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夫妻貌神離

　　所以他們搬去了“新”家，這個老房子一直沒有拆，直到再建。

　　四嬸在井邊洗菜，看到唐余很意外，唐余叫了一聲四嬸后就匆忙地轉(zhuǎn)身跑了。

　　跟十年后相比，村里的格局變化挺大，但唐余還是憑著記憶東拐西拐的回到了她現(xiàn)在的家。

　　唐媽正端著菜盤子從灶房里走出來，看到唐余就說：“今天放學(xué)這么早啊，湯還沒好，你端菜盤子進(jìn)去先。”說著就把盤子遞給唐余。

　　唐余接過，轉(zhuǎn)身眼圈就紅了。她都快忘記媽媽不是滿頭白發(fā)的樣子了。

　　放好盤子之后，唐余來到灶房，唐媽正坐在自制的矮木凳上，唐余也在旁邊坐下來。

　　唐余以前很少到灶房，唐媽顯得有點(diǎn)高興，對著唐余說了一些東家西家的閑事。她問唐余要不要給她煎個荷包蛋，唐余說不用，唐媽又說要不要等火滅了后，炭烤番薯。

　　唐余說：“媽，不用，我不餓，就是進(jìn)來陪陪你?！?p>　　唐媽咧嘴笑了，“哎不用，這里煙大，你回屋里做作業(yè)去吧?！?p>　　以前的唐余是不會說這種話的。在初中外出求學(xué)以前，也就是這段時間，唐余跟唐爸唐媽的關(guān)系說不上親密，有時候還會刻意疏離。

　　那段時間她厭倦這個家，恨透唐爸唐媽的女兒這個身份。她經(jīng)常會問自己：“為什么我的爸媽不是別人？為什么我的爸媽是那樣的人？”

　　唐爸中年得女，唐余出生的時候，唐爸已經(jīng)四十二歲了，唐媽三十五。這是這個家里隔了五年之后迎來了的新生兒。他們的第一個兒子取名志才，寓意有志氣才華，這時已經(jīng)十歲了。第二個孩子是五歲的唐芯，諧音糖心，有希望生活幸福甜蜜之意。到唐余的時候，家里的經(jīng)濟(jì)已經(jīng)很不好了，唐爸給唐余取名唐余也是希望孩子的新生能給家里帶來好運(yùn)，年年有余。

　　可惜唐爸的這些希望都落空了。唐大哥沒有志也沒有才，成績不好經(jīng)常逃課，十六歲不到就輟學(xué)說要去外面闖一闖，跟幾個同伴一起走的。十幾年了也沒闖出個什么模樣，倒是給自己撈著了十年的鐵飯碗。唐余姐姐結(jié)婚之后在唐余死之前都還是夫妻恩愛的，但生活也并不順心。唐余沒有讓家里變得年年有余，反而多了一張口，家用更緊張了。所以名字取義也只是寓意而已，做不得真。

　　唐爸在八歲以前的唐余眼里，是個陌生人。他像村里的很多男人一樣，到外地打工，在其他大城市或外省的工地上出賣勞力，除了工程結(jié)束也就是過年才能見到。八歲以后，唐余能經(jīng)?？吹教瓢至耍瑓s不是一件能令人高興的事。沒有技術(shù)，年紀(jì)又大了，體力比不上年輕人，唐爸就很少有包工頭來找了。一年有大半時間他是待在家里的。

　　直到現(xiàn)在唐余讀六年級，唐爸沒有去外面了，大部分時候給人家收拾蠔殼。

　　在唐余十歲以后的記憶中，唐爸和唐媽就總是為著雞毛蒜皮的事情吵個不停。多年的夫妻沒有換來相濡以沫，反而是互相攻擊，隨著年歲增長愈演愈烈。

　　他們吵架的時候會拼命地揭對方的短，怎么難聽怎么來，而且他們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家丑不外揚(yáng)。那個時候寄住在集市附近，來來往往的都是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他們都愛在路上拉人來給自己評理，不斷給別人講對方最不堪的事，怎么戳到痛處怎么來。

　　唐余勸，不聽，鬧，不理。

　　當(dāng)時班里還有一個男生拿這些當(dāng)談資，興致勃勃地在跟別的同學(xué)分享唐余爸媽的戰(zhàn)事。什么面子里子都沒有了，那是唐余有生以來內(nèi)心感到最絕望的時候。家里不能安生，學(xué)校也不能安生。

　　倆人吵的最厲害的時候還說要去尋死。那時候唐媽跟唐爸分床睡，唐余就跟唐媽睡一起。

　　唐余半夜醒來看到唐媽坐在床上，神情悲傷，唐余問她：“媽，你在干嘛，怎么不睡？”

　　唐媽答：“我要去尋死啊，還睡來干嘛！”

　　唐余不知是不是氣話，但她覺得自己要做點(diǎn)什么。她努力大哭，聲音很大，求唐媽不要走，不要拋下她們。那是唐余記憶中唯一一次有聲音的眼淚。她忍不住哭的時候都不會想讓別人發(fā)現(xiàn)的，但那次她很賣力。

　　不知是不是因?yàn)樘朴嗟目蘼曁鄥?，反正唐媽說不去了，讓她快點(diǎn)睡，唐余那一夜閉著眼睛卻再沒睡著。

　　無獨(dú)有偶，唐爸有一次夜里跑到后山嶺那里，唐媽發(fā)現(xiàn)人不見了，這才覺得后怕，急忙叫人幫忙找人。后來找到了，說是受不了了，想不開。跑到山頂，想跳下去，但還是沒舍得扔下一家子，在最后一刻停下了。

　　唐余無言以對，在家里本來不多話的人話更少了。

　　這之后倆人都收斂了，但不久又是各種看不慣，又開始了爭吵。偏偏每次吵完他們就陷入冷戰(zhàn)。唐媽還總是不吃飯，直到唐爸低頭。唐爸有時候不愿意低頭了，會讓唐余去勸。唐媽就會說：“我哪里敢吃啊，我又沒給家用，就給你們當(dāng)老媽子洗衣做飯的?！?p>　　一年到頭少有和諧的時候，唐余心力交瘁，曾經(jīng)對唐爸唐媽放話，我若有機(jī)會離開這片地，一定離你們遠(yuǎn)遠(yuǎn)的。

　　從小玩到大的死黨唐圓圓曾嘆服唐余的忍耐功底及承受能力，很好奇唐余居然沒有心理陰影，拋開這些事轉(zhuǎn)眼就能嘻嘻哈哈。

　　唐余不語，真正的心理陰影別人又怎么知道呢？

　　唐余覺得自己有點(diǎn)神經(jīng)衰弱，一聽拔高的音量就感覺心臟不舒服。

　　唐余決定隨他們鬧騰了，反正也沒見他們倆就真過不到一塊了。

　　唐余初中離家后，沒有特殊情況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也許是家里只剩他們兩個，孤單，唐爸唐媽的關(guān)系和緩了很多。

　　離家后，可能是距離產(chǎn)生美，唐余想不起爸媽的不好了，只知道自己在學(xué)校吃食堂，有菜有肉，而他們?yōu)槭↑c(diǎn)錢，經(jīng)常在散市后撿菜幫子來吃。一兩個月不見，倆人就老了很多，唐余不敢去看他們的白發(fā)。

　　唐余永遠(yuǎn)記得，有一次她搭同學(xué)的爸爸的順風(fēng)車到鎮(zhèn)里搭汽車，開車到村口的時候，聽到唐媽的聲音。摩托車停了下來，唐媽一路跑過來，下午兩點(diǎn)的太陽猛烈，唐媽一頂帽子也沒戴，就為了給唐余送一瓶用礦泉水空瓶子裝的涼開水。她說吃飯沒有水喝不行，那時候唐余從家里帶飯回校當(dāng)晚飯。唐余接過水，讓唐媽快點(diǎn)回去?？粗茓屴D(zhuǎn)身瘦弱的身子，唐余心情很復(fù)雜，辛酸難受都有。唐爸唐媽吃酒席的話，就喝沒什么人會喝的粥，自己的份額就攢著，帶回來寄存到別人的冰箱里，還有別人送的肉，就等著唐余回來兩天弄給她吃。

　　初中三年，唐余圓潤了很多，唐爸唐媽卻瘦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