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太醫(yī)院,我剛坐下來,卻見對面的王吉英遞過來一張紙條,上寫:明日酉時,小樊樓見。我一見就心煩,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隱忍,沖他叫道:“有什么事就當面說,還寫張字條給我!”旁邊坐著的幾個年輕醫(yī)官見我平日不聲不響,今天突然發(fā)火,都有些摸不著頭腦。素來與我處的不錯的何葉走過來,問:“怎么了?”他拿過紙條一看,突然意味深長的朝我和王吉英笑了笑,走開了。
王吉英快步走上前,奪了紙條,把我拉到人煙稀少的角落里,壓低聲音說;“那東西怎能讓別人看見?”
我這才恍悟,這是在宋代,未婚男女相約見面本就該掩人耳目,哪有大張其鼓的,遂無奈地問:“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他瞪大了眼睛,說:“你難道不知道嗎?令尊難道沒跟你說過我和你------”
我一拍腦袋,其實并不是忘了這事,但人的本能是對希望的事情上心,忽略無關感覺的事情,這一點在我身上尤為明顯。
他又說:“我把話在這說清楚了,小樊樓咱們只是走個過場,我和你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你最好放春桃自由,否則我不會放過你的!”
我正要對王吉英說春桃已經(jīng)成了炮灰,他卻一揮袖,走了開去。
第二日我和王吉英都不當值。在母親趙氏的全方位指導下,晚香等四個丫鬟按照王吉英王大公子的喜好把我從頭到腳扮靚一新,頭上挽著墮馬髻,斜插金絲累攢鳳,身上穿著百蝶穿花大紅窄衣,外罩同色褙子,下著黃鸝鳴翠白綾裙。
趙氏在旁邊不停的說:“笑起來!要笑的甜!”
要知道對方早就對我不屑一顧了,還怎么笑得出來?耳邊聽著她不停的嘮叨,什么王公子品貌俱佳,是難得的人才,什么女追男隔層紗,對他要主動些。我真的很懷疑趙氏是不是穿越的,為什么會有這么前衛(wèi)先進的理論。傍晚和晚香說起,晚香嘆了口氣:“小姐你不知道,夫人的意思是王公子配你綽綽有余,你只要努力一把,嫁了個好歸宿,她一生的心愿也就了了?!?p> 嫁人,歸宿------這些熟悉的詞語涌上心頭,在現(xiàn)代,母親也是經(jīng)常這樣耳提面命。然而她們都沒有意識到,嫁了人就等于上了保險了嗎?無論古代現(xiàn)代,她們在婚后面對的危機遠比婚前要多得多,最終還都要自己面對。倘若當初嫁得心甘情愿,那也沒得說了。可若是一開頭就遇人不淑,那真叫是睜著眼睛往火坑里跳了。我正想把王吉英的真相告訴她,她卻聽不進去,早早的催我出門,哎,真是急著擺脫我這個負擔。
樊樓是東京汴梁最大最豪華的酒樓,在這樣的地方相親,相當于現(xiàn)代在東方明珠觀光餐廳,男女雙方是倍有面子。它三層相高,五樓相向,各樓體彼此連通,層層都有飛橋欄桿,間間都掛著水晶珠簾。我登上第三層包間,向夜色中望去,整個汴梁城燈火萬家,閃爍著溫暖的微光,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座夢幻之城。
不過我和王吉英都知道,再多的夢幻奢華都買不來愛情。約會首先以雙方家長的寒暄開始,王吉英的母親曹氏笑語晏晏,我的嫡母王氏談笑風生。然而這都掩飾不住王吉英對我的冷淡,我假裝無視,一口接一口的喝茶。兩位夫人見話說到頭了,便相約一起去樊樓附近的“祥瑞成衣鋪”閑逛去了。
見她們走遠了,王吉英便開門見山管我要人。春桃連同她肚子里的孩子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哪敢和他明說,只得來來回回搗漿糊。
王吉英把桌子一拍:“少來這一套!你不要癡心妄想了,我是不會娶你的!”
我正含著一口水,聽了這話全都噴了出來,不巧的是,王吉英正伸過頭來面對著我。望著他冰山臉上布滿的水珠,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王公子切莫孤芳自賞,我知道你和春桃姑娘你儂我儂,但并不是每一個女子見了你都會非君不嫁的。”
“你真絕情!”他惱羞成怒,叫道,“好歹她也曾是你的人,難道就不念一點兒舊情嗎?”
我扶額輕嘆:“大師兄,你的一片癡情著實叫人感動??赡闱?,咱們蔡府是我嫡母當家,我若開口為你向她要春桃,你讓眾人怎么想我?又會怎么想你?成全你們我倒無所謂,可大師兄你的名聲------”我抬眼望向他,見他濃黑的眉毛皺了起來,心想:提到點子上了,他一向孤高自詡,愛惜名節(jié)。宋朝高官嫁女之前每每打聽男方是否已有侍妾通房,若是有的多為不嫁,畢竟嫁女是要一大筆陪嫁的。況且春桃與他屬于還未過了明路的,既不是妾也不是通房,他叔叔及家中對此事一無所知。若真?zhèn)鲹P開來,不要說蔡家,就是京城六賊中其他幾家,如李邦彥李家閨女,梁師道的干女兒,童貫的遠房侄女,朱勔的外甥女都不會考慮再與王家聯(lián)姻。
他忽然十指交纏,語氣變得凄楚起來:“我知道,她一定在府里過得很苦,對不對?你行行好,幫我把她救出來,好不好?”
我被他這種前倨后恭的態(tài)度搞得幾乎人格分裂,良久,說道:“大師兄,我在蔡府里也是身不由己,沒有自由??!”
王吉英長嘆一聲,像哄小狗一樣的哄我:“那你去告訴她,我對她的心仍未改變。叫她暫且忍一忍,等過了門我會加倍好好補償她?!?p> 我氣極反笑:“你喜歡她是你的事,怎么把她弄到你身邊也是你的事??蔀槭裁匆易鳡奚?,做你納她的幌子!”
“你們好歹也是姐妹,只要你這回幫了我,我保證,以后會對你很好的?!?p> 看著他信誓旦旦的樣子,我再也忍耐不住,怒火沖天:“王吉英你不要太過分了!你想美人在懷就自己去想辦法!不要拿我的幸福當炮灰!你們是人,我就不是人了嗎?你以為你高貴,英俊,有權有勢,就可以支使我做這做那嗎?還是你以為我也像春桃一樣死心塌地的愛上了你?你做夢吧!我告訴你,雖然我不美,但我們的靈魂是平等的!我可沒有看上你!也不會為你做任何事!”我的聲音大的出奇,把隔壁幾個包廂的人都給驚動了,來添菜的伙計正好推門進來,見到我炸毛的樣子嚇得手一松,“咣當”一聲,一盅好好的小鮑螺酥摔在地上,跌成粉碎。
我見大家已經(jīng)撕破臉,強自鎮(zhèn)定,起身整了整衣裳,拂袖而去。剛跨出門檻,就見兩位男子分別立于左右兩邊,沒好氣的說:“有什么好看的!”話一出口,才后悔失言,這右邊站著的恰是康王,我忙俯下身去想給趙構磕頭請罪。
孰料康王竟然搶先扶住我,柔聲說:“蔡醫(yī)官何須如此,是本宮唐突了?!?p> 我的一腔憤怒霎時轉為慚愧,忙向他行過萬福,說:“對不起是我唐突?!?p> 左側傳來一聲輕笑:“你們這樣唐突來唐突去,究竟是怎么回事???”
轉頭看向左側,老熟人蕭雋正立在那邊,眼里似笑非笑,帶著看好戲的樣子。我有些尷尬的說:“二師兄,你怎么也在這里?”
才隔了大半年,他已經(jīng)不再是原先那個青澀的大男孩,身量蹭蹭的往上躥不說,原本柔軟的唇上竟然蓄起了薄薄一層胡髭,唯有那眸子仍是亮的像戴了美瞳,令人驚訝的是,他原本白凈的肌膚竟有向古銅色發(fā)展的趨勢,若不是以前在云南和他一直朝夕相處,一定會把他當作異族人。
“想你我就過來了。”
我素來知道他放蕩不羈的性子,撇了撇嘴:“康王在這邊呢,你還是這樣油嘴滑舌?!笨低鹾褪掚h對望了一眼,氣氛忽然變得有些怪異起來。我覺得這樣站在樊樓包間的門口挺便扭的,就說:“咱們先出去吧,在這里不好看?!?p> 他們點頭贊成,我隨了他們出了樊樓,來到朱雀大街上,忽然想起一事,問:“康王殿下,你怎么會和二師兄在一塊兒?”
前頭的兩人聽了這話,都停了腳步。趙構淡淡的說:“這還多得虧你,我和他原本是不認識的,因為今天聽到了你的聲音,所以都循聲而來,這才叫有緣千里來相會呢!”
我冷不丁聽到他頭一回在自己面前幽默了一把,原本的不快早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紅著臉說:“今天我是火大了點?!?p> 蕭雋表情夸張的說:“豈止是大了‘一點’?簡直要把樊樓的屋頂都給掀翻了!”
我越發(fā)不好意思,忙著轉移話題:“我現(xiàn)在餓死了!你們吃過了嗎?今天我請客。”
蕭雋馬上接口道:“咦!真奇怪,剛才你不是和大師兄相親嗎?怎么還沒吃飽嗎?”
我撅著嘴,對他緊抓不放的問話很是不滿,索性說道:“是!剛才氣飽了!現(xiàn)在氣消了,肚子空啦!”
蕭雋笑得眼睛眉毛擠在一處,說:“所以現(xiàn)在要化憤怒為食量嗎?”昔日我受春桃刺激時,經(jīng)常會出去找云南的“米米蟲”炸了吃,被蕭雋撞見,嘲笑我是吃貨。我便告訴他本姑娘“化憤怒為食量”的人生宗旨,現(xiàn)下他就拿這話出來說。
我見他處處挪揄自己,舉起拳頭作要打他狀。蕭雋佯裝害怕,躲在趙構身后說:“王爺,你看,師妹這么兇,難怪大師兄不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