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上柳梢頭,京華最是風流繁華之地非秦河之畔的“醉云樓”莫屬。燈火徹亮映得水光煥彩十色,歌喉柔糯,美人半抱琵琶幽院笑談,容顏楚楚,光彩照人。
園中三兩高門才子擊掌稱贊,鋪紙硯墨下筆行云流水,意氣風發(fā)。
卻見回廊之處有小廝領(lǐng)著幾位妙齡女郎,步履匆匆。
“諸位公子實在抱歉,挽歌姐姐今晚有人定了,這幾位皆是上等牌子,諸位海涵!”那小廝哈腰賠笑。
眾人微慍,其中免不得有人不滿,冷冷道:“何人如此不講規(guī)矩,說好今晚挽歌姑娘只在此處!”
那小廝上前接了挽歌的琵琶,低頭行禮,“旁人倒也罷了,可來的人乃是當今太子的表兄弟,寧侯府上的小侯爺,諸位公子擔待了?!?p> 此言一出再無人阻攔,雖說太子勢微但寧侯府依舊緊握兵權(quán),那小廝見勢急忙領(lǐng)了挽歌回房。
“挽歌姑娘真是讓人好找?!?p> “尋芳齋”內(nèi)一人錦衣華服朗聲推門而入,一身紈绔習氣。
挽歌半抱琵琶欠身,淺笑道:“小侯爺抬愛,挽歌無以為報便以一曲相贈。”
寧文遠故作瀟灑拿起桌上一杯酒,舉杯落座。
琵琶聲起錚錚清明,杜鵑鳴啼,是云水間一股潺潺清泉,是亂紅中一襲側(cè)側(cè)清風。
“好曲。”倏而一聲贊嘆自里間畫屏后響起,凜冽一聲若錚然劍鳴,破空穿云。
“誰?哪個不長眼……”寧文遠不防房中還有其他恩客,張口怒斥,話到一半?yún)s硬生生吞回肚中,險些咬斷舌頭,匆匆起身行禮。
蘇霧推開畫屏撥開云紗,落腳悠悠,玉冠垂纓,眸中噙笑道:“挽歌姑娘,好曲功,得聞此曲還是托寧小侯爺之福?!?p> 挽歌雖不識眼前之人是何顯貴,卻也知遠非尋常,恭敬一禮退至簾后。
寧文遠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本屬太子親族此等場合卻夜王存心瞧到,不免心生不妙,吶吶開口:“殿下何……何以在此?”
蘇霧仿若未聞,只端起案上酒盞內(nèi)剩余的酒,舉杯澆落平地,笑意一凝,橫眸睥睨,“人生得意須盡歡,看來寧小侯爺很是明白這個道理?!?p> 寧文遠張口結(jié)舌,汗?jié)窠蟊?,“殿下這是何意?”
蘇霧冷眼一掃,寧文遠瞬間冷顫腿軟,“噗通”一聲跪地,門外一陣兵戈之聲整齊劃一。
“寧文遠,私吞軍資,販賣兵器,你可知依律何罪!”蘇霧一字一句說的清晰緩慢,話落酒盞擲地,數(shù)柄刀劍瞬間架于寧文遠肩頭,兵將面帶銀盔,凌然殺氣。
寧文遠大驚失色,面色慘白,極力穩(wěn)住身體,幾番吞吐仍未發(fā)出聲來,蘇霧眸光如風,滟光輕晃卻毫無溫度,異于常人殷紅的雙唇微抿,帶著危險的味道。
“不必急于否認,寧文遠,刑部大牢候你多時了?!?p> 是夜,寧侯府燈火通明,一品軍候?qū)庱Y兩鬢星星,愁眉不展,東窗事發(fā)獨子入獄,偏偏落入夜王手中,接二連三的打擊使得赫赫威風的一品軍候銳氣大減,頹然困坐書房。
天色色蒙蒙剛亮,坤云殿前喝道,“夜王殿下鈞令,今日封門不見任何人?!?p> 一眾寧侯黨羽碰了一鼻子灰,在禁軍冷冽目光下悻悻而歸,窸窸窣窣一陣之后殿門外瞬間安靜下來。
殿內(nèi),幾案前人影成雙,熏煙裊裊,黑白棋弈。
“向來得乾坤者剛?cè)岵?,取人心,?quán)利弊,謀定而后動,扶搖青云,你這般作為究竟是要血流成河還是亂國根基?”銀白袈裟若靜夜幽曇,舉止形容似穿花拂柳,容顏風貌是佛性掩蓋不了的鋒利凜然。
蘇霧白子入局,蛟龍出海一盤棋瞬間打亂平靜,霸道凌冽攻營掠地,他猶自一笑,冷漠之中三分散漫,“殺盡該殺之人,不好嗎?”
“好,自是好?!痹贫删増?zhí)了黑子隨手一落,對峙之勢各不相讓,“若除內(nèi)患必然傷筋動骨,大廈不穩(wěn),外敵環(huán)伺,豈非進退不得,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值否?”
蘇霧白子輾轉(zhuǎn)手中,似笑非笑從棋局之上瞟向?qū)γ妫裘监皣@:“和尚,枉你吃齋念佛,還汲營權(quán)術(shù),心中不曾有愧?”
云渡緣不為所動,眼風一轉(zhuǎn)便與他相視:“世間有權(quán)欲,佛度世間事,此之亦佛門弟子分內(nèi)之事?!?p> 蘇霧聞言頭大如斗,搖頭嘆道:“得,您是圣僧舍身度世,佛祖欠您可成?”
云渡緣收了目光,啼笑皆非,眉梢眼角風華遺世。
蘇霧抬眼亦是一笑,心底卻暗生疑竇,云渡緣顯然異于佛門信徒,他的疏達通透,雋華雅貴并非梵音暮鐘所能掩抑的。
“和局罷。”蘇霧丟了手中輾轉(zhuǎn)多時的白子,自顧的收了殘局。
云渡緣無奈一笑,哪有人殺性正酣時叫停,不給人說話的機會便打亂棋局,他拂了棋子皆推向?qū)γ妫迫豢粗侵閳A玉潤的雙色玲瓏子被一一歸置,恍然不覺那眉眼神情早已著了魔,笑意氤氳寵縱。
蘇霧抬眸間神色微冷,一顫之間竟失手摔了最后一子,那般目光,像極了多少年前那碧心湖底的一簇火,灼灼燃燒,生生不息,叫人那般無所適從,這么些年,無親無故,無牽無掛,這猝不及防間的珍重止不住又撕開了那血污猙獰的回憶,父親……我總是提醒自己不可以忘記,終有一日!終有那一日,破城克土,血債血償!
“我說從不想將這撫國握在手中,你信嗎?”蘇霧斂眸一笑盡數(shù)灑落手中棋子,唇畔之色冷魅妖冶。
云渡緣蹙眉微微思忖,倏而握了他的手腕一拉傾身,眼風如水,笑意如煦,“你盡管去做,如何問我信與不信?莫不是在乎我?”
蘇霧靜默片刻,一手推翻案幾,亂玉聲中相距毫厘,呼吸可聞。
“等有一天我死了,你不妨挖出心來,問問它可曾鮮活跳動?”
“我不要皇權(quán)高位,不要名利聲譽,我只要這江山血流千里,要這人間烈火焚燒,大師,你想以身渡我嗎?”
他的話在耳邊縈繞,落尾之音冷嘲譏諷,落到他心底卻如細羽輕撫,帶著敏感與心悸,誘人深陷。
少許,音若菩提子墜,聲聲入耳清明,他說,“渡你怕是不成,不過這里恰好有顆鮮活的心,予你如何?”
他握住他的手,按在胸口心臟之處,眉峰微揚,眼角徐挑,幽寂之中漸生情愫。
千里之外,承國紫機殿內(nèi),重重鮫紗垂下,翡玉屏扇,一人白龍魚服,腰系雙玉,長簪束發(fā),側(cè)倚云榻假寐,一側(cè)竹筒之內(nèi)流水回觴,滴漏可聞。
“陛下,云鸞殿內(nèi)太后召見了徐將軍?!睉褲袅藘?nèi)侍衣角,輕手輕腳上前呈上一紙信箋。
榻上少帝仍舊不曾抬眼,只緩緩笑了,“嗯”了一聲,散漫之中積威凜冽,教人琢磨不透何意。
“拿下去吧,朕不看也知道寫的是什么,徐渭倒也有些本事,不枉朕的栽培?!遍缴暇跞蓊伻缬?,回風流云般縹緲又帶著皇廷內(nèi)的深沉雍華,像是九天之上的神人墮入紅塵泥沼,別樣的引人遐思。
“陛下,當真要走到這步棋,您萬金之軀,豈可以身犯險!”懷濟幾番躑躅出言相勸,老淚縱橫。
“天子擔社稷,朕的江山朕來護,先帝的錯不會出現(xiàn)在朕的身上?!比~宸楓緩緩睜了眼,一雙深不見底的眸中冷寂漆黑,一抹笑意抿在唇畔幾無溫度,翻手間落璽折上。
“聽聞?chuàng)釃サ劬貌〕琉?,大?quán)旁落,不想太子蘇霖卻是個狠辣決絕的,私通他國,拼著自傷八百也要搶來那個位子,一出好戲馬上就來,咱們且看看那位夜王殿下有幾分能耐,守不守得了撫國社稷。”
一絲天光透過重重鮫紗為他披上光影,越發(fā)顯得墨發(fā)玉顏,如凝珠輝,三千月華織就,那微不可查的一抹笑意,氤在唇邊顛倒容華。
不日,撫國邊關(guān)之界,沂城六十里之外,越河之水,湯湯而去,一如往常般恒古浩蕩,越河對岸借夜色掩護,有甲軍黑水般涌馳。
越河橫穿九州之腹,越河之南為撫,之北為漠、承,漠、承之北相角之間為華,而越河東起洛國,西穿奚國,直入濱海。
刀劍無聲,萬軍渡河,巡查邊界的士兵還未來得及拉響警哨,便被亂箭穿胸。
戰(zhàn)地秋霜,將軍埋骨。
邊關(guān),亂。
沂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