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軒覺得自己還是幸福的,老婆很可愛,也很純,他總能看出她在想什么,這小女人整個的生活目標(biāo)就是自己和孩子,軒心里很溫暖,其實這種幸福是他預(yù)想不到的,確實有些事需要做了之后才能判斷對錯,當(dāng)初他為了忘記那段歲月而毅*然決定結(jié)婚,現(xiàn)在才知道,只有經(jīng)過的時候是最痛苦的,等事情經(jīng)過之后,自然就一切風(fēng)平浪靜。
有個幸福的家庭,有了全心全意愛著自己的老婆,又有個可愛的兒子,更有那個纏繞在腦中不曾忘記的影子,軒覺得自己真的是夫復(fù)何求了。
三十二
十二年。
蘇抱著那可愛的小生命喜極而泣,旁邊依偎著老公開心地笑著,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好,孩子對于女人意味太多太多的東西,似乎有如心中的一條大河,盤旋良久之后,終于尋到出口。
似乎一切都美滿了,蘇把父母接到了BJ,在不遠(yuǎn)處給他們買了房子,又給他們雇了保姆,而她的幾篇小說也慢慢地在一些主要的刊物上發(fā)表了,夢想的實現(xiàn)其實是如此的容易。
蘇突然想寫篇故事,名字就叫做《分別天涯各自老》,寫兩個相愛的青年,分手之后各自的故事,其實沒有什么故事,只是白描,一筆一筆的描了過去,兩人再也沒有見面,再也沒有過彼此的消息,活在彼此平行的一個地方各自老去。
但他們一定會互相懷念。
蘇想,也許等他們將要離開人世的時候,她會安排他們見一次面,給這個故事做個終結(jié)。
也許不會。
她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好像很久都沒有掉眼淚了,難道就算到了最后,兩個人也不能再見一次么?那么各自老還有什么意義,這么多年的忍耐,這么多年的經(jīng)歷都不能彼此訴說一次么……
蘇覺得自己很傻,難道自己做了那么多事,去過那么多地方,都是為了完成這段旅程之后再一字一句的告訴那個人么?
她記得《阿甘正傳》里的一幕,當(dāng)阿甘和珍妮描述他經(jīng)過的那么多事情時,珍妮說她多么希望當(dāng)時她和他在一起,阿甘很認(rèn)真的說,Yes you did!是的,你一直和我在一起。
當(dāng)那槍林彈雨,當(dāng)那落日朝霞一一在阿甘眼前掠過的時候,他是否只想把這一切都有個機(jī)會告訴珍妮……
到了最后,阿甘能夠站在珍妮的墓前,輕聲地訴說,她有機(jī)會站在軒的墓前么?
這樣的故事蘇寫不下去,她怕自己又會突然間淚流滿面。
三十三
四十而不惑,軒突然開始懷念一些東西,總覺得自己像是突然老了一樣,杜拉斯描寫一個老男人,說他對生活已經(jīng)別無所求,所求的只是少女的身體,那些新鮮的東西,無疑,軒是個保守又固執(zhí)的男人,雖然老婆的身體已經(jīng)不再讓他激動,但他卻并向往那些所謂的新鮮少女的肉體,那種欲望雖然在心中存在,但卻并不能讓他背叛一些東西。
男人無所謂背叛,只是有些價碼太高,軒是個男人,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又找回了《趙傳》的那首《成全》。
帶著破碎的希望,擠在人海,擦身而過的是一種初戀的情懷,青春年少已不在,我們很精彩,用生命對抗著世界勇敢的吶喊……
歲月確實可以流走許多突然間覺得珍貴的東西,軒突然間想要看看蘇,看看她的現(xiàn)在,看看她的樣子,看看她的家庭,這種欲望比身體上的欲望更加強(qiáng)烈。
他開始尋找,不過和十幾年前不同,這次他很平靜,并沒有試圖抗拒什么,只是大方的打電話給知道一些往事的朋友,問他們知不知道蘇的消息,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蘇去了BJ,至于她去BJ之后的事,就再也沒有人知道……
軒本來以為,若有一天他真的想找到蘇的話,世界再大,也不會迷失,誰知道當(dāng)一個又一個不知道的回答傳來時,軒有些忐忑起來,突然想,蘇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難道在某個地方,某個時間,她遇上了事故,或者就是在跟自己分手的那幾個月以后,還是她已經(jīng)離開了中國,到那個她向往很久的加拿大……
各種各樣的幻想讓軒沉寂了很久,他知道自己只是幻想,更可能的是,蘇躲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靜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也許還會懷念起自己,但大半不會了,也許有一天自己真的走到她面前,她直直地看,卻不敢叫出那個名字,時間實在是太久了,許多東西都淡了,就算她現(xiàn)在站在自己面前,自己能一眼便認(rèn)出來么?
軒的公司總部決定搬到BJ,相比廣州來說,BJ的地理位置更好,軒覺得生出了點兒希望,也許在BJ的某處,在某條大街上,低頭行走的兩個人突然肩頭一碰,兩人都抱歉地笑笑,卻突然發(fā)現(xiàn)十五年前他們曾經(jīng)……然后互相叫出了名字。
其實這只是一種懷念,不算越軌,軒還是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現(xiàn)在的老婆。
三十四
窗外下著大雨,蘇坐在電腦前,只寫了個《分別天涯各自老》的標(biāo)題,卻不知道如何寫下去,她在想分別以后的種種,那么多事經(jīng)過了,一點一點兒想起來,她給軒做了無數(shù)的猜測,卻不知道軒會真正會如何生活,也許一切都是平凡的最好,《茵夢湖》中的萊因哈特只是個故事而已,畢竟有現(xiàn)實約束著眾生,對人來說,那是比神更偉大的力量,沒有人能夠逃脫,就算不愛,他們也都會找個人結(jié)婚,就算不再愛他們也都會幸福的生活,就算……
就像蘇自己,她雖然掙扎了七年,在這七年中創(chuàng)造了許多東西,但最后還是走上了平凡,她還是要結(jié)婚,還是要屈服,雖然她心里不以為這是屈服,但蘇知道這是的,和許多凄美的愛情故事不同,女主角在失去一切后不會在橋上自殺,讓男主角拿著那個可愛的護(hù)身符憑吊不已,然后獨自終身。
他們都會面對現(xiàn)實,過著自己應(yīng)該過的日子,至于曾經(jīng)的愛情,畢竟都隨著時間流去了,青山是遮不住的……
蘇想了很久才想起當(dāng)初為什么要和軒分手:性格不合,確實是,性格不合是那個時代分手的最佳借口,確實是個借口,既然性格不合,為什么還會長久的思念?這哪里是什么各自老,擺明了是各自懷念,既然分別了,天涯了,接下來就是各自思念到老了。
蘇心里算著,和軒分手后,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十五年了,如果她能活到七十歲的話,那么還有三十年,其實歲月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過去三分之一,只剩下三分之二,就像蘇決定要像麥當(dāng)娜一樣每天跑六公里,每跑到兩公里的時候,蘇總提醒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成三分之一,還剩下三分之二,其實已經(jīng)是個成功了……
蘇笑了,不過三十年而已,等一切過去后,會驚喜的發(fā)現(xiàn),其實什么東西都沒有,只不過是自己騙自己吧。
何況自己正過著好日子呢。這是天下所有女人的夢想啊。
三十五
搬到BJ以后,軒會經(jīng)常拉著老婆在街上散步,當(dāng)然帶著他們的寶貝,其實軒沒有期望什么,他只期望有一天會在街頭碰到蘇,然后好奇地看著蘇去疼愛他和老婆的兒子,那必定是一番值得回味的景象。
也許永遠(yuǎn)都不會遇到,也許上天還會給他一個機(jī)會。
軒記得蘇對北大向往無比,如果蘇還在BJ的話,她已經(jīng)會經(jīng)常出入北大,她一定會在圖書館里辦張借書證,然后每個休息日都到這里讀書,蘇最喜歡的是書,當(dāng)初他們同居時,蘇每周都要讓他陪著去書店看書,一看就是一天,他覺得蘇看書的樣子很美,眼角和嘴角都是笑著,現(xiàn)在也不知道她老到什么樣子了,不過像蘇那樣面容清秀的女人,其實老了和不老是變化不大的……
老婆由于剛剛找到份工作,所以忙了起來,周日經(jīng)常要加班,軒只好每周都帶著兒子去北大閑逛,有時還會拿個足球踢一場,更多的時候是去圖書館,他覺得自己高中時沒有什么雄心壯志,只想考個一般的學(xué)校混張文憑,兒子不應(yīng)該這樣,應(yīng)該讓他有所抱負(fù),小時候就在北大這樣的地方走過,日后說不定真的會考到這里來。
三十六
蘇每天下班都路過圖書館,有時她想進(jìn)去坐坐,不過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需要再到這里看書了,她里已經(jīng)有了上千本書,這是她這十幾年攢下來的,她曾經(jīng)和軒說過,等她退休的時候,就開間小書店,把書租給過往的人,蘇會每天在店里的告示板寫上她對某本書的推薦,只有她看過的好書才會推薦給別人看,她希望這樣能交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到時放上一壺香茶,幾個人坐在一起談起某本書,那感覺是很愜意的……
時間過得真快,從她第一次將《分別天涯各自老》個標(biāo)題寫出來已經(jīng)五年過去了,二十年了,蘇不知道的時,有多少次,她和軒在這個門前交錯,或許他們從未在同一時間出現(xiàn)過……
三十七
軒沒遇到蘇,就如同蘇沒遇到軒,上天沒有再幫他們一次。他們還是各自老去,各不相關(guān),甚至連BJ城空氣里流傳著兩人的某種味道都已經(jīng)不再敏感,也許真的是BJ城太大了,就算僅僅一個北大校園,都能將兩個人天長日久的隔開。
三十八
看到兒子都已經(jīng)上了中學(xué),軒有些想要退休的愿望,對一個將近五十的人來說,確實不應(yīng)該再將接下來的歲月付給工作了,應(yīng)該留給自己,他覺得自己能活到七十歲已經(jīng)很不錯,那么還有二十多年,他確實應(yīng)該享受享受自己的生命了。
何況他的經(jīng)濟(jì)條件在BJ也算中等,就算不再辛勞,也足夠了。軒有時會想,若他和蘇在一起的話,說不定他們兩個現(xiàn)在還是一對窮夫妻,雖然快樂,但買到房子,再買到車已經(jīng)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更別說將孩子送到最好的學(xué)校,給他們最好的物質(zhì)基礎(chǔ)了,物質(zhì)這東西確實很奇怪,得到它很滿足,但那種感覺卻依然比不上精神上的滿足。
軒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很隨和的人,就算和蘇過著那種清貧的日子,他還是能夠十分高興的接受,這說明他是天生就會幸福的人,因為他懂得滿足。
雖然有公司的極力挽留,軒還是干脆的辦了辭職手續(xù),一個中國人在一家跨國公司的高位上很難像他干的那么久,這其實是對他的一種肯定。
他突然也想出去走走,覺得自己也許不應(yīng)該那么懶了,蘇說的對,人總要見識一些東西才會開闊眼界,就像當(dāng)軒第一次站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時的感受,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太多人過著不同的生活,和普通的生活不同的是,他們的生活很精彩,也許只有那樣才不是虧待生命。
軒嘲笑蘇喜歡像江南那樣溫柔的地方,他決定去XZ和大漠去,去沙漠江南,聽說那里有許多好玩的客棧,就像《龍門客棧》里的一樣,站在那里,必然會有刀光劍影,那才是男人的游戲。
軒去了,沒有龍門客棧,卻有間叫“四海客?!保麑⒛钦掌南聛?,要是有機(jī)會的一定給蘇看看,因為他隱約記得,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蘇最喜歡上網(wǎng),而她的網(wǎng)名好像就是叫什么海的,而蘇還參加了一個幫派,那個幫派的名字就叫做“四?!?。
以前他好像都沒注意過這些事,現(xiàn)在卻突然一點一點兒地想起來了。
滄海大漠,確實是足以讓人生畏停步的地方,軒感嘆年輕的時候沒想過來這轉(zhuǎn)轉(zhuǎn),現(xiàn)在的身體已經(jīng)不允許他再冒一次險了。
三十九
五十歲時蘇和丈夫去了趟海南,她想看看那個叫“天涯海角”的地方,想知道那里為什么叫這樣的一個名字,尤其哪里才是天涯,她想知道,她和軒是不是走的還不夠遠(yuǎn),所以才不能安然的各自老去。
其實那只是一塊石頭而已,放眼望去,面前是白茫茫的大海,蘇突然覺得風(fēng)有些刺眼,想到“刺”這個字眼,她驟然驚了一下,好像很久都沒出現(xiàn)過當(dāng)初那種刺痛了。
時間確實會改變一切,本來以為可以輕易淡忘的,偏偏無法淡忘,本來已經(jīng)無法淡忘的,偏偏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褪色了。
距離她活到七十歲還有二十年,她已經(jīng)走完了其中的九分之四,從剩下四十五年走到只剩下二十年,蘇覺得應(yīng)該慶賀一下,她將丈夫和女兒安置好后,獨自一人坐在陽臺上,望著面前閃著幾點燈光的海上夜色,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那么多年過去了,二十五年,她二十歲時遇上了軒,接下來是那五年的歲月,離開的時候她才二十五歲,似乎是一個輪回一般,又一個二十五年過去了。
四十
軒已經(jīng)了些許白發(fā),跪在父親的靈前,淚已經(jīng)流過了,他只想跪在這里。母親去的第二年,父親終于也去了,軒覺得有些冷,把老婆往懷里摟了摟,那么多人在他的生命里擦肩而過,其實最后能留下的不過幾個人而已,父母,妻子,兒子,還有……
蘇。
他覺得蘇能夠看到他的一切,包括他當(dāng)初的改變,包括他的成熟,包括他在結(jié)婚前的那些猶豫,包括他抱著兒子的喜悅,甚至包括他獨自一人坐在海岸上憑吊那段失落感情的情景,這一切蘇都是看得到的,她會因為他的歡樂而歡樂,她會因為他的痛苦而痛苦,人生確實是在演一場大戲,是演給幾個人看的,蘇就是軒最重要的觀眾。
軒突然想起阿甘因為珍妮離去而在美國各地跑步,各種壯麗的風(fēng)景在他面前掠過,他心里定然有美麗的感覺,但他的微笑其實是留給某個人的,或許有個聲音在他心里呼喚,呼喚那個女孩的名字。
就算他娶到了這樣的一個老婆,蘇也應(yīng)該是滿心祝福的,是的,她定會在某個地方祝福,也許有一天,當(dāng)各自真的老去,也許兩人會坐在一起,一一說起這些年的經(jīng)歷,一個說,一個笑,然后彼此互望一眼,感嘆一句,真希望當(dāng)時和你在一起啊。
阿甘說,Yes you did!
軒會說,是的,你在那里。
四十一
蘇也退休了,但她并沒離開北大,反到在旁邊買了一棟房子,丈夫由于多年的勞累,身體有些不適,蘇必須全心全意地照顧他,她擔(dān)心丈夫也會突然離她而去,父母的離去已經(jīng)讓她倍受打擊,若不是有某種東西還支持著她,說不定已經(jīng)崩潰了。
五十歲前無憂無慮,五十歲后就開始要面對生死問題了,蘇突然覺得也許自己并活不到七十歲,如果她現(xiàn)在就死了,是不是那個各自老的時間就會改變,那么她當(dāng)初就算錯了,她和軒分手是二十五歲,其實不過是另外一個二十五年而已,很容易就過去了,那么當(dāng)初他算的那些幾分之幾也應(yīng)該是錯的……
但蘇還不能死,她還有許多要做的事,她要照顧丈夫,照顧這個愛她,她也愛的男人,她要看著女兒成長,她想看著女兒亭亭玉立,給她講有多少男孩對她動心,那時她要告訴女兒,不要對第一個愛的人動太多的心,否則的話……
否則的話怎么樣,她不會說,但蘇心里清楚,否則的話,不管后來如何,你都要去懷念那個人。
蘇覺得其實這世界上是有真的愛情的,因為愛情的其它要素很容易得到,譬如激情,譬如真心,最難的是長久,如果說起她和軒,其實她是一直都愛著的,這種感情因為分離而長久,比最美麗的誓言還要美麗,還要真實……
當(dāng)然她還可以再愛,因為她確實愛丈夫,但那是有些不同的,至于如何的不同,蘇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四十二
四十年了。
軒放下手里的書,不知道什么時候,他也開始看起書來,他覺得看書其實和踢球是一樣的,需要的都是體驗到一些新的東西,其實有許多人的智慧在書里面,期待著別人和他分享,軒記得蘇說她老的時候會開一家小書店,把各種好書推薦給朋友,軒覺得這個想法確實不錯,連他都想開間小書店了。
兒子已經(jīng)上大學(xué),北大,軒沒想到兒子比自己有出息的多,自從老婆去世以后,軒開始孤單起來,仿佛就是在消耗著生命,軒覺得自己缺乏了許多的熱情,再也不想輕易離開BJ了,這也難怪,對一個六十五歲的老人來說,還有什么奢望的呢,既然有那么多的書看,其實已經(jīng)很不錯了。
軒有時會到北大校內(nèi)走走,那里有間小書店,門口總是擺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各種推薦書的目錄,有個女孩子坐在里面,看不清樣子,但有些熟悉,軒有一次特意走到里面去看那女孩,盯著那女孩的臉,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何時見過了……
正在花季的女孩其實都是吸引人的,何況這女孩又是如此清秀,一邊看著書,一邊眼角和嘴角都笑著,安靜地像是尊雕像,軒有些感慨,羨慕是沒有用的,過去的時光是再也回不來了。
他很想問問那些推薦的書的目錄是不是女孩寫的,卻不忍打擾那平靜的表情,只弓著身子離開了。
四十三
蘇覺得自己要死了,雖然還沒到七十歲,丈夫去世,她也生了病,再也無法走動了,只能呆在屋子里看書,然后寫些東西,不過她還是如愿以償?shù)脑诒贝箝_了間小書店,雖然她不能親自去那里照料,但女孩很像她,一樣喜歡看書,蘇覺得自己的生命真的繼承下去了。
有時女兒會推著輪椅帶著蘇在北大各處走走,也有時會去書店看看,光顧那里的有各種各樣的人,最多的是對學(xué)生,他們熱情,他們年輕,但他們都尊敬蘇,這個北大退休的教授學(xué)識廣博,每當(dāng)蘇來的時候,這里都聚集了很多人,和他們在一起,蘇也覺得自己似乎年輕了起來。
四十四
軒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兒子只好給他找了個小保姆,但軒還是堅持每天都要去北大校園里走走,去那個小書屋找?guī)妆緯?,他覺得那小書屋有些像蘇的影子,其實這四十多年過去,他已經(jīng)記不起蘇的樣子,只是模糊的一團(tuán),但他記得蘇有過這樣的一個夢想,對他來說,能夠找到一點兒似曾相識的東西已經(jīng)很難得,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無法遠(yuǎn)行,也無法去找尋蘇的足跡,只守著這點熟悉的東西便好了……
但他不喜歡每周日的時候,書屋里圍了太多的人,推薦牌沒有了,連那個女孩也沒有看書,和其他人一起笑著,軒也不想去看看那些人圍著的是什么人,所以周日的時候,他只在書屋前面路過,卻沒有進(jìn)去。
四十五
蘇的手又離開了鍵盤,雖然到了現(xiàn)在,她還是無法去寫完那篇叫做《分別天涯各自老》的文,她覺得那很難,她想過無數(shù)的手法,譬如讓那兩個人在其間交匯,或者彼此聯(lián)絡(luò),彼此祝福,但無論如何,他們心里還是愛著對方的,只是無法說出來而已,又或者他們至少應(yīng)該知道彼此的消息,尤其是在對方的幾個重大的關(guān)口,譬如結(jié)婚,譬如有了孩子,譬如父母去世,在最痛苦的時候他們彼此強(qiáng)烈地想念,希望從對方那里得到力量,實際上他們也得到了,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力量,他們才度過了那么多苦難。
她又想這兩個人不應(yīng)該一直思念著對方,因為那對他們正在愛的人是一種傷害,就像蘇愛她的丈夫一樣,那確實也是愛,只是形式不同而已,而實際上蘇也沒有經(jīng)常思念軒,只是偶爾而已,她甚至記不起軒的樣子來了,有一次她發(fā)瘋似地四處尋找,也沒找到一張軒的相片。
不管如何,他們是相愛的……
不管如何,他們是期待著……
期待什么呢?相遇,重逢,破鏡重圓,還是真的有個機(jī)會彼此訴說……
抑或是來世?
蘇突然覺得心有些疼,艱難地在書案上摸索起藥來了……
四十六
軒沒想到自己能活到這么久,在輪椅上坐了五年,小保姆換了一個又一個,兒子已經(jīng)結(jié)婚有了孩子,雖然不知道妻子是不是他第一個愛的人,他卻仍然能夠每天去北大校園里轉(zhuǎn)幾圈,然后從那個小書店借來幾本書。
終于有一天,小書店關(guān)了,軒心里有些急,讓小保姆趴到窗戶上看,也看不到什么,那個安靜讀書的女孩已經(jīng)不見了……
軒的心里猛地一陣抽搐,那女孩看書的情景一下子出現(xiàn)在記憶中,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個女孩就是蘇啊,就是他找尋了這么多年的蘇啊,那笑的眼角和嘴角,那神態(tài),就像五十年前他和她坐在江南某個小城的書店里一樣。
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想起來!
軒不知道兩滴淚水已經(jīng)滑落臉頰,他只是愣在那里,把小保姆嚇壞了……
四十七
蘇覺得自己這回真的要死了,丈夫死時,她就想過,但不知道為什么又堅持了差不多二十年,她馬上就要七十歲了,看來上天并沒有和她開玩笑,她計算的沒有錯,和軒分手時她二十五歲,確實還要經(jīng)過四十五年一切才會終了,如果再給她一次機(jī)會的話,也許她還是會放棄軒,但她卻再也不愿受這種思念的折磨了,也許她應(yīng)該把軒保持在一個朋友的位置,就像那些聰明的女孩一樣,至少可以見到他,可以知道他的消息,而現(xiàn)在,甚至連自己死了,軒都不會知道……
蘇已經(jīng)不會流淚了,至少在臉上。女兒那花一樣的面容在面前閃現(xiàn),不住低聲的叫著媽媽……
蘇覺得意識似乎在距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那么久遠(yuǎn)而錯雜的往事一一浮現(xiàn),生命終于歸于塵土,在最后的一刻,其實是該總結(jié)的時候,蘇想把這七十年都好好想想,從自己出生開始,到小學(xué),到大學(xué),到那個江南小城,到遇見軒,到分手,到為自己定下了四十五年的目標(biāo),到那段瘋狂的歲月,到遇見丈夫,到生下女兒……
她不知道自己回憶了多久,記憶是如此難以梳理,她的頭很疼,無法一一將它們放到原來的地方,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始終閃現(xiàn),她知道,那個影子有個名字,叫做軒,那是一個有著干凈笑容的男孩子,不是什么男人,也不是什么老頭子,只是一個在她記憶中永遠(yuǎn)長不大的男孩而已。
蘇艱難地伸出手去,去書案上抓那幾頁稿紙,那是她唯一沒有寫完小說,或許那并不是一篇小說,只是一個故事,或許連故事也不是,只是一段人生而已。
分別以后,自在天涯,然后各自老去,誰也管不到誰,誰也不知道誰,然后呢……是繼續(xù)各自下去,還是要坐在一起傾訴這些年的經(jīng)歷,這其中的歡樂,這其中的苦難,是不是到了要分享的時刻了……
四十八
軒老淚縱橫,他覺得自己一定是錯過了許多東西,那確實就是蘇,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面容,竟然在他面前五年都沒有認(rèn)出來,這到底是為什么,歲月為什么會如此折磨他呢?
他讓小保姆去打聽書店主人的名字和地址,當(dāng)聽到保姆說那書店主人是個北大教授,叫做蘇的時候,軒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似乎上天真的是在和他開著一個玩笑,兩人究竟交錯了多久,在這塊小小地方,兩人究竟交錯了多久。
無論如何,他要去見蘇。
四十五年過去了,曾經(jīng)有過的感情對蘇來說,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散去了,軒極力去想從小說中看到的那些場景,那些經(jīng)過多年風(fēng)霜再次重逢的昔日戀人,會是怎樣呢?軒知道自己會笑,相逢一笑,所有的東西都掛在臉上,也許兩個人還會做一對老朋友,雖然愛情已經(jīng)不需要了,但畢竟還記得……都是行將入木的老人,再也沒有什么現(xiàn)實的東西再阻止他去找到那個叫蘇女人吧……
四十九
蘇勉強(qiáng)地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這個老人,聲音從她的喉嚨里艱難地發(fā)了出來,你來了。
軒點了點頭,只是笑。
四十年前,他想打電話問問蘇現(xiàn)在好么,告訴自己要平靜,就像老朋友一樣,三十年前,他曾經(jīng)瘋狂的想要找到蘇,再看一眼她的模樣,但他還是告訴自己要平靜,就像老朋友一樣,到了現(xiàn)在,他確實很平靜,就像老朋友一樣。
蘇伸出手去,她已經(jīng)說不出來話了,干瘦的手在空中慢慢舉著,看著軒輕輕接了過來。
蘇的女兒和軒的兒子退了出去,將兩個老人留在了這里。
兩人笑著,蘇突然想起當(dāng)初他們分手的那天,兩人也都是笑著,不過當(dāng)她走到那個小屋的樓下,回望那扇望了五年的窗戶時,曾經(jīng)淚流滿面。
上天好像真的跟他們開了一個玩笑,當(dāng)要來到終點的時候,又回到了起點,而這次,他們是分別還是相聚,抑或還是一次各自老的旅途。
蘇想說不管是分別還是相聚,他們其實都沒有各自老去,就像阿甘眼中的風(fēng)景是替珍妮看的一樣,她眼中的風(fēng)景也是給軒看的,而且她知道,軒一定知道這一切。
分別之后,自在天涯,然后各自老去,誰也管不到誰,誰也不知道誰,其實只是句謊言而已,如阿甘所說,其實對方一直都在的。
蘇將目光投向了書案上的稿子,然后和軒點了點頭,接著她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
傾訴完了,似乎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了。
五十
軒坐在輪椅上,面前是蘇的墳,似乎一切有些熟悉,好像在什么時候見到過,軒翻看著手中的稿子,這是篇叫做《分別天涯各自老》的小說,也許并不是什么小說,只是一個故事,也許并不是什么故事,只是一段人生而已,軒看到蘇在上面修改的痕跡,顯然蘇在當(dāng)時并不知道,各自老去以后兩個人會怎么樣,那時軒也不知道,但現(xiàn)在他們都知道了,雖然老去,但并沒有各自,他們一直都在以某種方式交錯著生命,最后同時在生命的旅途中消散了……
就像這個未完成的故事一樣。
軒一頁一頁地將稿子點燃,然后看著它們在蘇的墳前化為灰燼,直到最后一頁燒盡,一陣清風(fēng)吹來,將紙灰吹上天空,伴隨著軒的一聲輕嘆,輕輕地在整個天地間回響,像是在訴說著一個叫蘇的女孩和一個叫軒的男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