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5號,農(nóng)歷臘月十八。
蘇青雪在傾云城。
她最終還是忍不住回來了,帶著錢,帶著藥,帶著筆記本。
去了傾云大學,寒假里校園空蕩蕩的,她看著那據(jù)說是她“母?!钡牡胤?,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一個上午她都在大學城里走,走到中午時餓了,找了家餐館,隨便點了兩道菜。
吃著吃著卻哭了。
興許是從小吃到大的菜吧,身體的每個部分都習慣了這樣的味道,坦然且愉悅的再次接觸到這“陌生”的烹調(diào),炒法。
喜歡它好像是本能一樣。
味道喚醒了味蕾,味蕾刺激了淚腺。
蘇青雪覺得她從未吃過這些好吃的菜。
和著眼淚吃的這一頓飯,讓蘇青雪第一次找到歸屬感。
2017年1月20號。
上午9:25,牧宸傾云飛機場出來,以前大學的室友開車來接他。
9:25,蘇青雪坐在火車站大廳,她買了10:15的火車票,離開青陽。
眼見著過年了,家家戶戶都開始張羅了起來,蘇青雪覺得她應(yīng)該走了,總不能別人合家團圓的時候,她一個人走在街頭,說不定連一家開張的餐館都找不到。
摸了摸肚子,在傾云這短短的五天,似乎讓她長了一圈肉,應(yīng)該還是賺了。
她在筆記本上記錄下在傾云發(fā)生的一切,寫好后揉了揉脖子,聽到旁邊一直有音樂,她好奇的走過去看了看。
應(yīng)該是一個幼兒園在搞募捐活動,一群小朋友又唱又跳的。
在高速急駛的私家車里,牧宸跟老室友聊著近幾年的事。
室友的車子里有一個粉色的抽紙盒,后座縫隙里還掉了一個蝴蝶結(jié)頭繩。
“我得先去趟火車站,可可她們班今天在火車站有個小募捐活動,老婆還在上班,我得先把閨女接回來?!?p> “行吧,沒事。”牧宸說,伸出兩根手指揉著眉心。
老室友看著候車鏡里疲憊的他,喉結(jié)動了幾下終于開口了,“盧源那邊消費水平那么高,你還不如回來,以你這本事,在這邊找個高薪職位太容易了,再說,叔叔阿姨也在這邊,你也好照顧。”
牧宸閉上眼睛靠在車后座上,淡淡的開口說,“過兩年再說吧,這兩年,不想回來?!?p> 室友聽在耳朵里,只覺得最后四個字尤為清晰。
10:50。
牧宸從車子下來,跟室友一起走進大廳。
節(jié)目正在表演,他站在人群最外層,看著臺上蹦蹦跳跳的小朋友,心里一陣難受,如果沒有那些變故的話,現(xiàn)在他也應(yīng)該有個自己家庭,或者有自己的孩子。
從2010年到2018年,七年的時間里,他的世界被蘇青雪一點一點的占滿。
牧宸不敢想象,如果當初沒有蘇青雪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或許他早已就退學,現(xiàn)在都不知在哪流浪呢!他也不愿意回憶,他被傳言有抑郁癥到如今真的有些抑郁癥,蘇青雪給了他快樂,卻也剝奪了他的快樂。
2016年12月24號,蘇青雪離開他,帶走了他最重要的東西,一直到今天,他的世界里都是蒼白一片。
有時候人可真殘忍,看似慷慨的愛,卻自私到極點。
你可以忘記一切,我也可以當做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可我卻是偏偏忘不掉你。
什么都記得住,什么都忘不了,什么都放不下。
一場小朋友表演完后,主持人報幕,最后一個節(jié)目,大提琴表演《門德爾松E小調(diào)協(xié)奏曲》
才聽了幾個音符,蘇青雪就有一種聽覺被激活的感覺,那么熟悉又深刻。
表演結(jié)束后,老師問還有沒有想要拉一段的,都可以上來。
人們互相搖了搖頭,對這一大型樂器有點陌生。
蘇青雪鬼使神差的舉了手,然后走向舞臺。
她隨手拉了一段,完全憑著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老師驚喜地說,“《圣母頌》!這段可是很難的,妹子,你也是傾云大提琴俱樂部的嗎?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啊?!?p> 主持人在臺下小聲的喊,“喂!你怎么聊起來了?!?p> 老師意識過來連忙說了聲對不起。
“請問,你有《圣母頌》的譜子嗎?”蘇青雪小聲問道。
她隨手一拉,拉出了這一段,似乎也只會這一段。老師說是《圣母頌》,可《圣母頌》又是什么曲子?怎么從來沒聽過?
“有有!”老師連忙說,將譜架上的曲譜向后翻了幾頁。
蘇青雪看著那《圣母頌》的譜子,如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牽引著她的手一般,流暢悠揚的音樂從她手里飄出。
原來,她還記得怎么演奏大提琴。
或許是她將這琴從小練到大,將那技巧牢記于心,如穿衣,走路,說話般,早就成了本能了吧。
可是,她轉(zhuǎn)念一想,即使這般熟悉,她還是忘記了曲譜,那是不是意味著終有一天她也會忘記如何穿衣走路,如何吃飯說話?
蘇青雪覺得一陣惶恐,演奏戛然而止,在嘩聲中她擠出人群。
今天的募捐似乎分為兩場,一場在南,一場在北。
從北邊那里傳來了一陣旋律,站在人群最外層的牧宸聽的清清楚楚。
《門德爾松E小調(diào)協(xié)奏曲》,2010年,大一迎新晚會,蘇青雪拉的曲子。
恍惚間,竟已七年。
可可的舞蹈很快就結(jié)束了,老室友接到女兒,兩人就往出口走。
“來,這是你牧叔叔,叫叔叔。”老室友抱著女兒,喜笑顏開。
這個小姑娘臉頰圓嘟嘟的,眼睛水靈靈的,看著就讓人心疼。
牧宸瞅著小姑娘,覺得跟室友倒是真的像,不過,總有哪些差異,讓小姑娘比室友不知好看多少,估計是孩子母親的原因。
小姑娘被室友抱在懷里,看了牧宸一眼,立刻又縮到爸爸懷里,只拿小眼偷瞄他。
像是很怕的樣子。
“哎呀,你笑一個,別老皺著眉,孩子都怕你?!笔矣压樟斯账铃愤@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時常皺眉成了習慣,整天崩著臉,竟是讓孩子都怕了。
他舒展眉頭,對孩子綻放了一個笑容。
他的笑容很好看,眉眼唇角間還有絲絲少年感,張揚又讓人想親近。
可可眼睛一亮,對他露出了兩顆小奶牙,“叔叔,要抱抱。”兩個又肉又短的小胳膊朝牧宸伸著。
牧宸伸手抱過她,只覺得異常的重,小東西一到他手,就帶著他整個人都要往下一沉,幾欲脫手。
老室友的心肝都要被他嚇出來了,連忙伸手去接。
牧宸又提了一口勁,把孩子重新抱上來,老室友這才敢松手。
但可可似乎不是很舒服。
“這只手放這,放背這?!崩鲜矣言谝慌灾更c,“另一只手拖著她?!?p> 牧宸調(diào)整好姿勢才覺得這樣抱果然舒服多了,自己也舒服,孩子也舒服。
不過還是一樣的重。
老室友隔著棉襖拍著自己的胳膊,“這里面可都是肌肉,我閨女給我練出來的?!?p> “還真是三句話離不開你女兒?!蹦铃沸λ?。
“你以后要是有了閨女一定也這樣?!崩鲜矣颜f,“哎呀,也不知道你以后是閨女還是兒子。”
兩人走走笑笑的,牧宸無意間看到可可的鞋帶松了,便把孩子放在旁邊的椅子上,蹲下來給她系鞋帶。
蘇青雪正在收拾東西,筆記本掉到了地上,正欲去撿,卻被旁邊一個帶著孩子的男人撿了起來。
那男人并沒有抬頭看她,孩子的鞋帶系了一半,他一手拿著鞋帶,一手遞著她的筆記本。
蘇青雪接過筆記本,回了聲“謝謝?!?p> 那男人停頓了一秒,突然抬頭。
無比熟悉的聲音,是記憶里永遠消散不了的聲音。
此刻在牧宸眼里的是一個憔悴蒼白的女生。
扎著低馬尾,碎發(fā)有些凌亂,下半張臉被口罩遮住,整張臉只能看見眼睛。
她戴著規(guī)矩的方形眼睛,眼窩深陷,眼睛干澀。接過筆記本的手骨節(jié)突出。
不是,不是……
他在心里搖頭,蘇青雪是不戴眼鏡的,眼睛里永遠跳躍著光彩,永遠自信明媚,她看他的眼神永遠都是溫柔的。而這個女人,這么憔悴……自卑……
但是他看著那眼睛,雖然黑眼圈深重,雖然可能因為長期戴眼鏡,眼球有些突出,眼窩深陷,眼睛干涸,但是……
究竟是哪里的相似。
蘇青雪看到那男人抬頭看著她,一直一直看著。
心里不由自主的就顫了起來。
這個男人臉頰消瘦堅毅,鼻子堅挺,眉眼干凈利落……像極了她想象中的元陽,那個小說中的人…
那個夢里的少年……
老室友在牧宸給可可系鞋帶的時候走了幾步接了個電話,說是同學聚會,他掛了電話準備把牧宸也喊去,雖然這個人很有可能拒絕,如果拒絕了那就打暈了拖去。
他心里暗下決定,畢竟同學會上那么多人,指不定就有哪個同學,或者哪個同學的同學對他的胃口呢?
“牧宸!”他喊了一聲,卻見牧宸如雕像般定住。
“牧宸?”他喊著,走上前去,也看清了那個女人。
憔悴,病態(tài),陌生的很。
“走了?!彼牧伺哪铃?。
牧宸有些許木訥的抱起可可,被室友拖著走。
“你干嘛呀,你這么看著人家姑娘,別嚇著人家?!笔矣堰呑哌呎f,牧宸一步三回頭。
蘇青雪很快的收拾東西,往車站里走,腳步甚至都有些不穩(wěn)。
她聽到那人喊他牧宸,她腦子里便只能出現(xiàn)那兩個字,“牧”,“宸”。
她握緊左手手心,心臟似乎原本丟失的那一塊不斷擴大,空洞感壓的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抑制自己不去回頭,踉蹌著迅速地往安檢的地方跑。
“不是的,一定不是的?!彼哉Z,心里充斥著恐慌。
牧宸走了幾步,突然將孩子往室友手里一放,就往檢票處跑,撥開人群,如瘋了一般。
沖至檢票處,蘇青雪正在安檢處放包。
他走不進去,只能隔著欄桿喊,“蘇青雪,蘇青雪!蘇青雪!”
一聲比一聲急促,每一聲都浸透思念與驚喜。
周圍的人都看向了他。
老室友抱著孩子趕過來,聽到那很久都沒聽到的三個字,微微張了嘴,喉結(jié)幾翻滾動。
蘇青雪,那個人是蘇青雪?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她……
牧宸試圖翻過欄桿,卻被工作人員攔住了,“先生,請你冷靜?!?p> 牧宸推開他們,握著欄桿大喊,“蘇青雪!蘇青雪你回頭,你看看我,我是牧宸啊!你回頭??!”
蘇青雪過了安檢,正蹲在地上拿行李。
牧宸脖子上青筋暴起,手指似想把欄桿捏碎,“蘇青雪!蘇青雪!你回頭,你回頭?。 弊詈蟮穆曇艟箠A雜著哭腔。
沖來的保安挾著他,不讓他前進。他只能一聲聲的喊,紅著眼,心肺都迸出力氣。
蘇青雪默然的背上包,拉開行李箱的拉桿,然后,轉(zhuǎn)身,背對著兩道欄桿外朝她大喊的男人。
“蘇青雪!蘇青雪!”聲聲呼喊,像是使出了全身力氣,可那人卻完全不為所動。
他努力想掙脫保安,卻完全別不過那三個人,只得大吼道:“我認識她,我未婚妻!你們他媽放手!”
“先生,請冷靜,你不能進去!”
“蘇青雪!”牧宸簡直毫無辦法,只能一聲聲地喊。
像是想要把心掏出來給你看看。
看看,我有多愛你,多想你,多離不開你。
可是你卻連頭都不回。
“蘇青雪!蘇青雪!”
此時此刻,這個男人已經(jīng)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多年來的修養(yǎng),學會的內(nèi)心收斂,都算些什么?
他聲嘶力竭地喊著,嗓音顫抖,倔強的聲調(diào)里似乎還帶著哭腔。
“蘇青雪!回頭??!”
算我求你了,回頭看我一眼,就一眼都不好嗎?
所有的人都開始順著那個聲嘶力竭的男人的眼神看去,眼神盡頭的那個女人淡漠,如充耳不聞。
一旁的安檢員忍不下心來,走出,攔住了蘇青雪,“小姐,外面有人在喊你?!?p> 蘇青雪回頭看了牧宸一眼,淡淡的說,“那位先生認錯人了,我不是什么蘇青雪?!?p> 蘇青雪身旁的票檢員欲言又止,她明明看見她的身份證,上面蘇青雪三個黑字清清楚楚。
算了吧,這樣的客人也很多,再怎么樣,那也是他們的私事了。
蘇青雪繼續(xù)拖著箱子往前走。忽略身后一聲聲拼進心力的吶喊,心里是恐慌與迷茫。
她剛剛似乎經(jīng)歷了一陣混亂,腦子里嗡嗡地,心里如重錘敲擊,而后便什么也想不起了。
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這里又是哪里?
后面那個男人為什么一直在喊我?
可是我不認識他呀?
能不能別喊了。
慌亂中她看了眼手里的車票,傾云到滄城。
腦子里還殘存的那部分記憶向她一聲聲的鳴著警笛。
傾云,我不能到傾云的,我得回滄城,必須回滄城!
還有三分鐘開車,蘇青雪跑了起來。
眼看蘇青雪的身影越來越遠,就要消失,牧宸幾乎失去了理智,他拼命掙脫了保安,卻又被他們追了上來,老室友一拳錘上來,“牧宸,你是不是瘋了!”
牧宸像失去聽覺痛覺般,什么也不理。
眼看那個人的身影慢慢淹沒在人群里,他找不到焦點,開始惶恐。
不,不!
找了這么多年終于遇上的人,就在剛剛那大廳里咫尺距離的人,他絕對不可能再放過。
像尋寶的人不肯放過寶藏,他也不愿意放過蘇青雪。
尋寶人有多貪婪,他就有多貪婪。
他迅速沖到檢票員面前,“剛剛那個人,她的票去哪?”
“……滄城?!笨粗@個雙目通紅的男人,檢票員最終還是沒有忍住。
牧宸轉(zhuǎn)身往外跑,老室友一把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去機場,到滄城,我要到滄城火車站攔住她?!?p> “我看你是魔怔了!她根本就不是蘇青雪!”
牧宸一把甩開老室友的手,“我就是魔怔了!我早就魔怔了!”
“牧宸,牧宸你給我站??!”抱著孩子的室友根本追不上他。
蘇青雪上火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筆記本,從那里她知道自己為何在傾云,卻唯獨不知道那在她身后呼喊她的男人是誰。
一聲聲,急切。
喊著她的姓名,
卻似關(guān)系他的性命。
對于在傾云發(fā)生的未知的事情,她總是很恐懼。
她揉揉頭,算了算了不想了,總之傾云的人她都不管就對了。
牧宸在滄城火車站等了兩天兩夜,算好了那一班火車到達的時間,問好了出站的出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卻望眼欲穿也看不到那個身影。
老室友在第二天就來了,陪著他找人,陪著他一無所獲。
兩人在空蕩蕩的出口沉默無話。
最終老室友摸了摸肚子,“餓了,吃飯吧?!?p> “……吃完飯你就回去吧,我想在滄城繼續(xù)找下去。”牧宸漠然的說。
“……這么大的城……回家吧,過兩天就過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別讓你爸媽操心了成不?你回傾云后都還沒看到他們吧……”
老室友絮絮叨叨地說,“再說那個人,我怎么看都不像是蘇青雪啊,就算是,守株待兔都沒用,那也是沒緣了……都這么多年了,算了吧,放過你自己不行嗎?興許她有自己生活了呢……”
“回家吧,真的,要過年了……”
牧宸靠著墻慢慢的滑了下去,蹲在墻角,頭埋在臂彎里。
老室友嘆氣,掏出煙,剛點燃,抬頭就看到禁煙的黃牌,他煩躁的把煙捻滅,也蹲在地上。
他的好哥們,那么優(yōu)秀的牧宸,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那天在傾云火車站的牧宸,瘋狂的牧宸,是他從來都沒看到過的。
大庭廣眾下,幾乎是放棄了自己的尊嚴來渴求。
那個人若是蘇青雪,那般呼喚,即使是鐵石心腸都會回頭了吧。
可那個人的確是蘇青雪,若她不是,她會跟旁人一樣,駐足,看著牧宸。偏偏她沒有,她太淡定,置身事外,卻欲蓋彌彰。
不知道是不是又忘了什么呢?
當年的那個丫頭,總是會忘記些事情。
他搖搖頭,又嘆氣,嘆氣,又搖頭。
怪天善妒,最恨人間白首約。
不對不對,不怪天,怪他,怪他不該帶牧宸去火車站,怪他不該叫可可喊叔叔。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沉默的牧宸突然說了句話。
“兄弟,你知道嗎?”
“她是我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
“我真的……放不下。”
糙漢子當慣了的室友,突然鼻子一酸。
那班車的終點站并不是滄城,蘇青雪摸摸口袋里的錢,突然想去終點那個城市看看。
她的心不在滄城,所以不想回去。
她的心在傾云,卻又不能回去。
那不如,去別的地方看看吧。
她掏出錢,補票,去終點站。
因此,錯過了在車站苦苦等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