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歡聚思源（二）
王三娘的規(guī)矩是這樣的，雙方兩兩組隊，各出三道謎題，三局兩勝，若是雙方均猜出謎底，用時短者為勝；而曲水流觴的用法則變成了這樣，在對方答題結(jié)束的那一刻，酒觴停在誰面前，輸?shù)镁鸵邮軕土P，贏得則可以懲罰別人。
“這三幅畫，是我給鄭郎君的喬遷之禮。正巧也可作為此次游戲的三道謎題?！蓖跞锏溃拔遗c蘇姐姐一隊，你們二人一隊，如何？”
“錦兒，你這可是有些欺負人了，出個題還得作畫，我可不會！”王二郎用胳膊捅捅鄭瑞，“阿瑞可會？”
鄭瑞如實道：“鄭某畫作上不得臺面，我與二郎可否換一種方式出題？”
“自然。你們可以唱曲代畫，”王三娘調(diào)侃道，“畢竟是秦樓楚館的?？?，唱曲不難吧？”
“別胡說！”王二郎生怕讓蘇柳娘誤會，趕緊解釋，“阿兄去那些地方都是與同窗好友聚會！”
鄭瑞苦笑，這小丫頭句句機鋒，報復(fù)心真不是一般的強，為避免尷尬，他選擇轉(zhuǎn)移話題，“我二人哪里會唱曲，不若我們出題，勞煩蘇娘子彈奏，三娘子猜謎，如何？”
“你倒是會找?guī)褪?，如此豈不是變成你們?nèi)齻€對付我一個，以多欺少，不公平！”王三娘反對。
蘇柳娘道：“不若這樣，奴家與鄭郎君一隊，二郎與三娘子一隊。如此，鄭郎君出題，奴家彈曲便是。二郎知道的曲子不少，到可以幫上三娘子一二，如何？”
王三娘提出讓鄭瑞唱曲，還要求與蘇柳娘同隊，自然是準(zhǔn)備好了讓蘇柳娘來猜曲的，如今換成王二郎倒也不是不行，他這二兄混跡煙花樂坊多年，聽過的曲子自然也不少。
“言之有理，便如此吧！”王三娘爽快答應(yīng)，“不過你們先別忙著出題，待猜對了我這一題，再出題，如何？”
王三娘不止有備而來，還表現(xiàn)的如此明顯，鄭瑞、蘇柳娘三人也想知道這王三娘到底想賣什么關(guān)子，自然從善如流，以觀后續(xù)。
線香裊裊燃起，酒觴蕩漾渠中。婢女們將第一副畫卷掛上了屏風(fēng)。
鄭瑞與蘇柳娘移步上前，細細看畫。
畫中，烏云蔽日壓群山，山腳溪邊有農(nóng)家；院中，雞鴨奔走，濺起泥濘；院外，水波跌宕，大雨傾盆，草木傾倒，似有大風(fēng)；再細看，柴扉半開，蓑衣人下馬，似遠道而來，屋檐廊下，一角衣裙欣然奔出，似迎晚歸之人。
蘇柳娘沒看出門道，王二郎摸不著頭腦，這卻是要猜什么？
鄭瑞直接問道：“三娘子這畫可有出處？”
王三娘吐出了兩個字，“詩經(jīng)?！?p> 鄭瑞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念道：“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話到此處，忽得止住，這首《風(fēng)雨》雖有諸多解釋，但結(jié)合此畫意境，卻點出了另一層意思。
蘇柳娘忽有所感，看向王二郎，念出了下半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這是一首情詩。
王二郎喜笑顏開。
蘇柳娘笑問：“三娘子，此謎底為先秦之人所作《風(fēng)雨》，可對？”
王三娘頷首，轉(zhuǎn)眸向鄭瑞，“鄭郎君可以出題了！”
鄭瑞聞言回神，見王三娘一臉期待的看著自己，不禁忐忑起來，錦兒今日怕是來問自己心意的，這一問他該如何作答？
猶豫再三，鄭瑞只好請求道：“在下對曲子不甚熟悉，還需再思索一二，這一題由蘇娘子出，可好？”
蘇柳娘抿唇一笑，“這卻要問三娘子同不同意？”
王三娘知道鄭瑞這是避而不答，暗暗咬牙，見眾人在等她回答，只好勉強點頭，“蘇姐姐請出題。”
“且聽好了?！碧K柳娘抱起琵琶，輕攏慢捻間，一首悠揚婉轉(zhuǎn)的小曲便傾瀉而出，伴著曲子的還有一道深情款款的歌聲，唱的是：“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p> 鄭瑞聽得一怔，看向蘇柳娘，蘇柳娘微微一笑，已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鄭瑞苦笑，自己表現(xiàn)的有這般明顯嗎？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蓖跞镟貜?fù)，目光落在鄭瑞身上，“《越人歌》，可對？”你亦是心悅我的，可對？
面對王三娘澄澈期盼的目光，鄭瑞無法違心，垂眸頷首，“對?！?p> 聞言，王三娘眉眼飛揚，只覺這桃林春光更加明媚了幾分，她一指那支線香，得意道：“我回答的時間可比二位短，這一局，我們勝了！”
恰好，此時渠中的酒觴飄到了鄭瑞面前，鄭瑞端起酒觴，一飲而盡，任由酒漿入喉，灌入四肢百骸，似真能一解心中紛亂。
“請看第二題！”王三娘興致勃勃再接再厲。
第二幅畫徐徐展開，一身著青衣腰系青玉的男子立于粉墻之下，墻內(nèi)梅花樹下露出了一只女子繡鞋，應(yīng)是有一女子躲在樹后，與男子隔墻相會。
蘇柳娘瞥了一眼王三娘，淺笑不語。王二郎看到這幅畫，心里咯噔，那日鄭瑞與他們兄妹隔墻敘話不就是這幅場景，只是畫中多了一重郎情妾意、兒女情長，莫非他家妹子真對鄭瑞上心了？
鄭瑞了然，輕聲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王三娘直視鄭瑞，接道：“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若是我不來問你，你便不打算告知心意了？
鄭瑞啞然，他哪里是不想表明心跡，而是不能??！
“下一題，我來出?！毙渲须p手輕輕握拳，似是下了決心。
蘇柳娘看到鄭瑞出的題，面露驚訝，見他似乎心意已決，只好依言彈奏起來。
不同于越人歌的悠揚婉轉(zhuǎn)，這一段琵琶曲卻是豪邁又鏗鏘，肅殺之氣隱現(xiàn)，悲戚之情頓生，曠世孤寂之感畢露。隨著曲聲跌宕，一個執(zhí)劍獨行，于亂世求生的身影漸漸成形。
秦樓楚館的曲子大多是靡靡之音、喜鬧小曲，若非蘇柳娘喜好收集曲譜，如此冷僻的曲子，怕是難以成調(diào)了。
王三娘低頭思索，這曲子卻是聞所未聞，趕緊扯了扯王二郎的衣袖，“可曾聽過？”
“有些耳熟??！”王二郎確定自己聽過，但一時想不起來是什么曲子，可秦樓楚館里的曲子哪有這樣的。
“可是樂坊里的曲子？”王三娘提醒道。
“哦，是了！”王二郎一拍腦袋算是想起來了，激動的連連說是了是了，卻始終沒把答案報出來。
王三娘急了，一指線香，再三催促，“香都要燒沒了，到底是什么啊？”
“《楚女吟》，可對！”見蘇柳娘頷首，王二郎兀自激動，“你不曾聽過曲子，但這故事我可是與你說過呢！”
“什么故事？”王三娘疑惑。
王二郎道：“這首曲子是由樂坊的一位樂師所作，他受了一本游俠傳奇中的一則故事影響，方做此曲。那則傳奇里說得是，楚地有一名孤女，名素，為了替父報仇，洗刷族人冤屈，上山與仙人學(xué)武十載，哪知仙山十載，人間百年，仇人已逝，冤仇難報，于是她便做了一名游俠兒，游走天下，誓要憑一己之力解世間不公，為蒙冤者伸張正義！”
“原來是楚素女俠！”
她幼年時聽王二郎講了不少游俠故事，獨獨這一則故事印象深刻，因為它的主角是一名女子，她還曾將這位女俠當(dāng)做了自己膜拜的對象，還將這個故事分享給了徐恕。她還與徐恕約定，將來他們一個做女俠，替人解不平之事，一個做判官，替人申不白之冤。而今，徐恕已經(jīng)成了法曹參軍，成了一名真正的判官，而她，卻囿于閨閣，沒能當(dāng)成女俠。
想到此處，王三娘不免黯然。
鄭瑞察覺到王三娘的心緒變化，以為她接收到了自己的暗示，情緒亦有幾分低落。
“不愧是柳娘，這么偏門的曲子都會演奏！”王二郎繼續(xù)殷勤的夸贊蘇柳娘。
蘇柳娘卻沒有王二郎那般心大，事到如今，她自然明白了王三娘今日所為為何，而鄭瑞的態(tài)度她也看出來了，他不是不喜歡王三娘，而是另有隱情，這才不敢回應(yīng)。也不知王三娘聽沒聽明白。不過，她這個外人卻不便多言。
可惜，王三娘畢竟是王二郎的妹子，倆人的心大到了一處，她自然沒聽懂這弦外之音，她只覺得鄭瑞此曲是答非所問，故意出個冷僻曲子，想讓他們輸了這一局。于是她的好勝心就出來了。
此時，酒觴飄到了王二郎處，這次他們答題答到了線香燃盡，自然是輸了。王二郎正要取酒飲下，卻被王三娘截了胡，“我來！”她揚起纖細的脖頸，一飲而盡，頗具豪氣。繼而一揚手，吩咐女婢：“把第三卷畫軸掛上！”
第三幅畫里有一片梅林，卻非冬雪傲梅之景。這幅梅林圖帶著一絲凄清，些許青梅墜在枝頭，大部分梅子卻滾落在泥地里，與殘花落葉為伍，甚是可惜。
鄭瑞怔怔望著這幅圖，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卻越發(fā)難過起來。他望著亭外桃林流水，悵然吟誦，“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p> 王三娘的視線鄭重的落在鄭瑞身上，一臉認真的吟誦著下一句，“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這是一首婉轉(zhuǎn)卻又大膽的求愛詩，是以落梅作比，讓情郎別等到梅子落盡了才來求婚，若是想要求娶她，那就別再猶豫了，今時今日、此時此刻，便是良辰吉時，何不大膽示愛呢？
蘇柳娘聽得掩嘴輕笑，打心眼里佩服王三娘的大膽。
王二郎聽得抱頭苦思，要命了，女大不中留啊，他回家咋跟耶娘交代??！
鄭瑞則陷入了愈發(fā)矛盾的境地，愛他的女子已經(jīng)如此坦誠相待，而他……終是要辜負這番情意了！
“這是第三題，還請?zhí)K娘子即興一曲。”鄭瑞做了最后決定。
蘇柳娘看到題目，面現(xiàn)遲疑，“郎君當(dāng)真要如此？”
鄭瑞嘆息一聲，輕輕頷首。
蘇柳娘同情的看了一眼王三娘，隨即低眉斂目，絮絮撥弦，朱唇親啟，唱的是：“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p> 曲調(diào)婉轉(zhuǎn)，詞意惆悵。
此詩唱的是愛情，一名年輕的樵夫，愛上了一名過江的女子。
此詩唱的是絕望，淺吟低嘆，每一句都是求不得。
為何求不得？
王三娘怔怔的聽了半首，望著鄭瑞眸中的歉意，眼眶忽得紅了。
待蘇柳娘唱罷，依舊心大的王二郎立刻答道：“這首簡單，漢廣！”隨即還抱怨道，“阿瑞怎出了這么一道題，讓人聽了怪不是滋味的！”轉(zhuǎn)眼見王三娘忽然起身離席，忙喊道，“錦兒，你這是要去哪兒？”
說著便要起身追去，蘇柳娘趕緊將人攔住，“二郎！”
王二郎撓了撓頭，奇怪道：“攔我作甚，我瞧錦兒好像哭了！”
蘇柳娘無語，轉(zhuǎn)眸對鄭瑞道：“有些話，郎君需當(dāng)面言明才好?！?p> “多謝?！编嵢鹋c蘇柳娘、王二郎拱了拱手，趕緊起身追去，他的確是該與錦兒好好說明白才是，不能讓她再傷心了。
這次，鄭瑞的暗示，王三娘聽明白了——她被拒絕了！
明明方才還說心悅她，現(xiàn)在卻與他說求不得。她費了這般心思，卻得到這樣一個答案，原來一切都只是她的單相思嗎？那今日她這番表白，豈不是自取其辱？
淚水朦朧了雙眼，王三娘漫無目的的闖入桃林中。一陣風(fēng)過，桃花簌簌而落，撒了她滿頭滿臉，王三娘無暇他顧，只是蹲在地上，傷心的哭泣。
“錦兒……”
鄭瑞蹲下身，伸手將王三娘發(fā)髻上的桃瓣一一揭去。
王三娘不肯抬頭看他。
他繼續(xù)道：“錦兒，你這般率真開朗的女郎，怎會有人不喜歡？”
“那你呢？”王三娘掛著兩行清淚，執(zhí)著的問道，“你可心悅我？”
鄭瑞抿唇，半晌后欲開口，卻被王三娘打斷了。
“你定是要拒絕我是不是？”王三娘哽咽道，“可是我明明感受到了你的心意，你與我解釋和那秦綠枝的關(guān)系，那是你害怕我誤解你；你冒險入皇城救我阿兄，你夜半在我家梅園徘徊，你看我的眼神永遠專注溫柔……你的眼睛里明明有我啊，為何不肯說一聲心悅我？”
這樣的錦兒令他心疼不已，他輕輕抹去她頰邊淚痕，解釋道：“錦兒，我……”他本想說自己身負血仇之事，但轉(zhuǎn)念一想，如此言說卻有些不妥，說不得反而激起了錦兒的女俠心思，越發(fā)不肯放棄。
于是，他換了一套說辭，“錦兒，你我之間便如那樵夫與游女，門第之別，如江漢，如天塹，無法跨越。吾一介商賈，來洛陽不過做些生意，日后亦是要回揚州的，將來亦要遵從父母之命，迎娶商家女郎。能得錦兒喜愛，是鄭瑞之幸?？墒?，鄭瑞不想學(xué)那孟浪子，心中情意只想留給未來結(jié)發(fā)之妻。還請三娘子見諒。鄭某相信，三娘子如此性情品貌，將來定能覓得一位稱心如意的檀郎！”
本以為王三娘聽到這番話會心灰意冷，沒想到她卻說，“你能與我說這番肺腑之言，便是我沒看錯人，你果然不是那等背信棄義、趨炎附勢之輩?！?p> 還可以這么解釋？這難道是傳說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王三娘抹了把淚，繼續(xù)問道，“若是拋開門第，拋開一切世俗規(guī)矩，單論你我呢？鄭瑞可心悅錦兒？”
她望著他的眼神是如此專注認真，鄭瑞幾乎要沖口而出，最后一絲理智讓他咬緊了唇，將“心悅你”三個字硬生生吞入腹中。
王三娘細細觀察著他的神色，見他如此隱忍，便知他一定有什么難言之隱，只是他現(xiàn)在還不想告訴她。不過沒關(guān)系，只要他是喜歡她的就好。
“你可以不用現(xiàn)在回答我?！蓖跞餂Q定退一步，“我許你一月之期，你若想清楚了，便予我一個答案如何？無論是否，我都接受。”
鄭瑞鄭重頷首，“好?！?p> 見他答應(yīng)下來，王三娘心里又開心起來。
“鄭瑞，只要你心悅我，無論門第還是其他，只要你我同心，沒有什么不能解決的。楚素雖是女子，卻也能提劍殺人，為天下人爭一個公道，你是男兒，未曾嘗試，如何能輕易言敗呢？你是我的心上人，是與我心目中的女俠楚素一般的存在，是能當(dāng)街控馬救人的英雄，我信你，絕不是甘于命運擺布的懦夫！”
又是一陣春風(fēng)習(xí)習(xí)，桃枝搖曳不休，如云似霞的桃花，紛紛揚揚的落下，將對面而立的二人包裹在了一片芬芳之中。
不遠處，竹亭中，蘇柳娘的歌聲傳來，又是一曲情歌。
因為喜歡，所以視若珍寶；
因為喜歡，所以不敢輕易允諾；
因為喜歡，所以藏起了喜歡，卻又處處露著馬腳；
少年郎啊，你可真傻，喜歡，豈是藏得住的？
喜歡，豈能瞞過同樣喜歡你的人？
鄭瑞心有所感，取出腰間短笛，一曲悠揚笛聲，附和著琵琶之音。
一曲奏罷，已是黃昏將至。眾人披著晚霞依依作別，只嘆這歡聚時光太短，又相約著下次再聚。臨走前，王三娘竟握著蘇柳娘的手說了好半天話，見她們二人笑語嫣嫣，最開心的莫過于王二郎了。
鄭瑞站在思源齋外，目送著三人各自離去，揮手送別間，見衣袖內(nèi)還留著一瓣桃花。捻起那片花瓣，眼前不由浮現(xiàn)了那張梨花帶雨的桃花面。
他是該再想一想那個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