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來之前,王妧已經離開了客店。
掌燈后,莫行川守在前廳,像個正經賬房先生一樣,整理他的賬本。
前院后院,店里的客房全都陷入黑暗,莫行川心里卻像明鏡一樣,清楚地知道哪間屋子住著人。
突兀的咳嗽聲從門外傳進來。
莫行川一抬頭,正好看到倚在門邊直勾勾望著他的傅泓。
“進來?!彼坪跤行o奈。
傅泓得逞一笑,腳步輕快地踱到莫行川身側。
柔和的燭光下,青年女子尋常的眉眼也變得分外靈動俏麗。
“什么事?”莫行川臉上保持著嚴肅的神情,問話的語氣也顯得冷冰冰的。
“我就是來告訴你一聲,我要出門了?!备点首髌届o,說完,還瞥了莫行川一眼。
莫行川發(fā)現了她的小動作,不由得有些頭疼。他反問道:“我行我素慣了,你還知道來向我報備行蹤?我交代的事,你全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吧。”
傅泓連忙否認。
莫行川合上賬冊,正襟危坐,并不打算就此放過她。在他責難的目光中,傅泓終于敗下陣來。
她佯作惱羞成怒,說:“我就是突然覺得,沒有必要把那件事告訴姑娘。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我和他早就斷了聯系。而且,姑娘也不是多疑的人。假使龐翔不會因為私心挑唆姑娘與容氏為敵,我傅泓難道就會因為私心而做出不利于姑娘的事嗎?我難道還比不過那個龐翔?”
“你別把事情扯遠了。”傅泓一急,莫行川反倒心平氣和許多,“我只是想讓你把事情說清楚,免得橫生枝節(jié)。石璧現在是容州軍督府西二營的總管,你和他當年有過一段……”
誰知傅泓聽到這里,竟將整個人撲向莫行川,試圖捂住他的嘴。
莫行川反應極快,一把抓住傅泓的手,同時把余下的話咽回肚子里。
傅泓面上有慚色一閃而過,旋即,她抽回自己的手,扭過身去,對著空空如也的廳堂說:“我不許你說。”
莫行川看著自己什么也沒抓住的手,隨后頭疼地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為了忘掉二人剛才過于親密的接觸。
“我不說,我是讓你自己說。石璧和容氏有分歧,這把火很可能會燒到咱們頭上。誰也不能保證,石璧不會利用你們曾經的關系做手腳。任何人向姑娘通報這個消息,都不如由你親自去向她說出實情。”莫行川拿出耐心又解釋了一遍,他不明白,一向灑脫的傅泓為何單單在這件事情上如此縮手縮腳。
傅泓眉頭一皺,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質問道:“你既然知道石璧可能會對姑娘不利,為何不勸姑娘留在這里,讓我們保護她?”
額角的碎發(fā)隨著她的動作落下,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
莫行川聽她這一問,不由得勾起嘴角。傅泓倒是一刻也沒有忘記她刺探消息的本分。
“姑娘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
傅泓見狀,打蛇隨棍上:“我就說,怕他石璧干什么,姑娘這么聰明,肯定能識破石璧的任何詭計。以前的事,根本沒必要再提起?!?p> 莫行川一時被她的話噎住了。
趁著對方出神之際,傅泓已經裝作若無其事地一步一步挪到門邊。若不是莫行川出聲喝止,她便打算溜之大吉了。
“你站住?!蹦写ㄕ酒鹕?,越過擺放賬冊的桌子,隨即止步。
傅泓怏怏不樂,只得轉過身來。
燈燭的火光被莫行川擋在身后,似乎變得暗淡了些??床磺宄Ψ降纳袂椋点闹徐?,不敢開口。
“你已經不適合留在這里,天亮以后,你回滁州去吧?!蹦写ㄓ貌蝗葜靡傻恼Z氣說,“我會給姑娘一個交待的?!?p> 傅泓先是愣住了。她抿著嘴搖了搖頭,說不出一句話。
可是,她望向莫行川的時候,眼里泄露出來的情緒太過強烈,強烈到她不敢和莫行川對視。此時此刻,她心底最深處的秘密就寫在她的眼睛里,無處可藏。
她低下頭,像一個犯錯后被父母識穿的孩子。
一顆豆大的淚珠一半掉落在她的鞋尖,一半掉落在地上。
她盯著淚珠留下的印痕,說:“我知道錯了,我這就去找姑娘,說明一切?!?p> 說完,她在莫行川開口之前,轉身飛快地跑遠了。
莫行川暗自嘆了口氣,恍惚之間,他想明白了自己為何會伸手去攔傅泓。
他還不夠了解傅泓嗎?那丫頭嘴上說知錯了,實際上半點也不會改。更何況,她連她錯在哪里都不知道。
傅泓認錯,他怎么能當真。
莫行川再次搖頭嘆氣,接著做他原本該做的事。
夜深的街上,除了巡夜打梆子的更夫,還有不安分竄走的野貓。
接連打了兩個呵欠后,更夫被街尾轉角處的響動吸引了注意力。
緊走兩步過去查看,除了地面散落的幾顆皮開肉綻的漿果,他什么也沒有找到。
更夫若無其事地拐到鄰街去了。當他離開后,有兩道人影悄無聲息地踩在狼藉一片的漿果上,其中一人肩上還扛著一個看起來頗沉重的大口袋。
一只渾身污跡的小野貓?zhí)痤^、不滿地朝著二人叫個不停。還沒來得及享用的戰(zhàn)利品被人一腳踩爛,它顯然氣極了。
二人相視一眼,正要撤離。就在這時,臨街的院墻后探出一個毛茸茸的圓腦袋,兩只貓耳一動一動地捕捉著街上的動靜。
小野貓仿佛搬來了援手,又急又快地對著墻頭的白貓喵喵叫了兩聲。
“呵,原來是你這小不點??烊ネ▓?,貴客來訪?!绷謫l(fā)現了白貓,朝它擺了擺手,當先把肩上的粗布口袋扔過院墻。聽見口袋落地發(fā)出“哐啷”的聲響,他才意識到自己又做了一件沒輕沒重的事。
匆匆翻越院墻,林啟不敢回頭去看跟在他身后的那人的臉色,并打定主意,他今天晚上一定要把嘴巴閉得緊緊的。
白貓早已跑得不見蹤影。兩人靜靜立了一會兒,才聽見粉垣后傳來的腳步聲。
燈籠里發(fā)出的火光拉長了提燈人的身影。
王妧走得很慢。一路上,她想到了燕國公和武英侯,想到了皇上,想到了赤猊軍;想到了雀部和如意樓;想到了藍綾,想到了白先生和徐秀。
她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劍拔弩張的形勢、你死我活的斗爭,甚至預先想到最壞的結果。
只是她沒有想到,躍入她眼簾的是這樣一副景象。
王妧盡力維持著鎮(zhèn)定,神態(tài)自若地對來人問候了一句“別來無恙”。
周充聽后笑了笑,也不多說別的,指著林啟腳邊的口袋說:“我得了些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