愈發(fā)清冷,倒真應(yīng)了金陵城里“冰瓷公子“的渾號。
喜帕垂落的瞬間,他嗅到一縷極淡的梅子香。新嫁娘廣袖下露出半截瑩白手腕,虎口處有道月牙狀的舊疤,像落在雪地上的杏仁酥皮。
“合巹宴的醒酒湯,可否借貴府庖屋一用?“蓋頭未掀,新婦清凌凌的嗓音已震得喜娘險些摔了合歡杯。裴雪澗望著她腰間晃動的鎏金廚刀佩飾,突然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信——蘇家長女玉饌,擅雕花蜜煎,曾以百果入羹解了臨安知府的中毒之癥。
紅燭高燒的洞房里,蘇玉饌自己掀了蓋頭。燭火躍入她琥珀色的瞳孔,映得額間花鈿宛如跳動的爐火。她解下佩刀壓在鴛鴦?wù)砩?,刀鞘磕著青瓷茶寵發(fā)出清越聲響:“裴公子,玉饌?cè)敫粸槭厝昊榧s。您若尋得解除祖訓(xùn)之法,我即刻...“
窗柩忽被北風(fēng)撞開,卷著雪粒撲滅了龍鳳燭。黑暗里傳來瓷器相碰的脆響,裴雪澗握著冰涼的茶盞,嗅到空氣里浮動的巖骨花香。他摸索著去關(guān)窗,指尖卻觸到溫?zé)岬拿骖a——蘇玉饌正踮腳去夠被風(fēng)吹散的茜紗帳。
“當(dāng)心茶筅。“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噤聲。裴雪澗的玉冠勾住了蘇玉饌的珠釵,糾纏的發(fā)絲間,他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七年前上元燈會,那個用杏仁茶替他解圍的少女,如今發(fā)間還藏著冰糖核桃的甜香。
第二章·蟹釀橙
霜降那日,蘇玉饌在回廊撞見裴雪澗對著一只青瓷茶寵低語。蟾蜍口中飄出的茶香混著龍腦香,讓她想起昨夜在藏書閣瞥見的泛黃賬冊——景泰三年,裴家向蘇氏錢莊借貸的票據(jù)。
“少夫人要的澄泥蟹形模子打好了?!笆膛踔鞠贿^來時,蘇玉饌正將桂花糖漬的橙肉塞進蟹殼。她手腕翻飛間,蟹膏與黃酒凝成琥珀凍,恍若將秋色封進白玉盞。
裴雪澗望著廊下身影。蘇玉饌系著杏子紅的圍裳,發(fā)間銀匙簪隨動作輕晃,像是攪動一池碎月。他突然記起這場景在夢里出現(xiàn)過——不過夢中人鬢角染血,手中捧著的蟹釀橙浸在殷紅里。
“秋燥傷肺,裴公子該飲些白牡丹。“蘇玉饌托著瑪瑙盞過來時,他注意到她指尖的新傷。蟹殼邊緣的銳刺上還沾著血跡,像落在雪地里的紅梅花苞。
茶霧氤氳間,裴雪澗的玉扳指叩響青石案:“蘇姑娘可聽說過'茶醉'?“他突然握住她欲收回去的手腕,拇指按在當(dāng)年燙傷的月牙疤上,“就像此刻,明明該用茶解蟹寒,偏想嘗嘗醉死的滋味。“
西窗忽傳來瓦片碎裂聲。蘇玉饌旋身擲出雕花銀匙,打落梁上黑影的蒙面巾。那人后頸紋著赤蝎,正是臨安地下錢莊的打手標(biāo)記。
“小心!“裴雪澗攬著蘇玉饌滾入茶案下。三枚毒蒺藜釘在方才她站的位置,將蟹釀橙的琉璃盞擊得粉碎。蘇玉饌的銀匙簪不知何時抵住他咽喉:“裴公子早知道蘇家是來催債的?“
第三章·七寶粥
臘八節(jié)前夜,蘇玉饌在祠堂發(fā)現(xiàn)裴雪澗跪在先祖畫像前。燭火將他影子拉得很長,恰巧覆住供桌上的鎏金食盒——里面裝著蘇父送來的退婚書。
“用七種毒菇熬的粥,喝嗎?“她故意將青瓷碗磕出聲響。裴雪澗肩頭微顫,看著粥面浮著的松仁桂圓:“蘇姑娘的毒膳,可比令尊的砒霜溫柔多了?!?p> 突然響起的爆竹聲驚得蘇玉饌跌進他懷里。裴雪澗的茶染青衫沾上她衣襟的胡麻香,竟像是雪地生了蒼苔。他腕間佛珠纏住她束腰的銀鏈,恍惚又回到大婚那夜的青絲勾連。
“為什么往粥里放安神草?“裴雪澗突然發(fā)問。蘇玉饌望著被風(fēng)吹動的族譜,輕觸他眼下烏青:“裴公子夜夜在茶室抄經(jīng),墨里摻的龍涎香快比茶沫還多了。“
子時更鼓響起時,他們發(fā)現(xiàn)祠堂暗格里的茶經(jīng)殘頁不翼而飛。蘇玉饌撿到半片焦黃紙屑,上面“赤蝎“二字混著飴糖痕跡——正是她獨門八珍糖的配方。
雪粒子砸在窗紙上,裴雪澗將狐裘裹住瑟瑟發(fā)抖的蘇玉饌:“三年前錢莊大火,姑娘用杏仁酪救下的茶商...“他喉結(jié)滾動,咽下后半句“其實就是我“。
第四章·燼雪燈
除夕雪夜,裴家百年茶樓“漱月軒“的牌匾突然墜地。蘇玉饌撫過匾額背面焦黑的“蘇記錢莊“火印,忽聽得頂樓傳來茶器碎裂聲。她握緊廚刀沖上露臺時,正撞見黑衣人將茶經(jīng)殘卷塞入竹筒。
“臨安府衙的赤蝎紋身,可經(jīng)不起蟹釀橙里黃酒蒸烤?!疤K玉饌甩出銀匙簪劃破對方袖口,卻見那人轉(zhuǎn)身亮出裴氏茶印——正是裴雪澗日日把玩的青瓷蟾蜍。
毒箭破空而來時,她本能地護住竹筒。箭鏃沒入左肩的瞬間,多年前火災(zāi)的灼痛突然復(fù)蘇。血色漫過鵝黃襖裙,像打翻的櫻桃畢羅餡。
裴雪澗撞開木門時,蘇玉饌正用廚刀剜箭。她發(fā)間梅子香丸滾落,露出頸側(cè)猙獰的舊疤——那是七年前錢莊大火,她為救被困少年撞斷房梁留下的。
忍字刀...原來是這個意思。“裴雪澗撕開染血的衣襟,喉間發(fā)出幼獸般的嗚咽。他顫抖著取出貼身珍藏的半幅焦帕,殘存的金線繡著歪扭的廚刀紋樣——正是當(dāng)年蘇玉饌為他包扎傷口時遺落的。
雪粒在睫毛上凝成冰珠,他俯身吸出毒血的唇滾燙:“那年你塞給我的杏仁茶里,是不是摻了八珍糖?“血污浸透的茶經(jīng)殘卷飄落,露出背面稚拙字跡——十二歲的裴雪澗在族譜夾頁寫滿“玉饌“,墨跡被淚水暈成桃花汛。
第五章·金駿眉
裴雪澗將蘇玉饌裹進狐裘抱回茶室時,她腕間銀鏈纏住了他佛珠。藥爐上煨著金駿眉,混入川貝的茶香像化開的蜂蜜,在血腥氣里撕開道溫柔缺口。
“屏風(fēng)后的藥浴...得褪去衣衫。“裴雪澗別過頭去解玉帶鉤,卻聽見蘇玉饌輕笑:“裴公子當(dāng)年偷藏我帕子時,怎么不知羞?“她泛白的指尖點在他心口,那里燙著道淺疤,形狀恰似廚刀尖。
浴桶蒸騰的水霧中,裴雪澗突然含住湯藥吻上來。七年相思混著茶香渡進唇齒,蘇玉饌嘗到淚水的咸澀。他握著她的手按向胸膛,心跳震著掌心:“早該告訴你,祖訓(xùn)要守的從來不是三年婚約...“
窗外炸開迎新爆竹,蓋住他顫抖的尾音。蘇玉饌咬開衣襟摸出塊梅子糖,將糖紙塞進他掌心——泛黃的紙上描著裴氏茶印,背面是少女清秀小楷:“愿得年年雪澗水,煮盡人間玉饌茶?!?p> 雪光透窗照在交疊的影子上,青瓷茶寵突然“咔嗒“裂開。蟾蜍口中滾出真正的祖訓(xùn)玉牌,上面刻著裴蘇兩族秘約:茶香不斷,姻緣不滅。
番外·茶食箋
驚蟄后的第三個雨天,裴雪澗在拆建茶樓時發(fā)現(xiàn)暗閣里的鎏金食盒。盒中十二卷桑皮紙,每張都繪著茶點制法——碧螺蝦仁需用蒙頂甘露腌制,龍井酥要摻第三泡的茶沫,鳳凰單樅蜜漬的金桔正好配君山銀針。
蘇玉饌對著“雨前牡丹燕菜“的方子出神時,裴雪澗已將茶筅換作打蛋器。他廣袖卷到肘間,露出當(dāng)年綁發(fā)帶的淺痕:“夫人可還記得,大婚那夜你藏在合巹酒里的梅子醒酒湯?“
暮色漫過青石板,茶樓新掛的“玉饌雪澗“匾額下,兩道人影在雕花窗上搖晃。蘇玉饌握著裴雪澗的手腕教他揉面,面粉撲簌簌落在對方睫羽:“裴公子這力道,倒像在點武夷巖茶。“
“這般揉法,“他突然反手將她帶進懷里,鼻尖蹭上面粉染白的鬢角,“可揉得開蘇姑娘心上舊痂?“
蒸籠騰起白霧的剎那,春雨忽至。裴雪澗用衣袖替蘇玉饌遮雨,卻見她掏出梅子糖塞進他唇間。糖紙在潮濕空氣里舒展,顯出當(dāng)年少女補寫的后半句:“雪澗水冷玉饌熱,相逢恰是第七年?!?p> 番外·茶樓暗香
卯時三刻,裴雪澗總在蘇玉饌頸窩埋進一枚茶香吻。她翻身時腕間銀鏈與佛珠相纏,昨夜試新茶點的青瓷盞還盛著半汪月光。
“杏仁豆腐要配白毫銀針的茶凍?!疤K玉饌在晨霧中剁著荷花酥餡料,忽然被裴雪澗咬住后頸。他唇齒間還帶著安神茶的苦香,指尖卻已靈巧地解開她圍裳系帶:“夫人發(fā)間的桂花,比昨日多采了半錢?!?p> 茶客們最愛申時的光影。裴雪澗舀起楓露茶點時,總要等蘇玉饌掀開后廚的湘妃竹簾。琥珀色茶湯淋在翡翠餃上的瞬間,他會用茶針輕叩盞沿——那是他們約定的暗號,如同當(dāng)年雪夜吸出毒血時,她在他背上劃下的三道救急刀痕。
番外·月下錦箋
中秋夜,蘇玉饌在舊茶寵腹中發(fā)現(xiàn)褪色的錦囊。里面除了當(dāng)年的殘帕糖紙,還有張她從未見過的婚書——裴雪澗十六歲那年用茶汁寫就,筆鋒浸著少年人的孤勇:
“愿聘金陵蘇氏玉饌,以茶煙為盟,刀火為誓。春采碧螺,夏制涼冰,秋收蟹膏,冬藏暖粥。若違此誓,當(dāng)受千滾水煎,萬刃膾切?!?p> 月光漫過茶案時,裴雪澗正用蟹八件拆著新蒸的醉蟹。蘇玉饌突然將婚書拍在蟹殼上,濺起的黃酒染透字跡:“裴公子這誓詞,倒像要開全蟹宴?!?p> 他笑著含住她指尖的蟹膏,突然將人抱上堆滿茶餅的博古架。纏枝蓮紋的青瓷罐挨個晃響,像七年前那個雪夜,喜轎檐角晃動的銅鈴。
終章·茶煙新
霜降日,茶樓來了位特殊食客。臨安知府捧著鎏金食盒,說想嘗嘗當(dāng)年解毒的百果羹。裴雪澗在羹里多加了陳皮,蘇玉饌卻偷換成梅子糖汁。
“二位可知,當(dāng)年下毒的是...“知府話音未落,蘇玉饌的廚刀已釘住他袖中密信。裴雪澗不緊不慢點茶,浮沫繪成的白鶴終于完整:“大人可知什么是真正的茶醉?“
后廚飄來新烤的茶香酥餅味道,混著裴雪澗袖間龍涎香。知府倉皇離去時,蘇玉饌正用當(dāng)年定情的銀匙簪挽發(fā)。檐角銅鈴輕響,像極了七歲那年,她第一次往杏仁茶里偷放八珍糖時的陶罐叮咚。
裴雪澗突然咬破她耳垂:“夫人那半片殘帕,我補了新的廚刀繡樣。“他展開的絹帕上,金線茶筅與銀刃相交,纏著縷褪色的青絲。
暮色漸濃時,茶樓傳出奇特的香氣。路過的人都說,那像是雪水泡開的梅花,又像文火熬了七年的飴糖,仔細嗅來,原是茶煙與炊煙在夕陽里打了個同心結(jié)。
《天工譜·卷二金錯玄機篇》
青瓷蟾蜍在裴雪澗掌心裂成九瓣時,蘇玉饌正往梅子糖上描茶紋。蟾腹?jié)L出的玉牌突然騰起幽藍火焰,將茶案燒出焦痕小篆:
“金錯刀,玄鐵寒,千甲裂處紅綃斷。三更血浸山河繡,莫教春閨望狼煙?!?p> 火光映著殘帕上褪色的廚刀繡樣,裴雪澗突然按住蘇玉饌添茶的手:“你看這'金錯'二字——“茶湯潑濺處,墨跡竟化作纏枝鐵甲紋,正是三日后他們將在蜀地驛站撿到的玄鐵殘片。
檐角銅鈴無風(fēng)自動,蘇玉饌的廚刀在鞘中嗡鳴。千里外的劍門關(guān)下,一柄斷刃正挑開染血的嫁衣,繡娘指尖金針掠過將軍脊背的舊箭疤。

筱夢小半
他執(zhí)青瓷盞點盡風(fēng)雅,她握雕花刃烹斷紅塵,本是無心姻緣的兩人,卻在茶煙與炊煙交織間,嘗盡人間七味。當(dāng)百年茶樓突遭秘方失竊,毒箭破空而來的雪夜,深藏七年的暗涌終于沸騰——染血的茶經(jīng)殘頁揭開少年心事,剜箭療傷時交纏的呼吸比藥爐更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