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大劍長刀風(fēng)入竹
衣衫獵獵雨微寒,竹影動搖,離人應(yīng)蕭索。
離開鳳京已有三天,孔庚避開了官道,走了一條有些繞遠(yuǎn)的小路,這條路人跡罕至,崎嶇靜謐,勉強(qiáng)能容下一隊車馬,車頭接車尾,蜿蜒如蛇,兩側(cè)不知被那戶大家種了片竹林,疏影橫斜,在寒風(fēng)與秋雨中搖曳。
此地已經(jīng)到了趙氏封國的范圍,前方便是鶴壁縣,過了鶴壁就是中牟城,之后再走半個月,就能到達(dá)曲阜了。這一路安安穩(wěn)穩(wěn),讓孔庚失去了剛出城時的憂心忡忡,雨中泥濘,車馬行得不快,倒還算穩(wěn)當(dāng),孔庚便在馬車上作起畫來,畫題應(yīng)景得很,名曰“風(fēng)入竹”,只是自古畫竹喜稀厭密,孔庚這張墨竹卻畫得密密麻麻,分了十來個層次,最初摻了九成水的淡墨需要仔細(xì)查探才能看出一點,讓在一旁觀看的孔舞雩蹙眉不止。
“你爹我意在寫真,這片竹林雖種得稀疏,但往里看去,則有錯落之感,所以,丫頭可別笑老爹畫得不好看,畢竟是實情實景?!?p> 孔舞雩展顏笑道:“爹啊,您接著畫你的,我只是看得有點累了。話說這畫也沒怎么留白,待會兒往哪題字呀?”
孔庚得意的笑了笑道:“方才我下得最重的筆,也摻了一成水,待會在那九成水的竹影上題字便可,不過我用的是熟宣,得晾晾?!?p> 孔庚說罷,還沒等孔舞雩回應(yīng),又沉吟道:“道旁風(fēng)上竹,筆底寫真青。枝末參差葉,如搖如已停?!龝皖}這個,你也不必特意跑回來看了?!?p> “太寡淡啦!”孔舞雩笑嘻嘻道:“我也口占一個:自古畫竹便畫青,亭亭玉立倩影生。我將竹葉偷出簍,向天揮灑作流星?!?p> 孔舞雩這首詩不僅錯韻出律,最后一句還失了對,不過孔庚并未苛責(zé),反而很欣賞她活潑的用意,但還是故作生氣道:“太荒唐了——你要是真這么干,看那砍竹的大漢怎么追打你。行了,還是題我那首,你去后面那輛車?yán)锇涯隳飺Q出來,我有點想她了。”
“就不!明明我那首更有意思!”孔舞雩嘟起了嘴,秀眉倒豎,可愛的緊,“如果老爹不讓我題的話……”
“你待如何?”孔庚也挑起了眉毛。
孔舞雩嘿嘿一笑,孔庚心下生起了一股不祥的預(yù)感,果然那丫頭趁孔庚不注意,一下將他手底下的畫奪到了懷中,急匆匆跑下了車,孔庚不顧他那士大夫的風(fēng)度,直接追了出去,邊跑邊喊:“臭丫頭!你給我回來!現(xiàn)在還下雨呢,弄濕了小心你爹我打得你屁股開花!哎呀……都濺上泥點子了!”
“啦啦啦!老爹你來追我呀~就不就不還你!”
孔舞雩說著,還回頭沖孔庚作了個鬼臉,把孔庚氣得吹胡子瞪眼,整個車隊都停了下來,車夫們習(xí)以為常的笑看這一對父女,心說以后如果自己有了閨女,也顧不得什么禮教什么風(fēng)范了,恣意而為,才是真性情。
但這些車夫不知道,除了他們,還有一雙眼睛注視著這里。
劉挺抱著兩只向他彎曲的毛竹,身輕若猿猴,有些嫉妒,但也有些欣慰的打量著這對不正經(jīng)的父女。
“孔老頭以前瞧著明明挺嚴(yán)厲的?!眲⑼谥朽?,“要是我也有這么個爹就好了……”
他是那種無父無母的野孩子。
如果不是白屠戶把他當(dāng)兒徒養(yǎng)在家里,劉挺早就成了朱門外的凍死骨。
“罷了……看在你還是個好爹的份上……晚上再來抓你?!?p> 終于,孔舞雩跑累了,面對同樣氣喘吁吁的孔庚,舉手投降道:“行了行了,好爹爹,我還你還不行,瞧你那樣,不就是一幅畫么?”
那幅畫被雨水淋后,墨水相互滲透,已然失去了原有樣貌,而且很明顯,方才孔舞雩抓著這幅畫的力道過大,畫上已經(jīng)被她的手指扣出了幾個大洞。
落湯雞般的孔庚怒聲道:“你不知道老爹畫了整整兩個時辰才畫好?”
“那又怎樣,以后的時辰還多呢,你再畫一幅不就完了?!?p> 孔舞雩渾不在意,又朝孔庚做了個鬼臉。
她折騰夠了,終于聽了父親的話,回到了屬于自己的馬車中,孔夫人從里面出來,坐回了丈夫的車上。
孔庚長吁短嘆:“這孩子,沒救了,你說她這幅性情,以后怎么嫁人?”
孔夫人撇了撇嘴:“還不都是你慣得?妾身以前就說丫頭要嚴(yán)管,你非說舍不得,就算了,隨她高興就好,怎不見你這么疼我?”
孔庚啞然。夫人的話無從反駁,孔舞雩養(yǎng)成現(xiàn)在的性格,的確是他的過錯。
過了好久,他才頹然道:“罷了罷了,老夫前世欠她的?!?p> “老爺……咱們待會進(jìn)了鶴壁縣,那里的捕快真的不會抓咱們?”
孔庚冷哼了一聲:“老夫早有準(zhǔn)備,從鳳京到曲阜,沿途各縣,哪個縣令縣尉我沒打點過?白小鬼要從幣貨方面對老夫下手,他們難道不怕抓到我后,我把他們攀咬出來?如今之世與舊日迥異,我看那北冥真肅越來越瘋了,那些小小的縣官更不敢冒這個險。何況——”
孔庚抬起手,向后指了指。
孔夫人會意,他指的是這次去曲阜捎帶的兩個昆侖奴。
自孔庚上任廷尉丞后,他們與曲阜孔府的聯(lián)系便愈發(fā)緊密起來,兩年前孔府送來一批昆侖奴,說是要幫孔庚打理田產(chǎn),只有孔庚和夫人知道,那批昆侖奴里夾帶了兩個奉命來保護(hù)孔庚的高手,一個叫孔大山,一個叫孔大海。
孔庚得意的笑了笑道:“那白小鬼還是根基太淺,他只能動用官面上的力量,這些力量還不一定聽他差遣。就算白墨親自帶人來抓我,老夫大不了舍棄這些馬夫和用來掩人耳目的幣貨,大山跟大海至少能把咱們一家護(hù)得周全?!?p> “但愿如此?!笨追蛉诉€是有些憂慮,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一路勢必不會像老爺想的那樣一帆風(fēng)順。
天色漸晚。
一行車馬開始安營扎寨,準(zhǔn)備晚上的伙食。
雨也停了。
孔庚下了馬車,看了一眼天空,云層稠密,注定是不會有星星了。
“我將竹葉偷出簍,向天揮灑作流星……”
不知為何,孔庚忽然想起了孔舞雩信口胡謅的詩句。
一團(tuán)柳葉隨風(fēng)飄來。
孔庚臉上忽然被什么東西照亮了一下,如同流星,轉(zhuǎn)瞬即逝。
“不好!”
孔庚立即躲進(jìn)了馬車中,兩個看上去像村夫的大漢倏然間沖進(jìn)了竹林。
鏗鏘之聲,不絕于耳。
“開唐!”
開唐實際上是開膛,但外人聽了不明就里,裴行儉在殺伐品中對劉挺的描述里,便將他這一式絕技寫作了“開唐”,并描述道:“挺一式絕技曰開唐,空斬于風(fēng),若有金鳴,出無虛發(fā)?!?p> 劉挺還因此得了個諢號,曰:“一式挺?!?p> 一刀劈出,孔大海神色劇變,飛速向后退去。
“劉挺?!”
劉挺哈哈一笑:“正是鄙人!”
孔大山仍在遠(yuǎn)處逡巡??状蠛I瞄L近身技擊,孔大山擅長暗器,二人配合向來一遠(yuǎn)一近,孔大山見孔大海忽然退了出去,也收起了手中本欲彈出的飛鏢,靜觀其變。
“劉挺,吾素知汝大名!高手皆惜身,如身歿,如何追求武道極致?在下孔大海,為孔府門下走狗,但也有些權(quán)柄,若君放下屠刀,降之以禮,我保你榮華富貴,澤及子孫!”
“哈哈哈!劉挺為恩公后嗣除暴安良,身正神直,汝籍籍無名之輩,安敢在此饒舌?看刀!”
劉挺飛身至孔大海身前,雙腳陷地,便又砍出一刀。
“開唐!”
孔大海提劍擋住一擊,劍刃反而將自己的胸膛割了一道傷口。
“裴行儉說使君刀無虛發(fā),果真如此!一式挺,老子孔大海也不是吃素的!看我絕技!”
這句“看我絕技”喊出之后,劉挺屏息招架,卻不見孔大海動靜。
孔大海惻然一笑。
孔大山出手了。
五枚飛鏢,連成一線,穿竹葉而來。
劉挺輕蔑道:“難道你們以為老子真的只會一招?俺可是殺過魚的人!”
孔大海完全聽不明白劉挺說的“殺過魚”是什么意思。
只見劉挺轉(zhuǎn)過身軀,斬出一刀,卻仿佛帶著四個虛影。
“剮鱗?!?p> 此間交戰(zhàn)正酣,孔庚心神搖曳。
孔夫人喃喃道:“我就知道事情沒這么簡單……”
孔庚扒著車窗向外看了一眼,這時孔大山與孔大海同時出擊,劉挺招架一遠(yuǎn)一近二人的攻擊,卻仍游刃有余,讓孔庚不禁顫抖了起來。
“舞雩怎么樣了?”
“她睡著了……”
孔庚苦笑道:“這種時候居然還能睡下……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說她才好?!?p> “老爺……現(xiàn)在咱們該怎么辦?”
孔庚當(dāng)機(jī)立斷:“跑!現(xiàn)在大山與大海明顯處在下風(fēng)。來人不知道什么身份,我看不清楚他的臉,是個使刀的漢子,身形有些眼熟。他能跟著我們一路來到這里,可能跟我們夜晚一定安營休息有關(guān)。我們之后晝夜疾馳,不信他還能快過奔馬!”
孔夫人點了點頭,剛要吩咐車夫,卻傳來孔大海驚異的吼叫聲。
“小姐?你來這里干什么!快回去!”
孔庚嚇了一個激靈,立即跑下了馬車,孔舞雩果真在竹林中,站在那兇徒與孔大海之間,對賊人敞開雙臂,仿佛視死如歸。
“呔!兀那賊人!如果……如果你想殺了我爹!你得先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