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觸動了父親的記憶,這位穿著高檔西裝的大男人,第一根煙滅了,又點燃第二根,也不管屁股下面坐著的是誰家的親戚,反正就一屁股塌在石碑前的石臺上,在黑夜下,沒有那么多顧忌。
可以說,自出生以來,這還是臨小川記憶中,父親對自己說話次數(shù)最多的一次。從來父親都是在某個辦公室內(nèi),回家才像是偶爾想起要上班似的,回來椅子坐不熱三分鐘,就又關(guān)上門,不知去哪里了。
“李媽,我爸又去哪里了?”等到臨小川趴在窗戶的邊緣向屋外張望時,父親的身影早就已經(jīng)消失在能及的視線范圍外。
“忙著掙錢啊,孩子,要不然,怎么供應(yīng)你們兄妹倆住這么大的房子,上那么好的學(xué)校?!崩畲髬寧е撤N崇拜英雄的口氣說著?;蛟S吧,只是十一二歲左右的臨小川,還不能理解,“男人必須在外面打拼才算真正的活著”這種意義。
“我不要錢!我不要住在這里!我也不要上學(xué)!我想要我爸!”
每次臨小川低著頭,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似的,說這些話,李大媽都會摸摸他的小腦袋,然后打發(fā)他去和自己的妹妹玩。
“你還小,不懂事!等你長大了你就明白了!”
然而此刻的臨小川,自認(rèn)為已經(jīng)長大了,父親母親都無法應(yīng)付面對的事情,自己卻能夠完完全全承擔(dān)下來,這就是一種自我證明。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臨小川確信李大媽說的是沒錯的,大人總是比孩子知道的多,既然如此,那么大人說的話總是比自己的應(yīng)該更可信。
抱著這種試試看的心態(tài),臨小川一直煎熬著,等待著,等待那一天,自己終于長大的時候。
隨著青春歲月一點點流逝,隨著自己的生活積累也慢慢豐富,隨著臨小川開始了初中生涯,他漸漸對這個世界形成自己的獨特認(rèn)識。
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也可以有主見的時候,他驚疑而又失望地發(fā)現(xiàn),李大媽的話其實并不能真正等同于大人的話,所謂大人的看法,尤其是在對待孩子的層面,還有一種專門哄小孩子的手段的成分。
你還小,不懂事!等你長大了你就明白了!臨小川想,李大媽自己其實也不一定相信這句話吧,這就是典型的用來哄小孩子手段的話,并不是大人真正的看法和觀點。
大人的看法的確比孩子的更周到!但是,這種優(yōu)越卻往往被利用和扭曲,而這句話正確的表述,或者說更嚴(yán)謹(jǐn)?shù)谋硎?,?yīng)該是,大人深思熟慮的看法的確比孩子深思熟慮的看法更周到!而現(xiàn)實是,大人的看法往往被濫用到大人隨心所欲的胡談之上,根本無從談起深思熟慮。如果非要直白不加掩飾的道出真相,那就是在上一句話背后,其實還有這樣一句人們不喜歡也不愿意接受的話:大人隨心所欲的胡談有時比孩子隨心所欲的胡談還更瞎扯!
意識到這一點的臨小川,開始了他人生的痛苦之旅。就好像你本來買了一張要去北美的遠(yuǎn)洋船票,卻被指引上一條開往非洲好望角的大貨輪上,而此時已經(jīng)快到達(dá)馬達(dá)加斯加了。
“父......親!”十六歲的臨小川在妹妹的石碑邊,哭得是稀里嘩啦,哭得就像是頭一天從媽媽的肚子里來到人間似的。
“你......愛過......我......嗎?你......愛過......妹妹......嗎?”臨小川抽噎著,甚至由于情緒過于激烈,他不停地打嗝,以至于話都說不清楚。
抽著煙的父親回過頭來,想要在夜色籠罩的蒼穹下,看清自己兒子的臉。然而臨小川把面容埋在妹妹的石碑一側(cè),即使月光明亮,而陰影部位依然黑漆漆一片。
父親并不拒絕兒子哭泣,至少能哭,說明還沒有到達(dá)不可挽回的地步。
愛,父親愛自己的孩子,天經(jīng)地義!臨小川的父親想如此脫口而出,可有那么一會兒,記憶搶先占據(jù)了決定性地位,他忽然間明白了兒子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于是他啞口無言了,他很想立馬毫不猶豫地說出愛這個字,可是幾次三番話到口邊,可就是沒膽量發(fā)出聲。
愛,我愛,怎么不愛,我想愛來著兒,我一直都愛著你們,這些都是到了嘴邊,父親沒有說出來的。
最后,問題轉(zhuǎn)瞬已經(jīng)過了保質(zhì)期,再去回答,無異乎自欺欺人。
三而亡,父親完完全全轉(zhuǎn)攻為守,已經(jīng)沒有駕馭場面的能力了。
“小川!”這是父親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父親也是人,而且是有缺陷的人,我貌似并不是一個好父親!”
臨小川聽到這一句話,他終于聽到這句話了,他有一刻甚至感覺到,那個站在山頂居高臨下的偉人,就要準(zhǔn)備從山上走下來,接地氣了。
他等這一句話等了多久?這一句話幾乎可以解釋所有難以理解的現(xiàn)實,可以打開所有人生中壞死的鐵鎖,能夠連起所有人生中走不通的死角。
臨小川的內(nèi)心,像海底的囚牢,終于透過千米深的積水,射進(jìn)了屢屢陽光。
“沒有人生來就能夠當(dāng)一個稱職的父親,尤其在我,更是沒有做好充足的準(zhǔn)備?!?p> “但這并不說明我不愛你們,我愛你,也愛小梅......“
”恐怕現(xiàn)在說這些都有些晚了!”
大男人又熄滅第二根煙,這一會兒,只是像自己的兒子一樣,或者不如說,此刻父親開始模仿自己的兒子,也在一處石碑邊,安靜地坐著,目光不是望向空間的某個角落,而是望向了時間的深處。
然而,超市這一邊的家伙們,還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之中。
“珊兒,你吃不吃蘋果?”“吃!”
“珊兒,火龍果呢?”“咦......這個不好吃!”
“珊兒,要不我們買個榴蓮回去吧!”“這個千萬不要!”沈夢雯幾乎搶著回答了,聽著榴蓮兩個字,仿佛就已經(jīng)嗅到了一股臭味,伸著手指擋在自己鼻子前面。
“大小姐們,好了沒?”由于三位女生買的東西,一輛手推車已經(jīng)裝不下,所以彭雪松自然擔(dān)負(fù)起再推一輛的重任,此刻兩只手提著牛奶,幾乎是在用脖子駕馭手推車。
楊紫霞看著班長如此被奴役的場面,剛開始還沒買這么多東西時還不擔(dān)心,現(xiàn)在她生怕雪松承受不了,就突然逃跑了,那樣剩下三位女生搬這些東西,太吃力。
“馬上!馬上!”楊紫霞對著雪松露出甜甜的微笑。見識過她本領(lǐng)的雪松,已經(jīng)或多或少有些抵抗力了,大概也明白她面部表情的潛臺詞。當(dāng)然,作為彭雪松自己,男生在女生面前不負(fù)責(zé)任?不存在的!
等到三位女生每個人手中提著一個滿滿的購物袋,而彭雪松兩只手提著兩座大山時,距離她們剛踏入樂福生超市,已經(jīng)過去一個半小時了。
“哇!今天真是開心又幸福的一天!”站在樂福生超市面前,楊紫霞看著面前來來往往的人群,發(fā)出一長聲響徹宇宙的贊嘆。
聽到三位女生今天過得很滿意,彭雪松現(xiàn)在才算是終于松了一口氣,算是沒有辜負(fù)臨小川委托的重任吧。
“感謝大佬的熱情款待!”三人搭了一輛的士,又馬不停蹄向?qū)W校趕回去,在女生宿舍樓下,楊紫霞代表全體女生,向勞模表示感激。
“不用感謝我!要謝就謝臨小川的母親!”雪松算是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幫著女生把貨物運到樓底下了。
“對!臨小川的母親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記得幫我說一聲謝謝!”
“臨小川母親很好!臨小川很壞!”彭珊在一旁對兩個人鑒定完畢。
聽到彭珊這么說,雪松像是大哥哥似的,又伸手去揉彭珊的腦袋。
“你別這么說,珊兒,臨小川很好的,尤其是對你!”
“不好!不好!”彭珊雖然相信從雪松口中說出的任何話,但是對于這句話,她還有些保留。
“那好了!”雪松見這邊的任務(wù)也完成了,自己也該趁這個機(jī)會回一次家,白天的時間送給自己的同輩,晚上的時間留給自己的父母,估計沒有誰比他還更貼心如意了吧。
“我走啦,明天見!”
雪松揚長而去,走不遠(yuǎn),還回頭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