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齋內(nèi)一片縞素。
王三娘陪著盧氏站在靈堂內(nèi),看著鄭云親手將鄭瑞常穿的一身衣服放入空空如也的棺槨之中。陳尋說,因天氣和暖,路途遙遠,尸身不易保存,故此戰(zhàn)死的兵將都被就地掩埋了。所以,他們并沒有見到死去的鄭瑞,只能以衣冠代之。鄭云夫婦雖悲痛難當,還是堅持布置了靈堂。
鈴鐺陪在一旁,擔憂地看著王三娘。她按著盧氏的吩咐,穿上了麻衣喪服,如木偶一般走完了全副喪儀,感謝著前來吊唁的賓客,應付著親友們的憐憫。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但鈴鐺知道,在外人看來理當如此的王三娘,實則是最最反常的那一個。按照她以往脾氣,她若認定鄭瑞沒死,這滿屋的麻衣縞素,早被王三娘一把火燒了。便是鄭云夫婦堅持,也休想勸動她。
莫非娘子心里已經(jīng)承認郎君戰(zhàn)死了?若是如此,娘子每每提及要去尋郎君,言下之意,豈不是要去尋死?想到這里,鈴鐺越發(fā)憂心了。
某日夜里,王三娘從靈堂回來,準備梳洗入睡。鈴鐺沏了一盞安神茶擱在案上,這茶湯是按著吳御醫(yī)開得方子烹煮的,自從王三娘昏迷后醒來,夜夜都要飲上一盞方能入睡。這次她卻沒喝,只是坐在梳妝鏡前發(fā)了會兒呆,便徑直躺在了床上,說是要睡,可眼睛還睜著。
鈴鐺揪心極了,試探道,“娘子你……是不是也覺得郎君已經(jīng)……已經(jīng)去了?”
王三娘聞言,轉眸看她,滿臉不解地反問,“未見其人,如何能斷其生死?你隨我這么久,還不知我在想什么?”
聽到這個回答,鈴鐺反而松了口氣,解釋道:“哪是奴不了解您,而是娘子你忽然之間變了好多,讓鈴鐺覺得有些生疏……”
“人總要長大的嘛!”王三娘彎了彎唇角,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我這副賢良淑德的遺孀模樣,扮得可還像?”
“得體極了!”鈴鐺不假思索的贊道,“像夫人主持中饋時的樣子。”她口中的夫人,指的自然是王三娘的生母崔氏。
“那便好?!?p> “這安神茶,娘子不喝了嗎?”
“不喝了,每日昏沉沉的影響我思考,以后便不要再煮了?!?p> 言罷,王三娘閉上了眼睛,她現(xiàn)在滿心都是復仇計劃,只覺得多睡一會兒都是浪費光陰。
當初刺殺來俊臣之事發(fā)生后,雖然鄭瑞領罪去了邊疆從軍,但好處也不是沒有,那便是給元氏夫婦洗刷了謀逆之名。鄭云夫婦便立刻遣人找到了元氏族人,將這對夫婦從北邙山上的亂葬崗中遷出,重新在元氏祖墳處尋了個佳穴入葬。
如今,鄭瑞歸葬,便選在了元氏夫妻墓之側,也算是滿足了鄭瑞生前所愿。
裝著鄭瑞衣冠的棺槨被泥土一層層的覆蓋著,王三娘全程只匆匆一瞥,便將目光投向元氏夫婦的墓碑。她心中默念:若元瑟的耶娘在九泉之下能聽見,便保佑錦兒的復仇計劃順順利利,待錦兒替您二老復仇后,便去為你們尋元瑟,錦兒相信,他一定還活著!
抱著這樣的信念,王三娘開始了她的復仇計劃。
待鄭云夫婦回揚州后,王三娘開始頻繁的出入太平公主府、茶樓酒肆以及王家,并積極參與各家豪門官宦的宴會。與太平公主繼續(xù)保持聯(lián)系是她復仇之路上的關鍵一步,而茶樓酒肆和她的娘家王府,則是打探消息的重要一環(huán)。
至于各家的宴會,本是不愿邀請她的,畢竟她如今是個戴孝的孀婦,不過憑著她在豪門千金中的好人緣,借著散心的由頭和自己的厚臉皮,還是蹭了幾次游宴,從貴婦人們處聽了不少消息,也算小有收獲。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她必須掌握朝堂規(guī)則、武皇偏好以及來俊臣的勢力關系,方能步步為營,實施她的復仇計劃。
這日,王三娘又悄悄躲進了父親書房隔壁的耳室,手上捏著一本小冊子一桿筆,打算記錄點什么有用的信息。據(jù)她在娘家收買的門童稟告,這次他父親邀請了一位頗為投契的同僚馬侍郎下棋飲酒,想必能透露不少東西。
她父親王寔雖然在仕途上無甚作為,但勝在人緣好消息靈,故此能在這龍?zhí)痘⒀ㄋ频某蒙险痉€(wěn)腳跟。不過,他素來謹慎,輕易不與人深談,除非是他十分信任的知己好友。
“綦連耀和劉思禮當真如此膽大包天?我卻是不信,這年頭造反之人如過江之鯽,何況是來俊臣口中的反賊,十有八九有冤情!”
兩人一邊下棋一邊聊起了朝堂八卦。聽馬侍郎提起這個話題,王寔下意識的掃了眼窗外,才道:“這回卻是真的。來俊臣不過是搶了吉頊的功勞。吉頊說他是親耳聞聽那劉思禮稱綦連耀有天子之命,這可不就是謀反嗎?”
“吉頊此人可信?”馬侍郎落下一子,蹙眉道,“聽說此人性情陰毒。他向來俊臣揭發(fā)此事,不知是何目的?!?p> “無論什么目的,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聽說,來俊臣為了搶功勞,故意借著此事要將他一并牽連進去,得虧他機靈,請見了陛下,道明了因由,這才幸免于難。”
“呵~著實可笑!”馬侍郎嘲諷一笑,又問,“那你如何斷定,此事為真?”
王寔撫須,自得道:“劉思禮可不止說了這一句謀逆之言,他還說自己精通相術,蠱惑了一些官吏書生,說他們只要輔佐綦連耀稱帝,便能得高官厚祿。這才有了人證?!?p> “當真荒唐!”
“可不是,這年頭奇人怪事真是層出不窮?!?p> “若此事屬實,恐怕來俊臣更得陛下圣心。也不知這推事院何時才能消停!”
“馬兄慎言。只要咱們行事穩(wěn)妥,也無需憂懼。”
王三娘聽了一輪八卦,思索片刻后,在小冊子上記下了“吉頊”二字。凡是和來俊臣有仇的,都有可能成為盟友。
之后,王寔和馬侍郎拉拉雜雜的又扯了些閑篇,王三娘覺得無甚用處,便決定轉戰(zhàn)他處去聽消息。
離開前,王三娘去和母親崔氏道別。
內(nèi)堂中,崔氏與孟氏正在接待一位貴婦人,卻是王伊蓮的母親李氏。
王三娘甫一進門,那李氏便一把拉住她,捏著帕子哭道:“我苦命的錦兒……”
聽她這一開嗓,王三娘還以為她又要接受一番同情,心下便有些不耐煩。卻聽她話音一轉,“我王家的女兒怎就這般命苦,這錦兒才喪夫,我家蓮兒卻連命都要沒了!”
崔氏聽得皺眉,孟氏聽得落淚,王三娘卻是一頭霧水。她忙問:“伊蓮姐姐怎么了?怎的就沒命了?”
“你伊蓮姐,被段簡那小子給休了!”李氏恨道。
“怎么會呢?前些日子,伊蓮姐還同我說與姐夫感情甚篤呢!”
“甚什么篤!若是感情真有那般好,他怎會因為別人幾句威嚇,便嚇得連夜將蓮兒休回了家?我真是恨吶,恨自己當初看走了眼,怎選了這么個膽怯怕事的親家!”李氏邊哭邊罵。
崔氏忍不住插話,“這哪是隨隨便便的幾句威嚇,來俊臣此人睚眥必報,沒仇的都能扒層皮下來,何況是與他結仇的,段家也是沒辦法?!?p> 聽母親提起來俊臣,王三娘立刻提起了十二分的心,問道:“是來俊臣逼段簡休妻的?”
孟氏陪著李氏一塊兒哭道:“伊蓮妹妹著實命苦。那來俊臣見她貌美,又是五姓七望家的女兒,便欲強娶!”
“又是來俊臣!”王三娘咬牙切齒,此人害死元氏夫婦、害了鄭瑞還不夠,竟還要來禍害她那柔弱的伊蓮姐姐,真是恨不得沖上門去一刀結果了他!
“崔姐姐,你家二郎能從那來俊臣手底下脫身,定是有些本事,你可得幫幫我家蓮兒呀!”李氏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崔氏頗為難。當年保住王二郎,還是丈夫王寔豁出命去見了武皇陛下方才成事。而今,那來俊臣假托陛下之言求娶伊蓮,以陛下對來俊臣的寵幸,只怕沒解決問題,還要惹上一身騷,被那來俊臣記恨上。
她家二郎當年逃過一劫那是邀天之幸,她家女婿鄭瑞可是連命都沒了,她王家如何敢再攤上這樣的事情?
崔氏與孟氏對視一眼,皆是默然。
“伊蓮姐在何處,我去尋她!”
王三娘卻不管這些,因為來俊臣,她與鄭瑞只做了半月夫妻,而今鄭瑞還生死未卜,她不能再讓來俊臣得逞,讓她再痛失一位最親的姐姐!
所以,當王三娘見到王伊蓮的時候,她直言道:
“伊蓮姐,逃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