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對面的舞臺上,幾個妙齡女孩正在翩翩起舞。隔著薄霧似的輕紗,優(yōu)美的配樂,如夢如幻,真如同在天界瑤臺看這舞曲。
所有人都看著舞臺,我在看著李契。
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纖塵不染的人。即使是站在一片白色中,也不能奪走絲毫他的光彩,反而更顯得俊秀非常。我一貫是討厭溫和帶笑的人,但李契的溫文爾雅卻是與生俱來,仿佛他如若不是這般模樣便天理難容。
現(xiàn)在他臉上帶著一貫溫和的笑容,專注地看著演出,偶爾會回頭看我一眼,給我一個安心的笑。
曲子是他寫的。玩偶劇場里所有演出的曲子都是他寫的。我對音樂僅僅能簡單的分辨好壞,從來沒有特殊感覺。李契的曲子確實是我迄今為止聽過感覺最好的,而臺上的演出也卻確實奪人心魄,但能夠讓我專注的,能夠讓我安心的,只有他似乎永遠帶笑的面容。
我不喜歡看演出。但他喜歡。況且每場今禾一定要邀請我們來看。所以,經(jīng)常是一場演出我都在看他。
等到契站起身走到木欄時,我才知道演出已經(jīng)結束了。
臺下和臺上貴賓室里的客人陸陸續(xù)續(xù)的離開,偶爾有人看到這邊的李契,都會招呼并熱情的贊美曲子。而他,總是淡淡的笑著說著一兩句客套話。契的聲音也很好聽。略微的低沉,讓我聽著感覺就像夏日里的泉。
我們還不急著走。其實他也不需要站起來。出于對演員的禮貌——盡管是布偶,再加上定會有人要與他評論一會曲子和演出,他都會起身。
玩偶劇院的老板今禾是我們的好友。今禾一年半前來到鬼谷開了玩偶劇院。玩偶劇院從一開業(yè)就很有名,劇院開張半年后今禾認識我,繼而又通過我的介紹認識李契。不僅李契,我也有些許吃驚。認識契才認識我,似乎更為正常一些,況且劇院的老板之名似乎是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知道的,就像李契的名字在鬼谷里一樣。不過我確實很喜歡今禾,第一次見面我就很喜歡他,而他似乎也是真心喜歡我,況且我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必要要特意接近我。鬼谷的人不追捧別人。相對于那些才子才女,他們也只是閑暇時談談,看到了表示一下傾慕之類的感情,不會牽扯到才子才女身外的人。李契是月亮,而我則是他身邊的光芒平淡的星,沒有人對我伴在他身邊而感到不平或對我冷嘲熱諷,沒有人因著月亮的光芒而去關注這顆星。因為李契,他們知道我,但不會在意我。
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今禾才出現(xiàn)。
“禾葉,今天的戲怎么樣?”今禾慵懶的聲音傳來。他的聲音從來都是這樣低低的有著無法言述的魔力,具有和他的布偶一樣的氣質。
我目不轉睛的看著今禾,他嘴角帶笑看著我走進來,一手托著盤小點心,修長的手臂就像是吊在身體兩側。明白無誤地感覺到被人喜歡和關心,我情不自禁地要笑起來。
每回看他總有仿若鬼魂飄進來的錯覺,有著不可思議的優(yōu)雅。至今我還記得當我們說出各自的名字后他說的話:“啊,都帶‘禾’字!”一句很平常卻很溫馨的話,含著由衷的喜歡。
看到今禾的第一眼有兩個感覺:白,瘦。他的白是一種死亡般的蒼白,讓人馬上就想起‘鬼’這個詞;身材實際上和契差不多,都是一米八七的結實身子,卻給人一種瘦骨如柴的錯覺;他的四肢出奇的修長,因而更顯得他的消瘦。眉毛很長也很彎,眼睛微陷,偶爾會從長長的睫毛下閃出明耀的光芒——這種時候很少,多半時候是含著笑意且漫不經(jīng)心,鼻梁形狀俊美,一張薄薄的同樣沒有什么血色的嘴多微微的向上翹,七分友愛三分戲謔,下巴有點尖,契說這是意志堅定的表示。我總以為,分開來看,今禾的各個器官絕不比契差,但它們組合在一起,卻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不僅不美,還帶了幾分陰邪之氣。況且平日里他總是很隨便的把那一頭黑得讓女人嫉妒的長發(fā)兜在身后,連用心扎起來都不肯,更襯得那不見天日的白。唯一可以容忍的是他不穿白衫。事實上,我常常想,他不穿白色衣服是不是因為知道會讓人懷疑是不是衣服自己帶著頭發(fā)在走動??偟膩碚f,今禾算得上個神秘奇怪的人,但最為奇怪的是,這樣一個人,卻經(jīng)營著整個七谷中唯一的一家玩偶劇院。
我總以為,像這樣一家非同一般的劇院,必要一個頭腦分明,八面玲瓏,干練無比的人才經(jīng)營得了,而今禾實在給不了人家這樣的感覺。他吊兒郎當?shù)膽B(tài)度一點都沒有大老板的氣勢。但他確實是劇院唯一的老板。
整個玩偶劇院真正的人只有十個左右,其他的都是布偶。是的,所有的演員,包括樂器演奏者,都是布偶。據(jù)今禾說,他一共有七十二個布偶,不管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很漂亮很精致,比真正的人小,就好像是來自一個精致的地方,那里的東西都小一號。他們并不是提線木偶,卻能夠自由行動。
布偶是用最精細的接近人體膚色的神奇布料制作,經(jīng)過某種無人知曉的神奇的儀式后變成會說話會走路會行動甚至會一點思考的布偶。布偶也穿衣服,如果不湊近了仔細看,不會知道那是布偶。今禾說這種儀式是只有布偶師才有能力施出,而這種能力是在成為布偶師的那一刻才擁有的。
很多人都很想擁有今禾的布偶,他們那么漂亮,還會說話會跳舞會唱歌會彈奏樂器,作為玩偶是最適合不過的了,況且,劇院的名字就是那么直白那么諷刺的叫著‘玩偶’。但今禾從來不讓別人在戲劇之外看到他們。我從來沒在劇院外見過今禾的布偶。事實上,他們僅僅在舞臺上露臉,其他時候誰也不知道今禾把他們藏到哪里去。
對于那些有錢有勢又整日無所事事的人,布偶具有非常的吸引力。人都是自私的,看到好的東西都想占為己有成為自己的唯一。這樣,作為這樣一家特殊劇院的老板,沒有七分手段絕對會成為一個‘玩偶專職制作師’。今禾不是。
每每看著那些美麗的布偶——他們實際上已經(jīng)擁有了生命,總覺得能夠只是演著戲而不會淪落為人類骯臟的‘玩偶’,對于造化得到的‘生命’,真正是一件幸事。
今禾從不叫他們做‘布偶’或‘玩偶’,也不喜歡人家這樣叫。他稱他們‘我的孩子’,叫他們他為他們取的名字?;蛟S也因為布偶師在七谷獨一無二的存在,沒有人真正能夠為難他,他才能夠保持布偶的自由——或純潔。
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布偶師的。七谷自有歷史以來的這一千年來有記錄的布偶師只有九個,且他們是斷傳的。就是說,七谷里不管什么時候,要么沒有布偶師,要么只有一個。至于到底怎樣的人或具備怎樣的條件才能成為布偶師,今禾說他也不知道。
劇院七天開業(yè)一次,每出戲都演三次。不管多么火多么冷場的戲,他雷打不動的都演三次,不管有人出多高的價,不管別人怎么勸說利誘,他都堅決不改的七天一開業(yè)。
而在認識今禾之前,我從來沒去看過戲。李契常在我耳邊提起說要帶我去看,但我從來沒有去過,只是不感興趣而已。
所以,我第一次到劇院是今禾帶我去的。
劇院開業(yè)時間是下午直到子夜。我只記得那天才知道劇院是他的。一起在他的劇院里吃過午飯后他把我單獨安排在二樓一個雅致的小單間里,有很好的視角。從戲劇開始就沒見到他,我自己一個人在小雅間里呆了一個下午,等傍晚時分今禾來叫我時我居然在軟軟的椅子上睡著了。
后來李契知道這件事時非常的吃驚,他不敢相信我會自己一個人在那里呆了一個下午,特別是在和今禾僅僅是初識時。當時我還沒有把李契介紹給今禾認識,但我和今禾之間已經(jīng)很熟了,仿佛是自小相識的人。對于一個人,我往往在第一次見面就會決定下親疏程度。
李契和今禾相識后劇院每出戲的曲子都是出自李契的手,而我也每場戲都跟著李契去,不管是不是新戲,而且都是在最初的那個小雅間,我也依然不感興趣。今禾知道,但就像對待我第一次就在他的劇院里睡著一樣,他從來沒有介意過。偶爾我也為劇院寫出戲,自己看著很不喜歡,交給今禾后就不管了。我不知道今禾有沒有對劇本做過修改,因為我從來沒留意過舞臺上演的是什么。今禾也只是在戲劇落幕后隨意的告訴我說今天的戲是我寫的。
我會寫,是因為今禾會在有意無意中淡淡的笑著輕聲說:“禾葉啊,給我寫出戲吧?!?p>他這樣半真半假的態(tài)度和帶著真摯笑意的聲音讓我覺得非常溫暖。然后他這樣說了好幾次后,我就會交給他自己絕不再看第二次的劇本。他接過后也從來沒提出過什么評語,我也不記得問,就好像那劇本從來沒交給他一樣。認識這一年來,我寫的戲大概一只手就能數(shù)清,而他的那句話卻常常聽到。他并不缺寫戲的人,我的文采也不出眾,但他仍然那樣說,或許我們都知道,那句話只是因為它的溫暖而被一再提及,和內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