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大門處,破舊朱漆門檻擋住未央。
二十年,他曾日夜盼望這兩扇大門開啟。
二十年,他曾無數次暢想門外花花世界。
二十年,他只一念,想和娘昂首走出這大門。
如今這一刻來臨,娘已不在,唯剩手中冰冷骨灰壇。
“央哥兒!莫要猶豫。西山龍居寺要在午時之前趕到。回來還要去太后處拜見,遲不得?!碧K城在一旁低聲催促。
托未央之福,蘇城衣著煥然一新,神氣不少。
未央定定心神,長出一口氣,抬起左腿。左腿仿若萬斤,艱難跨過朱漆門檻。
腳踩青石甬道,兩側綠樹成蔭。前面禁軍開路,后面禁軍護駕。
蘇城帶著兩名小太監(jiān)緊緊跟在身邊,被眾人簇擁著,恍若夢境。
前方不遠,太后鑾駕靜候,三百羽林衛(wèi)侍立。
“央哥兒,太后有旨。您尚未登基,尚不能乘坐天子鑾駕。太后老人家心疼您,特把鑾駕暫借于你。”
蘇城小聲說著,扶著未央坐上鑾駕。
太后?那個逼死娘之人?自己要認她為母,這與認賊作父何異?
未央想著,不由得抱緊骨灰壇。
一旁蘇城看出未央神色變化,低聲提醒:“央哥兒,咱家提醒你。
太后和娘之死脫不開干系,莫要說你,咱家也想把她碎尸萬段為娘報仇。
然而,咱家悄悄問過王公公。王公公看在那十兩雪花銀外加三壇御酒份上,和咱家提過。
太后并未強迫,而是陳娘娘怕自己活著,于央哥兒登基不利。
畢竟您是未來天子,娘卻是戴罪之身。萬一傳將出去,朝野必定議論紛紛,定會有居心叵測之輩興風作浪。
龍居寺是京城福地,把娘請到那兒去供奉。
多些香火,希望娘能轉生一個富貴平安之家。”蘇城說完,用袖子擦去眼淚。
“我不是恨她,逼死娘之人乃是那皇位。只是,我對她叫不出娘來?!蔽囱氲痪?,讓兩人都陷入悲傷之中。
龍居寺坐落城西,占地萬畝,前后十幾層院子,后面還有百畝塔林。
龍居寺中門大開,方丈普惠大師帶領數百僧人列隊迎接。
先來大雄寶殿拜過佛祖,普惠大師親自陪同未央來至祈靈店。
“公子,這祈靈殿中安置多位王孫貴族靈位。
本寺僧人每日誦經超度,公子令堂骨灰可暫時供奉于此,待良辰吉日于后山塔林安葬?!?p> 普惠大師對于乘坐太后鑾駕之人,自然不敢怠慢。
雖不知未央真實身份,卻也猜個八九不離十。
“多謝方丈,冒然打擾佛門境地,小子心中不安。
家母一生平常,怎可與王孫貴族同殿?若是如此,家母九泉難安。
不瞞大師,這大殿金碧輝煌,氣度森嚴,有若另一處大內禁地。
還請大師為家母尋一真正安靜所在,不勝感激?!?p> 普惠大師心中一陣,京城貴族若要拜佛,十之八九都會來龍居寺。
普惠大師所見公侯王孫,不可計數。然出言如此犀利者,尚是首次。
“善哉!公子乃是大有慧根之人。請恕老僧唐突之罪。公子請隨老僧移步?!?p> 一行離開祈靈殿,穿過一層又一層院子,最終來到一處靜謐花園。
綠草如茵,繁花似錦,碧樹參天?;▓@中心有一處五層白玉佛塔,普惠大師于塔下停住。
合掌說道:“公子,此處如何?”
未央很是滿意,把母親骨灰壇交給僧人,合掌謝過。
親眼見僧人把骨灰壇放入佛塔之中,未央心里空空蕩蕩。
簡單拜祭之后,普惠陪同未央離開花園。
路上,未央開口詢問:“請問大師,在您眼中,天下如何?”
方丈笑笑,合掌答道:“善哉!辭親出家,斷欲去愛,是為沙門。
和尚眼里早無天下,佛祖眼里皆是眾生,和尚亦然。公子乃是大有慧根之人,和尚多嘴一句。
天下為虛,百姓為實。猶如曠野巨樹,百姓眾生是為樹根,天下則為花果。
百姓興,天下興。百姓亡,天下亡。罪過!請恕老僧妄言綺語。”
未央似有所悟,眼看來到山門附近。
未央停下腳步問道:“大師高見,小子受教。敢問大師,小子此番脫離囚籠,卻入樊籠,該何解?
還請大師不吝賜教,指點迷津?!?p> 普惠悠然答道:“公子無需這般苦惱,所謂相由心生。囚籠也好,樊籠也罷,不過外相而已。
外相再強,亦不過困身,公子之心,若不自困,便無物可困?!?p> 未央合掌道謝,目光落到兩邊碧樹之上。
龍居寺之行,不僅是二十年首次踏出冷宮,也是二十年初次來到皇宮之外。
可惜未央無心欣賞外邊美景,失母之痛撕裂心肺。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愿天下子女,珍惜慈母恩。有勞大師相送,就此別過?!?p> 未央與普惠大師道別。
與普惠大師雖是初次相見,寥寥幾句言語,卻讓未央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凡人總難逃生老病死之苦,公子還望節(jié)哀。請恕貧僧不遠送,公子一路順風?!?p> 立于山門之前,目送未央乘太后鑾駕離去。
山門重歸寂靜,知客僧天一站在方丈身邊,
低聲問道:“師傅!緣何弟子感到這位公子頗多困龍之氣?莫非,這位公子要登基不成?”
普惠方丈嘆息一聲:“天一,你須謹記。世間無常,國土危脆。生滅變異,五陰無我。
回去將那部《八大覺人經》讀上百遍,細細體悟。我等世外之人,心懷慈悲,眼里唯有眾生而已。
眾生苦,莫論王侯莫論百姓,各有各苦楚。若是有緣,盡行方便,若是無緣,隨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