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當(dāng)仁不讓
在看到字條的下一秒,唐一笑便沖出了大門,直奔洛陽城北郭,顏真卿的草屋。
屋中只有一個正拋著棋子打卦的顏真卿。
“李叔走了?”
“嗯,大半個時辰前就走了?!?p> 聽到這話,唐一笑心里也不知是種什么感覺,一年多的朝夕相處,她早已把李白當(dāng)成是自己的親人。雖然兩人已說好,銅面大盜一事后,他便會解了藥力,回到長安,但如此這般只留下一張字條便離開,還是讓唐一笑心中不甚好過。
但逼李白回到長安的人正是她。
“咦,真是奇哉怪也,奇哉怪也……”顏真卿扔完了棋子,就在那里不住地念叨,隨后盯著唐一笑看得目不轉(zhuǎn)睛,直要將唐一笑盯得炸毛了不可。
“大師,莫不是我臉上有花……”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這分明是大兇之卦,絕對十死無生,可面相卻是貴不可言……”顏真卿在那邊念叨,唐一笑卻是聽得心里一緊,原本完全是個唯物主義者的自己在經(jīng)歷了穿越和卜卦兩件事之后,心中早已動搖,顏真卿若是再看出些什么來,自己上哪兒去再給他找一個李眠卿去?
唐一笑靈機一動,作勢從懷里掏出一疊圖紙,在他眼前晃了晃,便只見原本雙目無神,放空自己的顏真卿瞬間兩眼放光地看了過來,一把便將圖紙抓在手里,又小心翼翼地安撫了一下這疊圖紙,好像這疊圖紙是他兒子似的。慢慢攤開,如同餓狼附體,眼冒綠光,直恨不得將這疊紙吞入腹中。
見到顏真卿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技術(shù)的世界里,唐一笑方才長出一口氣,在顏真卿的這片小院里四處走動。
前院還算干凈,頗具文人雅士之風(fēng),可走到后院,唐一笑便只覺一片慘不忍睹,不忍直視。
滿院都是木屑鐵皮,刨木頭的機器橫尸在院子的犄角旮旯,各類箭鏃更是鋪了整整一地,那些鐵桶污水就更不用提了,在烈日的照耀下,散發(fā)出濃郁的珍珠翡翠白玉湯的味道,簡直如同臭豆腐的最高榮譽一般,真真是一臭千里。要不是之前身處在一片花圃竹林之中,怕是唐一笑早已奪路狂奔,根本就不敢再踏入這間小院半步。
唐一笑心中感慨,真不愧是日后紅極一時的平原太守,就憑這幾大桶“圣水”,絕對可以做到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啊。
在后院閉著氣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唐一笑又發(fā)現(xiàn)了幾個新鮮玩意。
幾把半成品復(fù)合弓,還有一小堆熟悉的灰土。
說是半成品,因為這幾把復(fù)合弓能使,但效果大不如成品,甚至不如一般的長弓。可雖然是半成品,但這已經(jīng)讓唐一笑對顏真卿心生敬佩了,如果復(fù)合弓真的做成了,那對于整個中國古代來說,都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非凡成就。
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唐一笑又回到了草屋前,欣賞起掛在大門兩邊的大作。
結(jié)果還沒等她細細品鑒,便被人一把扯了過來,只見顏真卿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那本書當(dāng)真是你撿來的?”
對于顏真卿來說,從集市上淘來的,和從地上撿的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唐一笑沉吟片刻,仿佛不堪再與顏真卿對視,嘆了口氣,“假的,其實那是家?guī)?,只不過為了少惹麻煩,便假托是撿來的,還請大師為我保密?!?p> “你當(dāng)真是張鴉九大師的傳人?”
唐一笑點點頭,“如假包換”如果不相信的話,一會兒她還能把鴉九劍也拿出來,而且她知道,張鴉九此時已不在大唐,而是因為在出海時遭遇了風(fēng)暴,現(xiàn)在大概要么是還在海上漂著,要么就是被刮到了東洋的某個鳥不拉屎的小島上。這個世界上,應(yīng)該找不到比她還要正宗的傳人了。
再說,就算張鴉九在她面前,看見那本《吳山錄》,那柄鴉九劍,只怕他自己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失憶了吧。
“你能否收我為徒?”說完,顏真卿便憋紅了一張臉,但還是瞪大眼睛,看著唐一笑。
唐一笑當(dāng)機了幾秒之后,便想通了其中關(guān)竅,笑道,“大師是想借《吳山錄》一觀?”
“何談一觀!我必當(dāng)日夜供奉,好生參詳,絕不會墮了張鴉九大師的名號!”
唐一笑搖搖頭,“恕我直言,大師實在是已經(jīng)過了入我?guī)熼T的年紀,拜師是不可能了。”
說完,便只見顏真卿一臉的失望,不,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悲痛欲絕,如喪考妣。
唐一笑見此,也不好再作弄這位工匠狂人,便笑道,“不過,借書給你一觀還是可以的?!?p> “此話當(dāng)真???!”
“自然當(dāng)真。不過,此書乃是我?guī)熼T至寶,我?guī)煾刚f不能入第五人眼,所以我若是將此書借你,便少了一個選擇徒弟的機會,因此,我還有點小小的條件,希望大師勿要見怪?!?p> 李白走了之后,唐一笑便徹底放飛自我,露出本性了。
一聽這話,顏真卿不由得大喜過望,紅光滿面,極為興奮地拍了拍胸脯,“沒問題沒問題,什么條件,你盡管說,我一定滿足!”為了對科學(xué)的熱愛,對高級技藝的追求,這位工匠狂人已經(jīng)徹底陷入了一片狂熱之中。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碧埔恍Τ佌媲湟还笆?,只見顏真卿滿懷期待地看著她,深吸一口氣,“我想請您,守護洛陽城?!?p> 顏真卿神色一僵,隨后一把抓住了唐一笑的手,沉聲問道,“守護洛陽城?洛陽城怎么了?替誰守洛陽城?”
唐一笑看向顏真卿,神情鄭重,“您心中清楚,眼前的大唐已是夕陽將沉,搖搖欲墜,長安城雖內(nèi)有南北兩衙禁軍,外有太子率軍駐扎,可對于強大的敵人來說,又何嘗不是如同窗戶紙一般,一觸就破?長安雖是李唐皇室根基所在,可連百姓都知道,‘無事居長安,有事居洛陽’,長安城內(nèi)有奸佞,外有強敵,一旦事變,根本只能棄城而逃。而如今皇族勢頹,可尚且還能支撐個三年五載,但若是流年不利,很有可能便將這大好河山拱手相送。為今之計,只有未雨綢繆,暗中籌備洛陽,以防將來事態(tài)難以控制,就連個翻盤的機會都沒有了?!?p> 唐一笑一番話可謂是言辭懇切,顏真卿聽后也是眉頭緊鎖,可隨即便一揮衣袖,轉(zhuǎn)過身去,“我既為唐臣,危急關(guān)頭,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只需一道圣旨,進可馬革裹尸,退可死保君王,顏某絕不含糊!可如今君王尚在,我豈能詛咒大唐有滅國之危?更別說你所謂的未雨綢繆,一個不好,便有叛國的嫌疑,顏某就算不要這條命,舍命幫你,也不能舍了這一世的清白?!?p> 顏真卿背負身后的雙手攥緊,顯然他也并非真的可以拒絕地很痛快。
“顏大人,您說舍命幫我,這又是從何說起?。课矣重M敢讓大人舍命?再者退一萬步,若是真到了生死存亡,兵臨城下的一天,您舍命幫的,不是我,而是這洛陽城數(shù)十萬百姓!”
唐一笑字字懇切,顏真卿已是有所動搖,卻終是長嘆一聲,“我雖名義為母丁憂三年,可一年后能否回去尚且兩說,我已決心做個桃花源中人,你又何必非我不可呢?”
“草屋天地一間,堪能遮風(fēng)避雨。小院縱橫十跨,足以養(yǎng)鴨種竹?!碧埔恍σ蛔忠活D地念出顏真卿屋外楹聯(lián),“雖居草屋陋室,可您若當(dāng)真是不愿出仕,為何又用這‘天地縱橫’四字?您若當(dāng)真想要遠離塵世喧囂,又為何身居距皇城不足一里之地?您若當(dāng)真有為天下而遮風(fēng)避雨之宏圖,又為何不能為了這天下百姓而出呢?莫非,這名垂青史的功業(yè),您當(dāng)真瞧不上眼嗎?”
“……君子病無能,不病人不知,這草屋自是我一方天地,我何圖名垂青史?如雷貫耳的聲名,也不過是百年后的一抔黃土罷了。”顏真卿比之李白還要小上九歲,此時正是而立之年,可說出的話卻仿佛垂垂老朽,日暮西山。
“孔子說君子不病人不知不假,可孔子也說過,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分明是流芳百世的生佛慈悲,您到底又為何屢屢推辭不受?難道,您當(dāng)真是連這點擔(dān)當(dāng)也無嗎?。俊?p> “……我已活過三十載,這世道,我比你看得清楚。可正是因為看得清楚,我才想要從此遠離俗世凡塵,因為當(dāng)真暗得一絲希望也無……你這般苦勸,這般銳氣,是想要圖謀報仇?還是想要千古流芳?”
唐一笑搖搖頭,“若要報仇,何必費此周章?再說千古流芳,如今這世道,已然大廈將傾,亂世在即,能不能保住命都是一碼事,談何千古流芳?何況,就是村子里的莊稼漢都知道,出頭的椽子先爛,我又豈會不知?”
“那你是為何?”
“出頭的椽子先爛是不假,可若是不出頭,恐怕就沒有人再能出頭了!”
顏真卿的身軀微微一震。
唐一笑嘆了口氣,“五年前,我的一個朋友將自己置于險境,而當(dāng)時他并非別無選擇,以他的修為,若是想走,只怕無人可以將他留下……可惜,后來他戰(zhàn)死沙場,留給我的信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我卻至今都不能忘記?!?p> 顏真卿沉默不語,唐一笑帶著些懷緬和嘆息。
“名利皆可讓,唯當(dāng)仁不讓。顏大人以為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