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順流而下,金國追兵的馬蹄聲始終在河岸邊回蕩,而且聽聲音追兵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
不大的一條船坐了七個人,速度自然起不來,周圍又時不時有冷箭擦過船舷。忽然前頭河道出現(xiàn)分叉,情急之時沒人知道該走哪條路。
趙九齡道:“走南面河道有樹林可以上岸,從樹林上山可以避開騎兵。走北面的河道雖然繞路,但可以找到較窄的河道直接過河去北岸?!?p> “若去北岸,我們就不能和薛鶴、湯懷會合了?!蓖踬F皺眉道。
“走南面的水路?!痹里w下令,姚政立刻將船拐向南面。
徐慶道:“趙九齡大人,你對河道也那么熟悉,果然是李綱和宗澤大人都看好的人才!”
“趙……九齡?”那人愣了一下,深深吸口氣。
看他那態(tài)度,岳飛也怔了一下。
“本官趙鼎,為開封士曹,平日就是負責河道勘察之類的事。金人圍困汴梁,不幸被俘?!壁w鼎拱了拱手,“各位軍爺,是否救錯人了?”
“你!”徐慶大怒,“你剛才怎么不說?”
“他說什么?他的確是趙大人。只不過不叫趙九齡?!蓖踬F苦笑道。
徐慶的船槳用力拍在水面上,瞪著王貴道:“是你說那里有趙九齡,我們才去李固渡的。你他娘的還敢開口!”
“我!”王貴臉漲得通紅,但又無法反駁。
遲永眼中噙著淚花,低聲道:“只是可惜了胡越大哥。”
“都別吵!”岳飛大聲呵斥,轉(zhuǎn)身對趙鼎抱拳道,“那請問趙大人,碼頭上是否關(guān)有叫趙九齡的人?”
趙鼎道:“本官所在的地方只有我這一個當官的姓趙,因此你們說找趙大人時,我才會第一時間答應(yīng)。至于趙九齡這個名字,我沒有聽說過,但碼頭上還有人關(guān)在其他地方。你們?yōu)槲覡奚说苄郑乙埠苓z憾?!?p> “是打仗就會死人。我們會送趙大人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想辦法找趙九齡?!痹里w冷靜說道,但在其內(nèi)心深處,當真是覺得這是場徹頭徹尾失敗的行動。
趙鼎看著對方的表情,當然猜到這些當兵的在想什么,但當時他的確也沒有多想,被金人擄走的這十幾日,他幾乎已徹底絕望。而當岳飛喊出尋找趙大人時,他完全是不假思索就起身答應(yīng)的。而且……而且他們一路上都沒問他的名字,這不能怪我吧?
“等一等……”岳飛忽然面色很難看地問道,“你是開封士曹,被金人擄走……是因為,難道……”
趙鼎道:“從上個月月末,京城就岌岌可危,金人數(shù)次突破汴梁的防線。本月,郭京率領(lǐng)的六丁六甲在宣化門戰(zhàn)敗后,汴京實際已經(jīng)淪陷?!?p> 王貴道:“那有傳言說,皇帝投降了,是不是真的?”
“我被俘之前,聽說皇帝派出使臣請降,最近聽說……聽金人說皇帝已經(jīng)投降……”趙鼎說到這里,猛抬頭道,“但我不信!我堂堂大宋怎么可能屈膝降金!”
前方河道一變,南岸出現(xiàn)一片淺灘樹林,冬十二月的河道已然冰封,但樹林不知是什么樹種,林葉依舊頗為茂盛。
岳飛掃了眼后頭的金兵,下令道:“上岸?!?p> 這里是冰封的淺灘,幾騎金兵匆忙踏冰而至,相繼落入冰窟,那些金兵只能繞路而行。
王貴小聲問道:“大哥,我們走這條路,薛鶴他們能及時接應(yīng)到嗎?”
“盡管地形比預(yù)想的復(fù)雜,但仍舊在接應(yīng)的路線上。此林在地圖上叫東林。要相信薛鶴他們定會前來。”岳飛跳上淺灘,腳踩著冰渣子,吩咐道:“遲永你背著趙鼎大人,和姚政先一步越過樹林尋找薛鶴吉青。王貴、徐慶、張顯,你三人和我一起阻擊金兵,,金人入林定叫他們有來無回!”
“把你們的弓箭留下?!毙鞈c拍了下遲永的腦袋。
遲永哭喪著臉,解下箭壺,低聲道:“大哥!保重!蠻牛,保重!王貴保重!”
“虧你個子那么大,像個婆娘似的,快走?!毙鞈c沒好氣道。
姚政交出弓箭道:“我們?nèi)トゾ突?,你小心跟著大哥。王貴、張顯,是龍是蟲就看今天了!”
王貴點了點頭,說實話他非常緊張,這時候難道不該拼命逃嗎?留下斷后是必死的啊!但他在岳飛臉上完全看不到絕望的意思,同樣徐慶也是一副毫不擔心的架勢,他們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飛拍了他一掌,笑道:“在林子里打,金狗不行?!?p> 徐慶則搭著張顯的肩膀道:“打過獵吧?知道怎么布置陷阱嗎?”
張顯笑道:“挖坑我拿手的?!?p> 都烈布羅帶著最快的一隊騎兵,繞路追到小船靠岸的地方。金兵們紛紛下馬,檢查淺灘上的腳印。
小校稟告道:“只有七人?!?p> 都烈布羅皺眉望著那茂密的山林,進山追擊不僅會失去騎兵的速度,更難說對方會不會有埋伏。但這次的突發(fā)事件必須有個結(jié)果,要不然四太子遇襲的事,將來定會要他承擔責任。都烈布羅心里嘆了口氣,四太子兼程到此本是為暫時歇腳,誰知道會遇到這么一場突襲。而這場突襲看來并非針對四太子,但由于殿下當時距離事發(fā)地點較近,又自持天生武勇,才會孤身闖入戰(zhàn)局。
這一連串的巧合,最后成就了他這趟莫名其妙的差事。而更讓他頭疼的是,敵人居然是之前在并州屠戮數(shù)百金兵的“紫嚴山惡魔”。
都烈布羅輕輕吸了口氣,那家伙不僅在紫嚴山和白馬河多次殺傷金兵,跟在壽陽城下一個回合斬殺了大將龍器。換做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而更叫人恐怖的傳說,是那個叫岳飛的惡魔在朝壽陽東南突圍時,在絕地殺死了兩百多追趕他的金兵。
不知是真是假,砍殺兩百多人,還是人嗎?
都烈布羅點了個百夫長,命他帶三十個人進樹林,然后叫人拿來一張地圖,研究這片叫“東林”的地方會通到哪條大路。但沒過多久,山林中就傳出慘叫聲……弓弦聲,箭矢破空聲,鋼刀入肉的聲音,樹木倒下的聲音,飛鳥振翅的聲音,此起彼伏,而慘呼聲全都是來自女真人。
惡魔……都烈布羅拿地圖的手一沉,等待了片刻,卻沒有一個女真戰(zhàn)士離開山林。這時去另一路的探馬來報說樹林另一邊并沒有伏兵。
都烈布羅從遼國一路打到中原,曾經(jīng)打敗過許多敵人,心中自有其驕傲。他看了看身后越來越多的騎兵,沉聲道:“兩百人繞路去樹林南面的大路。其他人跟我入林。”
湛盧劍鋒上血尤未干,樹林前方凌亂倒著數(shù)十具金人尸體,岳飛面色冰冷地望著再次入林的金人,想到之前趙鼎的話,“最近聽說……聽金人說大宋已經(jīng)投降……但我不信!我堂堂大宋怎么可能屈膝降金!”
我堂堂大宋怎么可能投降金狗?皇家自然會有皇家該有的氣度。大宋一百六十多年的氣運,絕不會到此為止!岳飛默默告訴自己,但另一方面,他又想到大元帥趙構(gòu)的兵分兩路,若事有可為,他怎會不星夜馳援東京汴梁?絕不會到此為止,我才從軍抗金,一場大仗未打,我大宋怎么就會亡了?
“大哥……大哥……”徐慶在另一邊的樹上連叫幾聲,才把岳飛叫回過神?!敖鸸纷銐蚪恕!?p> 岳飛握緊劍柄,低聲道:“我上前去殺金狗,你們就開弓放箭,他們?nèi)硕嗄銈兎潘缮浼憧?。我若后退,你們就同時后撤。我們絕不硬拼,也絕不輕易后退一次。注意節(jié)約弓箭,必要時徐慶你負責去取金狗的箭壺。王貴,你們后退時注意路線,不可退到林邊,那是死路?!?p> 徐慶、王貴、張顯同時領(lǐng)命。之前那輪戰(zhàn)斗,岳飛親手屠了十三個入林的金兵,在他們心里建立起不可戰(zhàn)勝的形象。
王貴忽然想到出發(fā)前岳飛說的話,“戰(zhàn)爭會改變一人。”
湯陰縣的那個少年岳飛,也許早就不存在了。那個并不高大的少年身影,和眼前的辣手兵王完全無法重合。
都烈布羅提著三股托天叉,帶著金兵慢慢步入樹林,三百多人以二十人一組成扇面散開,金兵們神情嚴肅,但并不慌亂,這些人一路從北殺到中原,征途何止千里,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盾牌手將盾牌護胸短刀指地,弓弩手平端硬弓時刻準備射箭。
此刻天光微亮,晨曦透過樹杈映射入樹林,都烈布羅目光掃過前頭那些手下支離破碎的尸體,胸口感到莫名的壓抑,這一刻他一點也沒有追擊者的感覺,那壓抑的氣氛更像是走入陷阱的野獸。
突然,一道詭異的黑影從天而降,都烈布羅喝道:“放箭!”
金國弓弩手第一時間擊發(fā),但岳飛身形快如閃電,湛盧蕩起重重劍影,一個起落就削去兩個人頭,他沖入草堆疾步奔走,極短的時間換了多個位置。在金兵努力尋找他時,遠處的徐慶、王貴、張顯同時放箭,頓時又有多個金兵倒下。
都烈布羅掃了眼神出鬼沒的岳飛,沉聲道:“敵人不多!前排軍士快速向前,去對付那些弓箭手?!?p> 岳飛連續(xù)斬殺多個金兵,他見金人反應(yīng)極為迅速的前撲,立即發(fā)出呼哨,讓徐慶等人后退。而他自己隱入黑暗,尋找金兵頭目的位置。徐慶等人向后飛奔,背后金人的狼牙箭從后呼嘯而來,但林里樹木眾多,大多數(shù)箭矢都釘在樹上無疾而終。岳飛目光落在都烈布羅的身上,若殺了這個千夫長,這里有再多的金兵也無不怕了。他收斂身形通過樹木的陰影,悄悄移向敵人……
距離都烈布羅十步,他身邊只有十個金兵。都烈布羅并不知死神正向己靠近,正大聲呵斥前頭的小校。岳飛借著樹枝一蕩,長劍做刀狀猛劈對方的頭顱。都烈布羅臨危不懼,驟然轉(zhuǎn)身,三股托天叉呼嘯架出。湛盧劍削去鋼叉的一股,劍鋒直奔對方耳門。都烈布羅側(cè)頭避讓,劍鋒掃過他的頭盔,將帶著狐貍尾的銅盔擊落,都烈布羅立即轉(zhuǎn)身就逃。岳飛劍勢一變,刺向他后背,都烈布羅就地一滾,背后袍甲被劃開一道大口子。
竟然沒死……那家伙戰(zhàn)袍里襯有軟甲,岳飛皺起濃眉,也就在短短瞬間金兵就瘋了般圍攏過來。入林的三百多金兵,幾乎同時奔向都烈布羅。岳飛冷哼一聲,再次消失于林野間。此后都烈布羅就躲在眾多士兵之間再不敢露頭,身邊時刻圍攏有五十多個士兵。
不知不覺踏白軍眾人已退到樹林的邊緣。姚政他們找到薛鶴的援兵了嗎?離開樹林他們這點人就在明處了,盡管金人減員不少,但人數(shù)依然優(yōu)勢。岳飛準備對金人發(fā)動最后一擊,他撥開樹葉,望著即將發(fā)白的天空深吸了口氣。陰冷的晨風,讓他精神一振。那帶隊的金狗,既然知道我是紫嚴山惡魔,那一定是去過壽陽城。去過壽陽的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