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芷蘭眼底的青色下了白蘭一跳。“小姐，昨夜沒有睡好嗎？要不要多涂些脂粉遮一下？”“不用了，我才十二，用什么脂粉，拿雞蛋滾兩圈吧?！鼻笆烙枚嗔酥?，才發(fā)現(xiàn)越用皮膚越糟，到最后不用根本不能見人，索性今生能不用就不用吧。雞蛋滾過之后，青色只剩淡淡一點了，蒼白的臉色，配上素凈的衣裳，芷蘭整個人看起來還是很虛弱，仿佛一陣大風(fēng)就能吹走。“白蘭，你去辦我昨晚說的事，我?guī)搴扇ソo老夫人請安。”
陸家祖上是耕讀之家，陸老爺本人并沒有功名。他一共娶了兩個妻子，陸芷華的父親陸振遠(yuǎn)是第一任原配馮氏所出，馮氏小門農(nóng)戶出身，生下長子陸振遠(yuǎn)后虧了身子，終日纏綿病榻。馮氏信佛，即使身子再不好，只要不是下不了床，就必定堅持每月初一十五去寺廟上香。或許是馮氏的誠心打動了佛祖，在陸振遠(yuǎn)兩歲時，馮氏出門上香遇到暴雨，而當(dāng)時身懷六甲的姜氏母親也在同一寺廟被困。深夜大雨傾盆，雷電交加，姜夫人受驚早產(chǎn)，隨行的丫鬟婆子們都驚慌失措。馮氏聞訊，二話不說就上去幫忙。在馮氏幫助下，姜夫人終于平安產(chǎn)下一女，也就是陸芷華的母親姜氏。或許是因為進了產(chǎn)房被污血沖撞了，馮氏回到家中就發(fā)起高燒，不到半個月便一命嗚呼了。如此大恩姜家怎能不報，一聽到馮氏大病的消息后，姜老爺就帶著媒人上門，親自定下了女兒和陸家長子的親事。陸老爺?shù)睦^室姓周，商戶出生。周氏嫁入陸家連續(xù)四年肚子都毫無動靜，當(dāng)時她怕自己生不出兒子，一心想拉攏陸振遠(yuǎn)，很早就開始謀劃。姜家她不敢惹，因此便退而求其次打起了貴妾的主意。精心挑選一番后，周氏選中了家境貧寒又頗有幾分心計的遠(yuǎn)房侄女周蕓。這個侄女也的確沒有讓她失望，從小就費盡心思籠絡(luò)陸振遠(yuǎn)。青梅竹馬加上小意溫存，如此攻勢陸振遠(yuǎn)怎能抵擋，為了日后能在姜氏面前有底氣提出納表妹為貴妾，陸振遠(yuǎn)發(fā)奮讀書，最終金榜題名，坐擁嬌妻美妾，達(dá)成了古代大部分書生的終極夢想，羨煞旁人。咳咳……話題說遠(yuǎn)了，繼續(xù)回來陸老夫人這邊。當(dāng)時還是陸夫人的周氏進門五年后終于開懷，接連生了兩個兒子，陸振興和陸振邦。只是兩個兒子都不是讀書的料，陸振興考了幾年不中后開始打理陸家庶務(wù)，而陸振邦勉強考中了舉人，捐了個縣令，外放至岑東至今五年。陸老爺命短，尚未等到第一個孫女芷華出生便病逝了，這些年陸府老夫人當(dāng)家，周姨娘雖然只生了個女兒，腰桿依舊挺得直直的，給了姜氏不少氣受。今年年初，周姨娘肚子傳來的喜訊終于成了壓垮姜氏的最后一根稻草，纏綿病榻幾個月后，撇下年僅十二歲的女兒和九歲的兒子撒手人寰。姜氏娘家是武將世家，目前父母皆已離世，娘家只有一個哥哥在邊關(guān)，官拜從四品明威將軍。姜將軍鎮(zhèn)守邊關(guān)十年，這次姜氏大病，雖然捎了信給哥哥，卻依舊沒能等到他回京，見上最后一面。
芷華記得，當(dāng)年母親下葬后半個月，舅舅才趕回京城。算算時間，應(yīng)該也就是這十多天了。舅舅回京之時，不但沒見到唯一的妹妹最后一面，又恰逢外甥落水夭折頭七，憤怒之下大鬧陸家靈堂。當(dāng)時陸芷華年紀(jì)尚小，一邊是惡狠狠大鬧陸家的舅舅，一邊是放低身段有心討好的周姨娘，本能地選擇了留在陸家不肯和舅舅去邊關(guān)。誰知道多年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趕出夫家，只有這個當(dāng)初讓自己害怕不已的舅舅趕回來收留自己。
一番回憶中，老夫人住的松齡院到了。還沒進門，里面就沖出來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是她年幼的弟弟陸琰。“姐姐！”陸琰沖上來抱住芷華，小臉上滿是關(guān)切“你身體好些了嗎？昨天我就想去看你，老夫人說你還沒蘇醒，叫我別去給你添亂?！闭f到后面，又帶了一絲委屈。姐弟二人從小就養(yǎng)在母親身邊，自幼親近。陸府小姐少爺都是十歲開始分院，姜氏病倒后，怕自己過了病氣給幼子，狠心提早安排他住進了前院。雖然在前院住了幾個月了，陸琰還是很不習(xí)慣，時不時就跑來內(nèi)院看母親和姐姐。
雖然現(xiàn)在的芷華只是幾天沒見弟弟，實際上加上前世，芷華已有十多年沒見過陸琰了。她忍不住紅了眼眶，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這個在她夢中陪伴多年的弟弟。九歲的陸琰身量大約隨了舅舅，身高四尺，身上穿著月白色的小襖，濃黑的眉毛，杏眼圓睜，里面滿滿的孺慕之情，小臉雖還未長開，卻已能預(yù)見來日必定是個英俊的少年?！敖悖銊e哭了，大夫說你就是哭的太多，傷了神思。母親沒了，我真不想你再病了?！笨吹浇憬阌旨t了眼，陸琰急了?！敖憬悴豢蕖＝憬阍僖膊豢蘖?，放心吧，我答應(yīng)了母親會好好照顧你，一定不會自己病倒害你心急的?！比套⊙蹨I，芷華認(rèn)真地對弟弟說道。
“大小姐來了，快隨老奴進去吧?！边@時，老夫人身邊的吳媽媽迎了出來。
“給老夫人請安?！崩姓埌埠?，芷蘭帶著陸琰坐在自己位置上。二房嫡女三小姐陸芷蘭和庶女四小姐陸芷安比她更早到，早已坐在自己座位上喝茶了?！按蠼闵碜雍眯┝藛?？哥哥一早就來了祖母這，我剛到的時候還奇怪，他今天怎么來這么早，原來啊，還是記掛著你，想早點見到你呢?！崩戏蛉似淖约簝鹤訌牟谎陲棧懜镆仓挥兴沼H的孫子孫女能喚她祖母，陸芷蘭更是她最疼愛的孫女，因此在她面前，陸芷蘭也敢對著兄姐冷嘲熱諷。這話一聽就是在指陸琰不孝，為了姐姐才早早來給祖母請安。
“我來得也不晚啊，二嬸和二弟都還沒來呢?！避迫A不接她話，卻又指出真正來晚的人，說陸琰不孝，那姍姍來遲的二嬸和二弟算什么。“弟弟年幼，正是貪睡的時候，母親要照顧他，所以晚一點過來。”芷蘭只比陸琰小五個月，還是個小姑娘，聽到芷華隱隱指責(zé)母親和弟弟的話，忍不住馬上開口辯解，小臉都有些急紅了。“二弟今年也有七歲了吧……我記得琰兒七歲的時候，寅時就起來習(xí)武了?！编丝诓?，芷華不緊不慢地反駁著，姿態(tài)從容。芷蘭詞窮，正接不上話來時，老夫人開口了：“好了，吵來吵去的像什么話！你二弟貪睡，我允他晚來一些，怎么，你看不過眼？”畢竟是商戶出身，再加上多年來陸府里說一不二，老夫人的偏心是從來不懂掩飾也懶得掩飾。
“老夫人息怒，孫兒今天早來是因為孫師父這幾天有事，臨走時交代早上只要扎一個時辰馬步就好，所以孫兒早上扎完馬步就來了?！笨吹嚼戏蛉素?zé)怪姐姐，陸琰也忍不住出聲解釋?！昂撸覀冴懠以姸Y傳家，你母親倒好，讓你從小習(xí)武，日后可別像你舅舅那個粗人……”老夫人并沒有因為陸琰是陸府長孫而多給些臉面，只是她心里也巴不得日后陸琰走武將的路子。武將地位一直不如文官，以后只要自己的嫡親孫兒能考中功名，前程絕對比陸琰好。因此這指責(zé)的話她也就是隨口一說，并沒有其他意思?！袄戏蛉苏f得對，琰兒你也該對功課多用點心，既然這幾天早上不用練功，你就多看些書吧。”芷華卻不讓她好過，故意接著她的話往下說，“既然祖母也覺得琰兒該多讀些書，不要長成粗人，那么就讓弟弟開春去蘭桂學(xué)院吧，他也到了該入學(xué)的年紀(jì)了?！碧m桂學(xué)院座落京郊，是京城最好的書院之一，天資不好的里面都不收，以弟弟的資質(zhì)，芷華不擔(dān)心他進不去。姐弟二人昔日都是先跟著母親念千字文開蒙的，弟弟天資聰穎，書念過幾次就能牢牢記住，現(xiàn)在教他的啟蒙先生莊夫子也對他贊不絕口。只是莊夫子年事已高，上個月就跟母親提過有辭去的念頭，只是因為母親病重，父親忙碌一時也找不到好的先生，所以暫時留了下來。
“他要是有本事就自己去考，要家里出錢打點就免了，咱陸家可丟不起那人?！崩戏蛉诵睦锟刹挥X得這長孫天資有多好，陸琰從小習(xí)武，在她心里早已劃入他舅舅姜武那種習(xí)武的莽夫之流了。本來也是，要不是讀書沒有天分，誰舍得讓自己兒子這么小就吃盡苦頭去習(xí)武。以己度人，老夫人自己是舍不得兒子孫兒習(xí)武的，卻不知姜氏為了保護兒子，特意托弟弟找來軍中退役高手教他習(xí)武的一片良苦用心。若不是姜氏百般防范又讓兒子自小習(xí)武，陸琰根本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樣身強體壯。
芷華要的就是她這句話，聽到滿意答復(fù)之后也不再多事，安安靜靜地服侍完老夫人用膳之后，就帶著陸琰回了自己的秋華院。
用過早膳之后，白蘭還沒有回來，芷華支出所有丫鬟，姐弟二人單獨談了半個時辰左右，白蘭終于帶著忠叔一家回府了。
忠叔是姜家的家仆，他的父親在戰(zhàn)場上為了救芷華外祖父戰(zhàn)死沙場，外祖父體恤他唯一留下的這個兒子，早早給他脫了奴籍并安排他日后做女兒的陪房。忠叔深受父親影響，對大小姐忠心耿耿，這些年打理大小姐的陪嫁莊子一絲不茍，從無半分貪墨。大小姐去世之后，他的忠心也順理成章地轉(zhuǎn)移到了大小姐留下的這兩個孩子身上?！芭沤?，拜見大小姐，大少爺！”見到芷華和陸琰，忠叔趕緊上前行禮，看到大小姐和大少爺酷似亡母的眉眼，忍不住想起故去的大夫人，神色悲戚而激動?！爸沂蹇炱饋恚@些年母親的陪嫁莊子和鋪面你打理得僅僅有條，辛苦了！”陸琰急忙親自上前扶起姜忠，想起姐姐剛剛的教導(dǎo)，感激地對忠叔行了個晚輩禮。姜忠連忙避開，不敢身受“少爺這是折煞老奴了！都是老奴分內(nèi)之事，當(dāng)不得如此大禮！”“忠叔不必謙讓，您的父親當(dāng)年對外祖父有救命之恩，這些年又勞您盡心盡力打理母親陪嫁，在我們姐弟心里，您就是長輩一樣，理該受此一拜?！避迫A也連忙上前，邊說著邊行了個晚輩禮，聽到這話，姜忠欣慰地流下眼淚，沒有再避開。
“這是賤內(nèi)林氏，這是老奴大兒姜全，今年十三，二兒姜勇，今年十歲，和小女姜翠是雙生兄妹。”一番敘情后，姜忠向芷華引見自己的家人。不用芷華吩咐，白蘭遞上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見面禮，都是二錢金裸子。如此重賞，姜忠一家都忍不住有些惶恐?！按笮〗?，這……賞賜實在太重了吧。”“忠叔不必推辭，此次叫您一家前來，其實是有要事相托。”芷華知道，如果不這么說，忠叔必定是不肯收這賞賜的。在忠叔心里，自己做的事都是份內(nèi)之事，如此厚賞只會讓他惶恐不安?！按笮〗阌惺卤M管吩咐，老奴一家在所不辭！”問都沒問是什么事，姜忠一口就應(yīng)了下來。說話間，芷華一直在暗自打量忠叔家的三個孩子，只見老大有著長子該有的沉穩(wěn)，老二雖然偷偷打量周圍，卻又沒有輕浮之色，想必是個活潑機靈的，估計是雙生子的原因，姜翠看起來也是個機靈的性子。芷華暗自滿意，對自己所托之事也更有把握了?！拔业艿荜戠呀?jīng)搬去了外院居住，之前一直伺候他的丫鬟年紀(jì)也有些大了，一直出入外院并不方便。所以我打算幫他找兩個小廝。我所托之事，就是請忠叔讓姜全和姜勇，跟著琰兒。姜全和姜勇都是良家子，到時候還能以伴讀的身份和他一起進書院讀書。還有姜翠，我一看就覺得投緣，也想讓她進秋華院當(dāng)差。不過這樣一來，三個孩子都進府當(dāng)差，不能承歡膝下……”不等芷華說完，姜忠趕緊滿口答應(yīng)，“大小姐太客氣了。您不嫌棄他們?nèi)齻€粗鄙，盡管使喚就是，說什么托付，真是折煞老奴?！薄爸沂?，我說的是真的?！避迫A滿臉嚴(yán)肅，又慎重地對姜全，姜勇二人說道：“這些年，還好有母親護著我們，不然我們早就……現(xiàn)在，母親不在了，我又不能時時跟著琰兒，所以，我把他托付給你們，他年紀(jì)比你們小，我希望你們把他當(dāng)成親弟弟一般護著，可以嗎？”不等忠叔表態(tài)，姜全和姜勇皆是鄭重應(yīng)是?？聪蜿戠哪抗饫?，除了原本的尊敬也帶上了一絲親近之色?！靶〗?，尊卑有別，弟弟二字千萬不可再提！姜全，姜勇，你們現(xiàn)在就發(fā)誓，誓死也要護得大少爺周全，做不到，就別怪我姜忠不認(rèn)你們！”已把忠誠二字刻入骨血里的忠叔卻是不肯，大少爺如何尊貴，做姜全，姜勇的弟弟他受不起。兩個兒子發(fā)誓之后，他又叫女兒也立下誓言，誓死守護大小姐。
看到忠叔如此表現(xiàn)，芷華心里暖暖的，原來，還是有對自己和弟弟真正忠心的人，只是她以前被蒙蔽了雙眼，沒有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