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日
吃過早飯,我正要去西耳房看書,聽到背后有人“哎”了一聲。
我聽出是那人的聲音,頭也不回的加快步伐。
“你沒聽見我叫你嗎?!”那人跟進西耳房詰問。
“我只聽見有人‘哎’了一聲,沒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那人運一口氣,臉轉向一旁叫了聲“李靜姝!”
“哦,有何貴干?”
“我想去學院看看那個農場,不知道路,你陪我去?!?p> 我很想陪他去,但還是打算矜持一下。
“讓我三哥或者馮達陪你好了?!?p> “世芳陪著詠菊去辦事。馮達要幫馮大哥照管那些學生?!?p> “那就等我三哥有空了再去?!?p> “我想今天去!”
“你沒看見天氣不好嗎?”
“這樣正好,涼快。把書放下,跟我走!”
我心里快活極了,卻裝出勉為其難的樣子。“那好吧,我回宿舍拿傘?!?p> ……
我和那人一前一后走出馮家。即使在無人路段也沒有并行。
途經(jīng)一戶人家,其院墻外一架薔薇正恣意綻放?!凹t芳掩斂將迷蝶,翠蔓飄飖欲掛人?!蔽也挥勺哌^去觀看。
那人走出四五米遠后發(fā)覺了,回過身來,一邊沖我招手一邊發(fā)出“嗞嗞嗞”地喚貓聲。
我沒理他,徑自將薔薇花細嗅慢賞。
后來,那人等得不耐煩了,兇巴巴地發(fā)出一串“喵!喵!喵!”
我回敬他一串“汪!汪!汪!”,緊走幾步趕上去。
那人朝我呲呲牙,繼續(xù)往前走。
我跟在他身后東張西望找尋著野花,不一會兒便又落后一大段。
“本來就腿短,還走走停停!”他轉回身來指著我嗔怪。
“你本來就腿長,還多長了兩條,再緊著往前爬扯,誰能攆得上你?!”
“你這么沒禮貌,你家里人知道嗎?!”
“我也正想問呢!——你這么沒禮貌,大叔知道嗎?!”
那人噎住,等了等威脅說倘若我再這么慢騰騰地,他就去找根繩子來套在我的脖子上牽著走。
我隨著他的步伐走了一程,不覺又慢下來。
他覺察到了,回頭斜睇我道:“別再東聞西嗅的,這里是陸地不會有魚!”
“跑這么快,前面有肉骨頭嗎?!”
“依你這樣走走停停,走到黑天也到不了。過來!和我并肩走,我監(jiān)督你!”
我心里非常樂意,嘴上卻拒絕了。
“怎么,還得我親自去押你嗎?!”
我佯裝害怕,上前與他并行。
前方路段有一叢美人蕉,那人也看到了。
“我只允許你在那叢花前停留一分鐘!”
這就夠了,我樂滋滋地緊跑幾步上前觀看。
“跟前還有一叢紫茉莉呢,請再寬限一分鐘!”
那人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說了聲“準奏!”
我做了個作嘔的表情,他以猙獰面目還我。
……
忘了誰先起的頭了,反正接下來我和那人聊起天來,而且聊得意外的投機順暢。我們爭相說著自己的傻事和趣事,或是相互嘲謔、或是一起大笑。
“早上出門時吃錯藥了?!”意識到他的行為有些反常,我忍不住揶揄,“咋不高深莫測了?!咋不冷傲寡言了?!咋變得傻乎乎的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是被當今世上最笨、最遲鈍、最愛饒舌的人帶累的!”
我對他舉舉拳頭,他朝我呲呲牙,接著往下聊。
到達目的地,卻見園門緊鎖,跟人打聽,得知看門人有事回鄉(xiāng)了。
我替那人感到掃興,他卻興致勃勃地表示改天再來就是了。
“我不是還欠你一頓飯錢嗎?中午請你吃飯就當是還了?!?p> “還好意思提呢你!當時我?guī)湍憬饬藝氵B個謝字都沒說,還用嫌棄的眼神瞪我!”
“瞪你?……哦,想起來了,那是因為你像貓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突然咋呼了一聲,把我嚇了一跳?!?p> ……
有陰云蔽日無需尋陰涼處,我們就地坐下來又聊了半天。約摸到了飯點兒,便到附近的飯館用餐。
那人說第一次請我吃飯要隆重一點,我沒讓。一是不想欠他過多人情;二是因為心虛——受災地區(qū)的同胞正在挨餓,我怎好意思食味方丈鋪張浪費。
吃過午飯,我們便往回返了。
一路上,那人談興絲毫未減,我也照樣喋喋不休。天文地理、時局動態(tài)以及生活中的瑣碎小事,總之無所不談。
想到很快就到馮家,我都舍不得挪動腳步了,恨不得時光永遠停留在當下。
在我挖空心思終于想到一個拖延時間的好主意時,那人提出繞道去荷塘看看?!@就是傳說中的心有靈犀嗎?!真想告訴他,我們之間就存在著這樣神奇的現(xiàn)象!
……
早在陰歷六月二十四——荷花生日的那天早晨,我們跟著馮達來觀賞過這片荷塘,如今再來,依舊被驚艷地心“砰砰”直跳。
那人陪我默默地觀賞了多時后,囑咐一聲:“別亂跑,老老實實地在這里蹲著,我去給你釣魚吃?!本碗x開了。
我全神貫注地盯著立在小荷上的一只紅蜻蜓,根本無暇注意他的去向。
紅蜻蜓一動不動地用六足摟著小荷凝視,良久,振起透明翅膀朝我所在的方向飛過來。我靜靜地站在那里,看它何去何從。紅蜻蜓圍著我盤旋了幾圈,然后在附近的灌木枝上落腳。見它一動不動地立在枝上發(fā)呆,我不由生出捕捉的念頭。
這株灌木被亂草包圍著,事先我沒有注意到它長在斷堰上,當我躡手躡腳地靠過去猛然捕捉那只蜻蜓時,右腳踩空整個人摔倒在地。
我不想讓那人看到我的狼狽相,連忙掙扎著爬起來。待我拍打拍打身上的塵土裝沒事人似的往回走時,發(fā)覺左腳被崴了。
我正一瘸一拐地往回挪,聽到那人急切地問聲。“小花!怎么回事?!”
我停下來,并在心里責斥一句:“竟然直呼我的小名,真是大膽包天!”
“你怎么了?!怎么回事?!”
“崴了腳一下?!蔽艺f著接過他釣來的“魚”——一束荷花。
“崴了腳?!怎么崴的?!”
我只好將事情的經(jīng)過說給他聽。
“你真行!”
“呃,沒事兒……還能走?!?p> 我忍著疼痛走給他看,沒走幾步被他拽住?!摆s緊回去找醫(yī)生看看。來,我扶你?!?p> “不行,男女授受不親!”我推開他伸過來的手。
“封建!——別忘了,我是你的夫婚夫!”
“假的?!?p> “誰說是假的?明媒正禮!”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抑糁鴤阕呔托辛恕?,壞了,傘落在飯館了!——你光在那里咭咭呱呱的說話,怎么不幫我想著點兒?!”
那人做個無言以對的表情。
“我在這里等著,你去叫我三哥來接我。”
“把你扔在這里我能放心嗎?!再說世芳現(xiàn)在也不一定回去!——不想讓我扶著,就背著你,再不行就用雙臂托著你!”
我的心亂跳起來,“越說越離譜了!”
“我數(shù)三下,再不同意,我就用最后一種辦法!”
“呃……那好吧,你扶著我?!?p> ……
這是幫我嗎?!簡直是一種折磨!
我的步伐如同蝸牛一樣慢,心跳頻率卻像剛跑完了八百米一樣。
……
馮家附近就有醫(yī)館,那人帶我前去。大夫診斷我的腳踝輕微扭傷,給開了些膏藥貼。
生怕被熟人看到,我不再讓那人攙扶,并與他保持一定距離。好在補習生們正在上課,門里門外不見一個人影兒。我也不想驚動馮大嫂他們,悄沒聲兒地溜進東廂房。
那人隨后跟進來,端水讓我洗手,并問我渴不渴。
我感到很受用,嘴上卻道:“用不著這樣賠小心。那不關你的事,是我自找的?!?p> 那人沉默不語,我接著說道:“下次再去,我保證不惹亂子了?!?p> “下次?我啥時候答應再讓你跟著去了?!”
“你……過河拆橋!”
“窩住尾巴老老實實地休養(yǎng)!”那人噙著笑意囑咐,“我就在世芳那屋里待著,有事你‘喵喵’兩聲!”
……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三哥才回來。未幾,馮達有事過來找他。這樣一來,我受傷之事就瞞不住了。
馮大哥馮大嫂一起來廂房看望我。三哥送他們出門時,那人折回來悄聲問道:“很疼嗎?”
我搖頭。
“紅眼圈了都?!?p> “被大哥大嫂感動的?!?p> ——看來,那人對我也不是真正的冷酷無情啊。如果我變成他心儀的那位姑娘的樣子,他會不會……可是那位姑娘什么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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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日
詠菊和問菊來宿舍看我。羅煥西也一同來了。我已打消與羅煥西交往的念頭,決定跟那人耗下去,所以在他告辭時,拿出那本《羅密歐與朱麗葉》還他。
羅煥西堅決不收,說把這本書送給我了。
當著詠菊和問菊的面,我不好意思駁他的面子,便道謝收下。
羅煥西走后,詠菊和問菊將我打趣一番,并追問我對他有沒有好感。我坦認對羅煥西有好感,但同時否認是那種意義上的好感。
從詠菊的話里可以聽出,三哥遵照我的要求沒有將我和那人定親之事透露給她?,F(xiàn)在得到她這樣無微不至的關心,我直覺得受之有愧。
……
那人來看望了我兩次。第一次來時,三哥上課去了,詠菊和問菊還沒來到。問罷我的傷勢,那人并沒隨即離去,而是找了本書坐下來看。
我滿心歡喜卻忍不住矯情一下,“我知道,你這是覺得過意不去,勉為其難的……”
我話還沒說完,那人堵上一句“我沒覺得過意不去,只是不像你似的沒心沒肺?!北阌值拖骂^看書。
“我沒心沒肺?!”我靈機一動,決定趁機套問那位姑娘的情況,“好吧,禮尚往來,我也關心一下你的事情!”
那人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卻目睭脫眶,傾耳等我往下說。
“呃……女人最懂女人,把你心儀的那位姑娘的情況說一下,我也好幫你出個謀、劃個策什么的?!?p> 那人一聲不吭,我只好再接再厲?!啊褐耍桨賾?zhàn)不殆?!?,我是說,在已經(jīng)了解了你的基礎上再了解一下她,才能想出……”
“你真的了解我嗎?!”那人頭也不抬地問。
“呃,差不多?!俏还媚锏钠⑿裕遣皇歉伨蘸蛦柧障嘞??”
那人不做回答,我便視為默認。“從你對詠菊和問菊的欣賞來看,肯定是與她倆相像了。——嫻雅文靜、聰穎俊秀?!?p> “不,正好想反!沒心沒肺、瘋瘋癲癲、反應遲鈍,還愛炸毛……”
“夠了!”我喝斷他?!@分明是借機嘲諷我!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你這種態(tài)度,我沒法幫你了!”
“我根本就不需要你幫!你熱心過頭了!”
“不識抬舉!”我忍無可忍,口出惡言,“我祝你一輩子都走不進那位姑娘心里!”
“是嗎?!”那人抬起頭來,“契約上可是寫得清清楚楚,一方有不得已的原因不能解除婚約,另一方就要無條件奉陪。我非那位姑娘不娶!她若不嫁我,你就只能奉陪到底!”
“此乃正合我意!”我在心里高呼,“本姑娘早就決定跟你耗下去了!”
“怎么不說話?怕了?!”
我壓抑著內心的激動,以淡然的語氣回答:“誰怕誰啊,奉陪就奉陪?!?p> “希望你不要自食其言!”
那人說罷繼續(xù)看書。我也手持書本,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很快就要回北平了,當務之急是把他的心從那位姑娘那里奪過來??蛇@簡直比登天還難……真想跟著去北平,黏在他身邊,唉,當初真應該報考北平的大學!
……
那人一直待到三哥下課時才離去。他第二次來時,我正跟詠菊、問菊聊天,這回他在門口問候了一下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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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日
今日,我的臥室成了花的世界。馮達一如既往地為我采來荷花,詠菊和問菊從她們家花園給我采來繡球花,羅煥西則帶來一束白蘭花。
看到大家紛紛送花來,那人覺得過意不去了,趁人不注意,靠近我問道:“還想要什么花?”
“想要你的心。”我心里這樣想的,嘴上也是這樣說的,只是換成嘰哩咕嚕的英文,“want your heart?!?p> “什么花?”
“還沒想好?!?p> 詠菊和問菊陪了我一整天。除了上課,三哥也一直待在廂房。大家眾星捧月一樣圍繞在身邊,我自是高興,但是……我更希望與那人單獨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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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四日
三哥去洗刷之時,那人又來到。
“想好要什么花了嗎?”
“沒有?!?p> “也可以是別的東西?!?p> 我想說——“我想要的,你已經(jīng)給別人了?!痹挼阶爝厖s變成——“我也想去農場看看,希望你等我好利索了一塊去。”
那人笑笑說“可以”;等了等又問道:“別的不想要嗎?”
我遲疑半天鼓起勇氣說了一句:“我想要的,你給不了。”
“給不了?啥東西?很貴嗎?”
“嗯,非常貴!極其貴!”
“哦?!說出來聽聽!”
“反正你又給不了,不用說了?!?p> “那……那就等我給得起的時候再吱聲?!?p> ……
明日,詠菊和問菊去走親戚,不能過來陪我了。我暗自高興,表面上卻跟三哥一樣一臉的失望。我這樣薄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人很快就要離開了,我想利用一切機會接近那人,將他的心從那位姑娘那里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