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日春山宮安和殿內所議之事被一一安排下去,次日便將小南峰要開普慧院之事傳遍天下了。
一時間百姓們口口相傳,有將此舉當做是從此脫離貧籍改變命運之路而歡欣鼓舞的;有當做是收留西南四國被驅離之人而津津樂道的,也有當做是三宗相爭而交耳低語的。
天下人之心不外乎如是,及至學府朝堂之內,亦是如此。眾多飽學之士分分贊賞本輪宗的寬仁厚德,但是議論之聲最盛的還是本輪宗三宮的信眾。他們先是自己私下聚會討論,又邀請別宗信眾參與集會辯論,后來不出幾天有幾國專門為此事辦了朝堂大議。世人之指摘紛紛朝向長德宗主洞章尊和西南四國。
那四國國主便又在國中頒布禁令,不許民眾討論此事,于外界議論之聲也充耳不聞。
可是長德宗主洞章尊卻不能如此,他身為一宗之主如今被世人指點,實在是不能毫無表態(tài)。于是一見到來邀請他的冷山茗便仿佛看到了救星,他拉住冷山茗的手,不住的表示擔憂之心。當日兩人一起來到本輪宗拜會春山宗主。但象勢宗主靈芳尊卻未到,春山宗說宗主齋戒不能多擾,只好在客居等候。
那象勢宗主靈芳尊自小身體不好,只能走馬車慢行。也正是因為他這身上的毛病,象勢宗的長老才將他托付給春山宗主撫養(yǎng)十年。可惜春山宗主雖然能延續(xù)他的性命,卻沒有辦法根除他的病根。
如今這位宗主三十歲出頭年紀,因為一直小心調養(yǎng),看上去只有二十左右的樣子。他一副書生打扮,一路都在馬車上閉目養(yǎng)神。前去相邀的春山芷坐在另一輛馬車上,護送他一路過來。如此日夜不休的趕路,也足足三天之后才到本輪宗。
這一日,車駕終于到了四常山山門前。早有一眾同輩的師兄弟提前等候,見他下了馬車,紛紛上前問候,又護送他上山。先到春山宮安和殿拜會春山語,休整之后再一起去熹微殿議事。這才請長德宗主洞章尊前來相會。
眾人敘了禮,分賓主落座。春山芷依舊隨侍在高臺之上。
那洞章尊已是在此等待三天,此時方一落座便又率先站起來,先開口訴苦:“師伯,晚輩羞愧啊,無能約束那小師弟胡鬧。如今還勞動您老人家大駕,還請師伯責罰。”
那洞章尊今年也是有九十多歲了,花白胡子一大把,面色卻紅潤有光澤。但春山語比他師父的年歲更長,自然要尊稱一聲師伯。
他說著便起身要下拜,迎面立時吹來一陣微風將他輕輕托起。
只聽春山語在高臺之上,紗幕之后,呵呵笑道:“洞章尊,你我雖然年齒有別,但是同為一宗之主,不必如此大禮的。既然你這么說了,我倒是想問問,你那個師弟萬壽老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吭S是我年紀太大了,竟不記得你有過這么一位師弟?”
他見春山語如此問便嘆了一口氣,當著眾宮主,宗主的面慢慢說起:
“我這位小師弟原本叫做黃天壽。當初與我一同拜在先師門下之時,我年十五,他年十四。諸位都知,我長德宗頗講究長幼輩分。只因他比我年小一歲,即使是同一天入門便也讓他做了師弟,我做了師兄。從此宗門之內每每有事,也都是落后于我。故他心中頗有不忿,處處想要壓我一頭。那時我也年少氣盛,不肯相讓。二人較勁比拼,反而成了眾師兄弟中進步最快的。先師大為高興,要單獨傳授我倆功法。但同門之中還有幾個多事的,私下慫恿他和我決斗。說著些什么一山不容二虎,秘技關乎宗主之類的胡話。那時候到底是年少輕狂,經不住事,我便應邀和他比試了一場。
哎,說來不怕各位笑話,萬萬沒想到竟被他一掌打成重傷。此事立刻被師父知曉了,師父說他好斗,不明整理,便把他和幾個背后唆使的師兄弟全都逐下山去了。那時我年方二十剛出頭,師父一下子驅逐了好幾名弟子,故此師伯您自然不會記得我這位師弟。
話說當時師父雖然將他們逐下山去,但是并未收回他們的弟子名冊。后來有幾位師兄誠心悔過,也重回山門了。只有這一位小師弟下山之后音信全無。
直到最近我才收到一封來信,呵呵,洞章尊說到這里忍不住苦笑搖頭:信中指責我忝居宗主之位,卻毫無建樹。不思壯大宗門,一味修身養(yǎng)性,有負宗主之責。我與他往來辯論幾次,他均是不服。最后說我這宗主之位是由師尊偏心所定,終有一日他會憑實力拿回來。從此再無音訊。直至前幾日我方才知道原來那萬壽老人就是他。
洞章尊的長眉擠在一處:師叔啊,如今我也一百一十歲了,體力衰退,神光有虛。而他則自稱練就了我宗的萬壽之法。如今宗內弟子皆有悄悄議論之聲,宗外更是指責頗多。我實在是力不從心,惶惶不安。因此懇請師伯教我救我。
那殿上眾位聽到洞章尊如此說了之后都低頭不語。
唯有春山語點頭輕聲說道:“原來如此?!庇謫柕剑骸办`芳尊,如今這萬壽老人如此之行事,你有何看法?”
靈芳尊本來斜倚在椅子上,聽見這話,忙站起來,回到:師伯,如洞章尊所言,這位萬壽老人聲稱要與洞章尊爭長短,理應是長德宗內部之事??墒撬缃駞s在人間驅逐我象勢,本輪兩宗的弟子。這是在拿我們兩宗立自己的威風。弟子以為,此事還須洞章尊親往協(xié)商,以免更加波及無辜。
他這話一出,洞章尊神色尷尬,正欲開口還擊。只聽春山芷輕輕叫了一聲:“師尊”,眾人都知是她有事要稟告宗主,便都不再言語。
春山語低頭一看,原來是李若的信件到了。她揮了揮手“晚些再議。”春山芷便將信收了。
座下兩位宗主與眾弟子繼續(xù)紛紛出策。但無論是何對策,春山語皆輕輕一笑而過,并不作任何評判,也不定下一個方針。
至晚間,又著三位宮主設宴款待兩位宗主。
她因齋戒之故,并不出席。春山芷陪著她在后殿用了一些簡單的齋飯。又攙著她去側殿旁的小花園內散步消食。
此時,長廊內一盞盞六角燈籠已經點亮,各色鮮花在腳邊輕輕搖曳。
春山語開口問道:“芷兒,如今你是多少年歲來著?”
春山芷低頭回答說:“師尊,弟子今年三十三歲了?!?p> 春山語深吸了一口氣,說到:“你是我的關門弟子,從五歲起便上山陪我。一晃就這么多年了呀。我最近呀,記性不太好。靈芳尊從我這里回去有多少年了?”
春山芷微笑道:“師尊您已經是神仙之體了,只是俗事繁忙,要記得的事情太多了。靈芳尊是二十五歲時回象勢宗的。”
“哦,這樣啊。那他就是十五歲時上山跟在我身邊的。我記得你和他一般年紀,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正是青春年少的時候。讓你們兩個在如花少年守著我這個枯朽的老太婆很是無趣吧?!?p> 春山芷回到:“師尊您說笑了,得蒙師尊親自撫養(yǎng),是多少師兄弟們想都想不到的福分呢?!?p> “這人吶,越上了年紀,就越喜歡回憶往事。記得我當初也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吧,有一回,和你師祖吵了架,自己負氣跑到了長德宗。當時的長德宗主嚴光尊正在開壇講法,三宗的門人都有前來聽講的,故此師父也沒來尋找,任我自在。嚴光尊講法足足排了七天,我到第二天便坐不住了,偷偷溜出去閑逛。你猜怎么著?”
春山芷隱約猜到她師父接下來要說什么了,但是仍然低頭不語。
果然,只聽春山語繼續(xù)說道:“我在后山遇見了那個少年。這么多年過去啦,他的樣子我已記不清了,但是初遇之時如沐春風般的感覺我還是記得的。后來呀,我才知道,他是魔界中的少年英才,是專程來長德宗盜取典籍的。剛開始我還不管不顧,與他私奔而去。后來被你師祖找到了。師父跟我說,我若是執(zhí)迷不悟,長德宗被盜一事便要算在本輪宗的頭上,而后又說了一堆天理倫常之事。我心思恍惚,想著回去與他商榷。哪知被長德宗的門人尾隨到了我們藏身之處?!?p> 說到這里春山語就不再往下說了。她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春山芷,伸手摸了摸她的鬢發(fā)。說到:“芷兒啊,靈芳尊回去已經七年了,你心中還是一直沒有放下。若是你們雙方都是如此,那么不妨就大膽一點。趁著你們還年輕,趁師父還在,還可以為你做主。”
那春山芷聽到此話不禁眼眶泛酸,連忙低下頭去。口中哽咽,只含糊喊了聲:“師父”
春山語寬慰道:“世人若是修煉得當,壽數(shù)可以長久??墒窃匍L的壽數(shù)都只有短短那幾年青春。芷兒啊,雖說我如今已是一宗之主,一個三百歲的老人,但每每回憶往事之時,我從沒有后悔過。包括一直為人所詬病的跟魔界典司御的往事。我希望你也能如此?!?p> 春山芷抹了抹臉,抬起頭來,說道:“師尊,弟子不敢相瞞。之前那十年,我與他一同侍奉在您跟前,已是我此生最快樂的事了??墒侨缃衿吣赀^去,時勢已然不同。他貴為一宗之主,肩挑一宗之興衰。就算我自己心心念念又能如何呢,我也理解他始終是要以宗門為重的?!?p> “傻孩子,世人境況各不相同,悲喜亦不相通。你在這里苦苦哀傷,倒不如為自己奮力一搏。待到出入紅塵能隨心轉換之時,你方能領悟新的道法。”
春山語見她小弟子若有所思,緩了緩,話鋒一轉:“下午來信所說,那小魔想要復生故人,本就是無稽之談。你去放李若那個娃娃一條性命,以后是福是禍,都由他自己掙扎去吧?!?p> 春山芷問道:“那,那個蠱司贊怎么處置?”
“他跟他哥哥比起來,還是差遠了。先不用管他,但若是他膽敢再亂傷無辜,則可就地誅殺。”
春山芷面有憂色:“師尊,我主要是擔心他一直不死心,對您有所圖謀。他畢竟是魔族,又是什么蠱司贊職,聽聞乃是用毒的高手。如今放走李若之后,此計便已落空。弟子擔心他會不會鋌而走險前來下毒?”
“你說的不錯,這小子未免有點過于偏執(zhí)了。他在人間打傷我宗世俗弟子,又揚言挑釁。我都沒有深究。但愿他能領悟我這都是念在故人的情分上。但他自己應該也知道是近不了我的身的。何況,以如今這個事態(tài),對我本輪宗有所圖謀的可不止寒墨一個呢?!?p> “師父是指洞章尊?”春山芷疑惑道:“那今日在殿上為何不讓那洞章尊給說法?拿出個具體的法子?”
春山語笑道:“為什么一定要有具體法子呢?他洞章尊來我本輪宗這幾日,就已經昭告天下:三宗還是以我本輪宗為首,唯有萬壽才是禍根。靈芳尊之言就已給這件事定性了。我們按靈芳尊的說法告知門下眾弟子就好?!?p> 春山芷接道:“如此一來,天下人都知道這是長德宗內部之爭而引發(fā)的禍事。長德宗再無實際行動,則會讓世人輕看。而萬壽老人若想要穩(wěn)住西南,也要證明他能得到長德宗的支持,甚至一統(tǒng)長德宗。”
春山語夸獎道:“你的悟性啊,比我當年猶勝幾分。只不過呢,這些都是預想。世事多變啊,最終能否照此發(fā)展還是未知之數(shù)。你可知還有哪些變數(shù)?”
春山芷搖頭道:“弟子剛剛只是順著師尊的意思說而已,思慮還有十分不到之處,還請師尊指點?!?p> 春山語說到:“假若這洞章尊今日所說全是謊言,那萬壽與他并不是水火不容呢?”
聽到這話,春山芷正色問道:“師尊的意思是,洞章尊與萬壽老人在聯(lián)手演戲?”
春山語又搖頭道:“現(xiàn)在還言之尚早,我們且看看事態(tài)接下來的發(fā)展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