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份的黃土高原,秋高氣爽,萬里無云。山野上蕎麥花潔白似雪,蜜蜂嗡嗡嗡來來回回永不厭煩地跳著“8”字舞,絲絲涼風吹過,一陣陣蜜甜的花香撲鼻而來。置身其間,仿佛進入童話世界一般,雪白的花、粉紅的花頻頻向你招手,就好像在挽留過路的客人停下來靜靜觀賞,又好像是年輕的蜜蜂在展示自己青春曼妙的舞姿;漫步在田間地頭,真想湊上去吻一下這些可愛的花兒,又怕不小心驚擾了采蜜的蜂兒。
七、八月間,是磨石峽一年里最美好的日子,小麥剛剛收割完畢,手腳慢一些的人家還沒顧上拉回家,整整齊齊碼放在梯田里,看上去好似一排排整裝待發(fā)的士兵;碧綠的玉米地,一棵棵好似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含羞吐穗;它的枝葉隨風搖擺,翩翩起舞,發(fā)出輕微的響聲。
在這個被黃土覆蓋著的山坡上,生長著各種各樣的莊稼,勤快些的人家連地頭的一頂點空閑都舍不得糟蹋,要么種上幾棵白菜,要么栽上一棵樹,舉目望去滿眼全是綠色和黃色交織的五彩圖案。梯田把一個個的山頭勾畫成一幅幅漂亮的油彩畫,在整幅油彩畫的中間,葫蘆河像一條銀白色的絲帶,彎彎曲曲、波光鱗鱗的纏繞在山腳下,好像給這五彩的油畫鑲上一幅幅銀邊,又好像畫家的筆墨無意間勾勒出的一條完美的曲線,時而粗獷時而細膩,時而奔放時而內(nèi)斂。
葫蘆河發(fā)源于寧夏西吉縣月亮山,流經(jīng)靜寧、莊浪的大片黃土地,最后在秦安匯入渭河。據(jù)村里有學問的老年人說葫蘆河在古代叫瓦亭水、隴水,這是比較文雅的叫法。因為河床狹窄曲折,整條河形似一個一個的“葫蘆”串流而成,周邊的老百姓就慢慢的忘記了文雅的叫法,而漸漸的叫成了葫蘆河。鄴海的家就位于葫蘆河畔一個叫做磨石峽的小村莊里。
磨石峽位于葫蘆河從莊浪流向靜寧的石峽口,因這里盛產(chǎn)一種石頭,被方圓幾十里的農(nóng)民用做磨刀石,所以磨石峽這個名字就因這種石頭而沿用至今,石峽村就位于磨石峽北側(cè)的山腰里,這里原先不叫石峽村,而叫石峽溝,也有人說直接叫磨石峽,不管怎么叫,總之跟石頭有關(guān),叫來叫去總也離不開“石峽”兩個字,名為石峽,其實并沒有多少石頭,磨石峽除了葫蘆河兩岸稍有些石崖以外,其余的大部分地方全是黃土丘陵,被厚厚的黃土覆蓋著。梯田就像一條條蠶絲,纏繞在大大小小的山頭上。電視上說這里是梯田的王國,莊浪縣城的大街上立著一塊“中國梯田化模范縣”的石碑。就這滿山遍野的梯田并不是自古就有,聽村里老年人說是最近這五六十年才修成的,從剛剛解放就開始修梯田,一直修到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政策發(fā)生了好多次翻天覆地的大變化,從土地改革到集體合作化農(nóng)業(yè)社,從農(nóng)業(yè)社又到個體承包大包干,從個體化承包大包干又到現(xiàn)在建設新農(nóng)村,不管政策怎么變,這里的老百姓至今仍然堅持著興修梯田。冬閑時間年年修、家家修、人人修;梯田越修越多,最高處一直修到了山頂上,整個山梁除了一條通往鄉(xiāng)里的土路以外,全修成了梯田;最低處修到了葫蘆河邊,連河床上都修成了梯田,用磨石峽的石片做成地畔,不怕水沖,也防止牲畜跑進去糟蹋糧食。
葫蘆河的水質(zhì)很好,夏天清涼涼的,岸邊生長著茂密的荷葉,摘一片鋪在手心,把兩個角往中間一折,用三個手指頭輕輕捏住就變成了一把天然的小勺,彎腰從河里舀起一勺清水,仰起脖子喝下去,連嗓子眼里都能感覺到那份甜甜的涼涼的葫蘆河水特有的甘甜味,比城里買的礦泉水要好喝多了。
鄴海騎車子累了,低下頭美美地喝上一氣,頓覺渾身又來了勁,他抬起頭看看天空,藍藍的天上一朵白云都沒有,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他和妹妹明霞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歇腳,自行車就靠在身后的山崖上。
明霞一連喝了三口,用手摸了一下嘴巴甜甜地說:“哥,你想好了沒有,到底是準備上高中還是考中專???”
鄴海抬起頭看了一眼妹妹說:“我也不知道,父親想讓我上中專,但是班主任說我上中??上Я?,應該去考高中。我不知道中專和高中有什么區(qū)別?但是聽同學們說考中專很難的,還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呢?”
“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你這次在學校里的模擬測驗全級排名都進了前十,肯定能考上。”明霞崇拜地望著哥哥,眼睛里充滿了對未來的幻想和憧憬。
鄴海撿起屁股旁的一顆小石子扔進葫蘆河里,濺起一朵水花。他望著眼前緩緩流逝的河水,淡淡地對妹妹說:“那不一定,我們班主任說去年縣上給臥龍中學的指標只有十個,這十個人里邊只有三個考上了中專,而且都是補習生。其余的全被刷下來了,還不知道今年會給幾個指標呢?”
“如果今年還是十個指標,你不是剛好嗎?只要你保持著現(xiàn)在的成績不要下滑,再過一個月就要考試了,你肯定沒問題。你要給咱們家爭一口氣,我是已經(jīng)沒有希望了,而且聽爸爸的意思也不想繼續(xù)供我念書了。”明霞說完這話,又低下頭開始想她的心事,剛才的好興致一掃而光。
“別瞎想了,還有我呢!”
鄴海說完站起身,推著自行車和妹妹一前一后沿著磨石峽的盤山路緩緩而上。農(nóng)歷六月的天氣已經(jīng)很熱,沒一會兒,兄妹倆的脊背就被汗水濕透了。爬到山頂,一陣微風吹過,涼意透徹心肺。鄴海繼續(xù)騎車,妹妹跳上后座,用手攔著哥哥的腰,把臉貼在哥哥的脊背上,思緒飛到了遙遠的她甚至記不清楚的年月。
她記得從走進學校的第一天起,就有調(diào)皮搗蛋的娃娃跑到她跟前喊“賈曄!”,喊就喊吧,她才不在意呢,她甚至有點驕傲,因為賈曄是她姨姨的兒子,和哥哥鄴海同歲,比她高一級,她們仨同在一所小學,上學放學都在一起走,下課了也經(jīng)常在一起玩。但是當她念到四五年級時她就懂了別人在她跟前喊“賈曄”是在欺負她。記得有一次,哥哥鄴海就把一個欺負她的小子揍得鼻子直流血。老師罰哥哥中午不許回家吃飯,她給哥哥帶了兩個玉米面窩窩。哥哥說:“只要他還敢欺負你,我照樣揍他。”哥哥就是她的保護神,相反,賈曄表哥確不跟她們一起玩了,見了她有時候躲著走,她覺著既好笑又沒意思。直到她念到五年級,賈曄表哥就回家跟姨夫一起學開汽車而不再繼續(xù)上學了,哥哥鄴海升入了初中。她上到五年級時就沒有了保護神,有一次一個男同學罵她是賈曄的婆娘,她羞得滿臉通紅,回到家撲進媽媽的懷里哭了半個晚上,第二天死活不去學校了。還是父親硬把她趕到學校去的。
也就是那年冬天,她明白了同學們在她跟前喊“賈曄”的真正含義,聽說早在她剛生下來三個多月過“百歲”的時候,她的舅爺就跟賈曄的爺爺和她的爺爺開玩笑說了一句:等她長大了給你們小曄做媳婦,親上加親。也許這純屬于一句玩笑話,也許這是舅爺?shù)挠幸獍才?,從那以后,兩家大人就感覺更親了,父親和姨夫兩挑擔,一起到內(nèi)蒙打工;媽媽和姨姨兩姊妹隔三差五就聚在一起哄小孩玩,夏天干活時也是合伙一起做,今天你家明天我家,簡直好得不分彼此,舅爺那時候身體還行,今天在賈家溝,明天趟過葫蘆河就到了磨石峽。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著,孩子在一天天的長大,眼看都到了上學的年齡,先是賈曄和鄴海上了學,留著她一個人在家里,整天沒人跟她玩,她只好跟著舅爺?shù)胶J河邊去捉泥鰍,跟著舅爺?shù)缴狡律先シ叛?。有一次放羊時舅爺就問她:“你給小曄哥哥當媳婦好不好啊?要是給他當了媳婦就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那時候的她還不明白當媳婦是干嗎,只聽說可以天天和小曄哥哥在一起玩,她高興地連連點頭,晚上回去就鬧著跟媽媽說她要給小曄哥哥當媳婦,她要天天和小曄哥哥在一起玩。媽媽笑的幾乎岔了氣,第二天割麥子時就學給了姨姨和姨夫聽,他們聽了之后也笑的鐮刀差點割破了手指頭。
說說笑笑之間,這個娃娃親就這樣定下了。逢年過節(jié),姨夫總會拿份禮物到她們家里來走親戚,兩挑擔眼看就變成了兩親家。孰不知大人們說笑間定下的這件事,確給她的童年帶來了很大的麻煩,讓她幼小的心靈首先受到了同學們的嬉笑和嘲諷。尤其是她剛考上初中時,母親得了腦溢血,前前后后住院做手術(shù)花了一大筆錢,多一半都是姨夫墊付的,父親過意不去,姨夫就說算是娃娃的財禮錢提前給你,大舅在這中間繼承了舅爺,當了媒人。這事就更讓明霞心里有苦說不出。只有哥哥才會理解她,并且勸慰她好好讀書,因為她們從書本中知道了近親不能結(jié)婚,母親和姨姨是親姐妹有血緣關(guān)系,她和賈曄算是表兄妹,怎么可能結(jié)婚呢?前些日子,哥哥把這件事跟父親說起時,父親長嘆了一口氣說:“沒辦法啊,你媽得了這個病,我能想的辦法都想到了,前前后后光住院吃藥就花了五萬多元,你姨夫和小曄兩個在外面開長途車跑運輸,收入相對好一點,要不是他們幫忙,今兒個還不知有沒有你媽,這事再不說了,不管你們將來干什么,就算明霞把書念成了,這婚事也不能變!”哥哥又把從書本上學來的諸如近親不能結(jié)婚,甚至戀愛自由婚姻自由等等一大堆他自己都似懂非懂的道理講給父親聽,沒等哥哥講完父親就發(fā)火了:“我千辛萬苦供給你們倆念書,還不是想讓你們不要一輩子做個睜眼瞎,但話說回來,不管你們將來做什么,不能把良心給昧了,我們在最困難的時候,是你姨夫幫助了我們,這困難還沒過去,你們倆翅膀還沒長硬就想著飛了,就把大人不放在眼里了,與其這樣,還不如讓明霞提前退學回來幫我照看照看你媽,反正多上一年少上一年不打緊,最終還不是要回來在黃土地里刨挖?!?p> 這件事是哥哥悄悄告訴她的,她感覺到哥哥一下子長成大人了,她覺得哥哥比父母都要親,從那以后,每逢她有什么難心事,她都告訴哥哥,就連她第一次來月經(jīng),她嚇得不敢告訴父母,而是讓哥哥給她去買藥。那天她在上體育課,跑得太猛不小心摔了一跤,等她爬起來時就感覺到身下濕濕的粘粘的,她忍著疼痛走到廁所一看,當時就嚇哭了,下身竟然流了好多血,她在廁所里蹲了很長時間,等血流完了,感覺到頭暈目眩才走進教室。晚上放學回家,她扒拉了兩口飯就放下碗爬到炕上睡下了。哥哥看她臉色不對,就伸手摸她的額頭,問她怎么了,她嚇得不敢說,只說是頭暈不想吃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床單上又流下了血漬,她用被子捂著不叫媽媽發(fā)現(xiàn),就在上學路上悄悄告訴了哥哥,哥哥聽了也是大吃一驚,嚇的不知如何是好,跑到村里的藥鋪去買藥,買藥的老劉叔叔告訴他說這是女孩子長到一定年齡就會來臨的,書上把這個叫月經(jīng),以后每個月總會來一次,哥哥將信將疑的把這個又告訴了她,但是晚上回到家里看見母親洗掉的床單搭在院子里的鐵絲上,她就知道母親肯定發(fā)現(xiàn)了。但她還是不敢跟母親說,母親也沒問起她,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不過從那以后,倒是跟買藥的老劉叔說的一樣,一個月總會來一次,等第二次來時,母親給她一條用舊線褲剪的棉布帶,讓她墊上,這樣就不會流到褲子上了,晚上睡覺也不會再流到床單上。
但是當下她所面臨的是到底要不要上學的事,這件事對她來說很大,如果不上學,她就會嫁給在外面開長途車的小曄哥哥,她們就真的成了兩口子,小時候伙伴們欺負她的話就會成真。其實小曄哥哥人也挺好的,她有時候甚至在心底里默默地想,將來如果非要嫁人不可的話小曄哥哥倒也是蠻好的,身體很結(jié)實,個頭又高腦子又靈活,跟著姨夫跑車,沒一年就學會了,只是還沒有考上駕照,只能在跑長途時偶爾開一會。但是上了初中后,她明白了近親不能結(jié)婚,這下她又陷入苦惱當中,但是她沒有勇氣向父親說明這一切,她看出來哥哥也在替她著急,但是絲毫沒有辦法。哥哥也有哥哥的難處,他馬上就要考高中了,父親見于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想讓他考中專,早一些畢業(yè)參加工作貼補家計,而哥哥的班主任和好多帶課老師都說:哥哥考中??上Я?,應該供他去上高中,只要上了高中將來才能考個好大學,考上好大學將來才能有出息。哥哥拿不定主意,一會想考中專早些畢業(yè)幫父親料理家事,一會又想考高中將來上個好大學,但是她的成績也恰恰就在這個邊緣,考中專不一定能考上,考高中肯定沒問題,但愁的是考上高中后沒有學費,況且高中再上三年就算將來考上大學還要上四年,三年加四年一共七年,這七年需要很多錢,她們家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父親借了一身的債,姨夫也是拿出了幾乎所有的積蓄為母親治病,這個人情太大了,這個債太多了,不是一年兩年三年五年能還清的,有時候這些事她連想都不敢想,父親的頭發(fā)在這一年中全白了,她怎么再敢向父親開口說她的事呢?但是她在心里又非常非常地渴望著上學,她極不愿意像母親一樣一輩子在黃土地里刨挖,最后累得得了要命的病癱瘓在床,每天連飯都吃不到嘴里,全憑父親一口一口喂給她吃。她越想越亂,有時候煩亂到了極點,她就會和哥哥坐一會,哪怕一句話也不說,只要坐在哥哥身旁,她的心里就什么也不怕了,她相信只要有哥哥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是,接下來,她該怎么辦呢?哥哥到底該去上高中還是去考中專呢?她不知道,十五歲的她真的考慮不清楚這許許多多連大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的事情,但是倔強的她又不愿意屈服于命運的安排,她想奮起反抗,但是她又不知道該反抗誰,里里外外全是她的親人,她的命運到底掌握在誰的手里,她到底該如何做才能改變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她不知道,她把臉深深的貼在哥哥的脊背上,眼淚順著臉頰輕輕的滑落下來,和哥哥脊背上的汗水一起滑進她的嘴里,咸咸的澀澀的……
山風陣陣,花香撲鼻。樹影婆娑、小鳥嘀啾。轉(zhuǎn)過前邊那道彎就是磨石峽,快到家門口時,哥哥慢慢開始減速,她從后座跳下來,和哥哥一起把自行車默默地抬進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