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章 撕諾毀言
崇業(yè)坊,王府,前院正堂內(nèi)。
“二位來此有何貴干吶?”王家家主王寔端坐在上首,耷拉著眼皮子,不咸不淡的問了一句。
“是為犬子婚事而來?!编嵲乒砘氐?。
王寔抬眼瞥向鄭瑞,仍是不冷不淡的,道:“卻不知鄭郎君的婚事與我王家何干?”
聞得此言,鄭云心下苦笑,看來王家人的氣性兒不小啊!
鄭瑞急忙上前與王寔行了一禮,垂首道:“伯父,是鄭瑞糊涂,讓外邊鬧出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但鄭瑞對三娘是出自真心,絕無半點(diǎn)毀諾辜負(fù)之意!鄭瑞定會三媒六聘迎娶三娘,還請伯父首肯!”
王寔聞言面色稍霽。陪坐在一旁的王澄卻冷笑道:“你若無毀諾之意,怎得會有外邊那些流言蜚語;你若出自真心,怎得連三娘病了也不曾有半句關(guān)懷之言?如今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我王家的名聲被你帶累了不說,三娘好好一個閨閣女子,也因?yàn)槟悖粍e人說三道四,你還有何臉面上門提親?還嫌我家妹妹病得不夠厲害?!”
打從鄭瑞金榜題名之后,王家人就積極地為王三娘開始籌備起了嫁妝,這事雖是私下里進(jìn)行的,但哪里會有不透風(fēng)的墻,別人家自然是看著眼熱,悄悄的傳開了。
認(rèn)為王三娘嫁予鄭瑞是板上釘釘之事的王家父子,在外邊也是備受矚目,收了好些羨慕。未曾想,這興頭才開始,就因?yàn)猷嵢疬t遲的不表態(tài)而使得這樁婚事懸而未決起來。
又因著各家權(quán)貴和眼紅王家的死對頭們煽風(fēng)點(diǎn)火的湊熱鬧去鄭家說媒,這才鬧得滿城的閑言碎語,更是讓王家父子好生沒趣,背地里不知道被多少人嘲笑擠兌。
王寔的涵養(yǎng)還算不錯,但王澄卻始終忍不下這口氣,此時當(dāng)著鄭瑞的面,自然是要發(fā)泄一番心中的不快。
聽著王澄一句句刺耳的指責(zé),鄭瑞啞口無言,這次的事情的確是他思慮不周所致。
鄭云暗自皺眉,他沒想到,王家人的怨氣有這般大,這件事情若是處理不好,怕是結(jié)不成親家反成了仇家?。∠氲酱颂?,鄭云瞪了鄭瑞一眼,暗罵道:臭小子,這下咱爺倆的麻煩大嘍!
“澄兒,不得無禮!”王寔不輕不重的出言,打斷了王澄的滔滔不絕。
一聽這話,鄭瑞不禁抬頭與鄭云對視了一眼,腦海中同時蕩出三個字——有門兒!
“二位聽鄭某人一言,雖則此事是犬子處置不當(dāng),但其中卻有諸般誤會?!编嵲乒笆值?,“其一,犬子金榜題名之后曾寄書信回?fù)P州,其中便有請某與內(nèi)子替他張羅與令愛婚事之言,某此處有書信為憑,王郎中可過目?!?p> 鄭云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雙手遞上,道:“上頭有落款和時間……足可見犬子之心意。”
王澄接過信箋匆匆掃了一眼,面色緩和了稍許,沖王寔點(diǎn)了點(diǎn)頭。王寔見狀,只撫須不語,等待下文。
“其二,犬子來信之后,某與內(nèi)子皆是欣喜,便在揚(yáng)州為他置辦了一應(yīng)的聘禮及各色物什。從揚(yáng)州到洛陽,又托帶著不少物件,故此耽擱了不少時日。某與內(nèi)子,前兩日才匆匆趕至,沒想到竟差點(diǎn)耽誤了,這卻是我們的不是,還請王郎中見諒??!”
聞聽此言,王寔和王澄心下已經(jīng)寬慰了不少,只是面上卻硬繃著不露一絲。王澄又扮起了紅臉,仍舊滿腹挑剔道:“可這滿城的謠言,還有那班媒人是怎么回事,你也不知道澄清一下?”
見王澄冷眼看向自己,鄭瑞趕緊躬身回道:“是我思慮不周,那些媒人是聽信了謠言才被遣來說媒,但我都一一回絕了?!?p> “那班媒人連他面都沒見上呢,都被管家給請出去啦!瑞兒這孩子就是死心眼,心思在誰身上,那就認(rèn)準(zhǔn)了,絕不會變的!”鄭云信誓旦旦的為鄭瑞證明,又接著道,“至于那些滿城的謠言,鄭某也是來洛陽的路上才聽聞的。當(dāng)時,某家氣得,連夜趕到洛陽狠狠的教訓(xùn)了他一頓!這孩子啊,有時候做事就是迂了些,非得堅(jiān)持什么‘清者自清’,殊不知‘謠言猛于虎’??!”
鄭云真情實(shí)意的與王寔拱手作揖道:“王郎中,犬子不曉事,還請您擔(dān)待些才是?。 ?p> “都是小侄莽撞,讓三娘受了委屈,也讓伯父、王兄及王家上下跟著擔(dān)心受累,還請受小侄一拜,聊表歉意!”鄭瑞很有眼力界的趕緊起身沖著王家父子行了個大禮,言語更是誠懇之至。
王家父子見此,不禁大為動容。鄭家父子可謂是好話說盡,鄭瑞更是以進(jìn)士之身向他們磕頭行禮。這磕頭禮可是大的不能再大的禮了,唯有天地父母才能享受此禮,便是帝王,也只有在一些特別隆重的場合才會受到朝臣們的如此大禮呢!
王府后院,錦閣內(nèi)。
六月的知了聒噪的不行,比前兩月還要吵鬧一些,或許是為了與這個炎炎夏日訣別,所以才要拼盡最后的生命用力的嘶號。
所謂‘蟬噪林逾靜’,知了的哭泣聲,倒是讓錦閣越發(fā)靜謐了。只聞得那臥房之內(nèi),唯有滴滴答答的滴漏聲作響。
王三娘靜靜的歪在臥榻上,默默地聽著時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流逝。
“小娘子,鄭郎君來啦!”鈴鐺歡喜的聲音打破了一室的寂靜,也打亂了王三娘的思緒。
“你說什么?”王三娘側(cè)過臉來,雙唇仍舊沒有血色。
“鄭郎君,哦,還有他父親,一起去見阿郎了呢!”鈴鐺笑瞇瞇道,“這下,小娘子總該開心了吧,想必見了鄭郎君,什么病都能好了,是吧?”
聽說鄭瑞來了,王三娘那雙無精打采的眼中終于有了一絲光彩,她緩緩從臥榻上坐起身來,吩咐鈴鐺道:“扶我去看看!”雖然風(fēng)邪之癥已經(jīng)大好了,但終歸是病久了,身子還有些虛弱。
“小娘子,你身子還未大好呢!”鈴鐺扶起王三娘,建議道,“要不,我悄悄地去喚鄭郎君過來?”
王三娘自顧自的向外走去,沒有聽從鈴鐺建言的意愿。行至院門口的時候,王三娘突然吩咐了一句,“鈴鐺,去把我屋里那副系紅絲的卷子拿來!”
鈴鐺應(yīng)聲去了。王三娘倚在院門上,望著院外的小徑。
今日的陽光異常的毒辣,花兒耷拉著腦袋,草兒葉兒都無精打采的蜷縮著,無有一絲生機(jī),只有那樹上的知了鬧得最歡。王三娘被明晃晃的太陽照得頭暈?zāi)垦?,抬手欲遮擋那過分強(qiáng)烈的陽光。舉手間,忽然瞥見了一襲青衫,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鄭瑞和鄭云兩人從王家廳堂走了出來,暗地里舒了口大氣。雖然王家父子沒有明說愿與他們結(jié)親,但到底緩和了關(guān)系,只需他們再加把勁兒,給他們一個足夠?qū)挻蟮呐_階,這樁婚事還是能穩(wěn)穩(wěn)妥妥的定下的。
最后,鄭瑞提議去探望一下王三娘。王家父子知道王三娘久病不愈的癥結(jié)所在,便點(diǎn)頭同意了,期望王三娘見一見鄭瑞,心里就能放開一些,身子也能趕快的恢復(fù)起來。
當(dāng)然,鄭云不打算去湊這個熱鬧,小兒女的事自有小兒女們自己解決嘛!于是,他便隨王家家主去了書房,決定與王寔手談一局,這也算是促進(jìn)兩家關(guān)系的良好開端嘛!
王澄親自引著鄭瑞向后院行去,一路上卻很是沉默,想起王三娘如今的狀況,他對鄭瑞的怨念就沒法消解的了。鄭瑞也很沉默,此時,他心中又是期盼又是緊張,比方才見王寔時還要忐忑幾分。
當(dāng)他一眼看到了倚門而立的王三娘時,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深深的愧疚和不安。王三娘消瘦了,原本紅撲撲的有些嬰兒肥的小臉不見了——沒有了健康的血色,下巴尖尖的沒有一絲多余的肉感,讓人看得心疼。
“錦兒……”鄭瑞喚了一聲,下邊的話卻卡在了喉嚨里,一時竟是忘言。
“你來了!”王三娘雙眸中的神彩稍縱即逝。她一步一步的走下臺階,與鄭瑞對面而立。兩人一步之遙。她抬眼望向鄭瑞,面無表情的道:“你終于來了……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呢……”她想要冷笑,卻不爭氣的紅了眼眶。
往日里陽光開朗的王三娘,突然間變得陰陽怪氣起來,鄭瑞有些適應(yīng)不過來,他訥訥不言,頗有些不知所措。
“你,沒有什么要跟我說的么?”王三娘望著他問。
“我……”此時此刻,鄭瑞只覺得一切的言語都是那么多余,是他的錯,一切都是他的錯!他還有什么可解釋的,還有什么可狡辯的呢?“……對不起!”
一瞬間,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一滴一滴的劃過她的雙靨,劃過她尖瘦的下巴,滴落在地上,消失在燥熱的空氣中。
鄭瑞看得越發(fā)心疼起來,伸手想要為她拭淚。王三娘卻向后退了一步,避過了鄭瑞的觸碰。她的雙眸仍舊一眨不眨的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每天都在數(shù),一共是三個月,一千零八十個時辰……我等了你整整一千零八十個時辰!”
“哦,方才又過了五個時辰了……”王三娘補(bǔ)充道。
聞聽此言,鄭瑞心頭微震,他怎么也沒想到,一向沒心沒肺的王三娘竟然數(shù)著時辰在等他,這該是怎樣的一種煎熬?。?!鄭瑞忽然覺得自己真不是東西,他怎么可以不言不語的任由她變成這般模樣?曾幾何時,他是那么信誓旦旦的允諾他幸福,讓她永遠(yuǎn)那么無憂無慮的生活。但,也恰恰是自己,將她傷害的遍體凌傷,幾近換了一副樣貌!
望著眼前的王三娘,鄭瑞心里越發(fā)難受的不行。
“你真的沒什么想說的了?”王三娘好似神經(jīng)質(zhì)一般的重復(fù)問道。
鄭瑞嚅囁著,素來能言善辯的他,卻又是語塞。
見他再次無言以對,王三娘低下頭默默的抹去了臉上的淚水。轉(zhuǎn)身從鈴鐺的手中取來一副卷軸。她解開紅色系帶,卷軸緩緩的展開。卻是一幅極為眼熟的字,上書“勿憤勿悲,且安且樂,待吾蟾宮折桂,定以三媒六聘,許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鄭瑞看著這幅自己親手書寫的承諾,徐徐的展開在他眼前,只覺得異常的刺目。
王三娘留戀的摸索著上面一字一句,喃喃道:“這幅字,我每天都要看一遍……”
“錦兒,對不起,我……”鄭瑞心頭越發(fā)慌亂了起來,他意識到自己有必要解釋兩句。
王三娘忽然抬眼瞪視著鄭瑞,生生將鄭瑞后邊的話語逼了回去。她語帶憤怒的喝道:“既然做不到,何必還要寫下來?!”
“錦兒,不要!”
伴著鄭瑞的驚呼聲,王三娘突然雙手一用力,將一幅保存的完好無缺的長卷撕裂成了兩半,一句句飄逸又沉重的諾言瞬間變得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