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妖魔,艾米并不陌生。
盡管市政大廈的那些當(dāng)權(quán)者總是聲稱,赫姆提卡的榮光之下不存在罪惡,然而……這種冠冕堂皇的話語也就只能欺騙一下那些終日流連于燈火酒綠之中的無能之輩,對于任何一個有腦子的人來說,都是不折不扣的笑話。
上層區(qū)的每一寸土地,都滋生著罪惡。
下層區(qū)的每一枚托爾,都沾染過鮮血。
而在那秩序早已淪喪的迷霧之中,歇斯底里的妖魔更在蠢蠢欲動。
是的,迷霧區(qū)存在妖魔。
這不是危言聳聽者編織出的謊言,而是徹徹底底的真實——曾經(jīng)親赴迷霧區(qū)深處,凝視濃郁霧色后深沉黑暗的榮光者可以作證。
自有記憶以來,對秩序疆域之外的廣袤世界抱有異乎尋常興趣的少年,雖然受限于自身的羸弱而不敢踏足至深之夜,但對迷霧區(qū)的妖魔譜系,卻有了深入的調(diào)查——火種的力量日漸衰弱,黑暗的步伐步步緊逼,即便普通的妖魔尚且無力侵入這片在無名者之霧侵蝕下腐壞墮落的土地,可混沌那詭譎難明的力量已深刻的影響了這里的生態(tài)。
土地腐壞,到處都留著宛若膿水一般的不明物質(zhì)。
河流變質(zhì),幾如泥漿一般濃郁的河水汩汩的流動。
山川崩塌,扭曲異化的詭譎叢林在霧中蠢蠢欲動。
而這……還只是微不足道的表象。
令人震悚的改變還發(fā)生在更深一層,發(fā)生在人類肉眼所無法觀測到的法則層面——生與死的概念,在一定程度上被混淆,早已失去呼吸、失去血肉的不死者從破敗的墳冢中爬出,在生者的世界中游曳。
食尸鬼。
自死亡中歸來的它們無論如何都無法冠以人類之名,只不過是一具具追逐著活人的氣息與血肉的行尸走肉罷了,不,它們在很多時候,甚至連行尸走肉都無法稱得上——有少數(shù)幸運兒還能保持著肉體的活性,拖拽著他們腐敗的肉體在迷霧之中踟躕前行,但更多的,只是一具花白的骨頭架子,或是一群游蕩的幽影——更有一部分在無名者之霧的侵蝕下完全喪失了人類的形體,在血肉違反常規(guī)的增殖下,變成了徹頭徹尾、身上看不到哪怕一點曾經(jīng)身為人子痕跡的猙獰怪物。
真是可憐。
榮光者低垂下眸光,漆黑的瞳仁中隱含悲憫。
眼前的小家伙是一只典型的食尸鬼,它的身體嚴(yán)重脫水,四肢退化嚴(yán)重,已失去了直立行走的可能,而與身體異化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它那嚴(yán)重畸形的頭部——從輪廓上或許還看得出曾經(jīng)生而為人的痕跡,但那深深凹陷下去的顴骨,如同深海魚類一般腫大突出的眼睛,以及夾雜著腐肉的參差犬牙……哪怕僅僅只是不經(jīng)意的看上一眼,都能無比深刻的認(rèn)識到世界對人類那毫不遮掩的惡意。
不在于惡心,亦不在于丑陋,而在于……人性。
是的,人性。
少年在心底嘆息——這是第一個,他能從瞳仁中看到尚存的微薄人性的妖魔——從那小小的軀干,從那天真無邪的眸光中不難知道,它曾經(jīng)是個孩子,是個有一個幸福家庭,能夠自由自在玩耍的孩子。
而現(xiàn)在。
卻成為了妖魔。
生而為人的痕跡已經(jīng)很淡很淡,那丑陋不堪的外表和堪稱真摯的眼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乃至于一時之間,艾米竟然產(chǎn)生了它正在充滿好奇的打量著他的錯覺。
“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狄克湊了過來,目光在妖魔身上微微停駐,“看來是它跟了我們一路,少許的迷霧可阻礙不了它們的視線?!?p> “看上去沒什么威脅,”稍稍皺起眉頭,榮光者岔開話題,“不過,現(xiàn)在情況已經(jīng)惡化到了這種地步嗎,連下層區(qū)也出現(xiàn)妖魔了?!?p> “妖魔?”教團的持劍者稍晚一步,眸光中流露出問詢的意味。
“只是偶然罷了。”骰子屋的使徒在情報方面的確具備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嘴角勾勒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弧度,“下層區(qū)目前可還是妖魔絕對的禁區(qū),眼前這只可是難得的一個意外,關(guān)于它的傳說可至少有上百個年頭了?!?p> “愿聞其詳?!?p> “相傳,它原本是鎮(zhèn)上的一名普通女孩,直到某一天的到來?!苯鸢l(fā)碧眸的美少年在此微微停頓,“它所在的那間小屋里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以及不似人類的嘶吼聲——人們自覺的遠(yuǎn)離了那戶人家,很久以后才有人在意外中發(fā)現(xiàn)了躲在櫥柜中,早已餓死的女孩?!?p> “聽上去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卑讚u了搖頭。
“然而,無論怎么看都不可能活著的女孩卻沒有真正的死去,在喪失了人類的形體之后它以另一種姿態(tài)活了過來,以妖魔,以食尸鬼的姿態(tài)活了過來?!钡铱丝戳怂谎郏p聲說道,“但它又不是真正的、徹底的妖魔,正如你們所見——她的靈魂、她的意志并沒有完全扭曲變質(zhì),在一定程度上,它仍保有人性。”
何等悲哀的生存方式。
持劍者注視著它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眸子,靜默無聲。
“曾經(jīng)有獵人對它的存在方式感興趣,舉行過規(guī)模浩大的狩獵,但他們最終一無所獲?!摈蛔游莸氖雇綌傞_了手,“它很敏感,也很聰明,但或許是妖魔的不夠徹底,又或者仍受到火種的影響,它的生命形態(tài)并不穩(wěn)固,仍需要長時間的睡眠,經(jīng)常連續(xù)幾年甚至十幾年不會出現(xiàn)關(guān)于它的目擊報告?!?p> 隨后他雙手合十:“我們是幸運的——在獵人公會,它的賞金至少也有幾百金托爾——而且無論死活……呃……”
話音至此戛然而止,少年的脖頸處乍然出現(xiàn)一把銀光閃閃的利刃。
“閉嘴?!苯鸢l(fā)碧眸的少女以毋庸置喙的口吻說道,冰冷的視線掠過他的面頰,最終駐留在蜷縮成一團的小小妖魔之上,表情有那么一瞬間的柔和,但眨眼間便再一次的繃緊,“以米婭·風(fēng)語者之名,我將賦予你長眠。”
——揮劍。
小狗一般妖魔如同受驚的兔子渾身一抖,在危機來臨前已從地上躥起。
但……沒來得及走脫。
骰子屋的使徒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它的后腿,把它倒掛著拎起。
而在另一邊,本應(yīng)落下的斬?fù)?,卻懸停在了半空——暗紅色的短劍精準(zhǔn)的格擋住了與少女幾乎同高的十字大劍。
雙方?jīng)]有角力,只是在無聲中維持著對抗。
直到十二個呼吸之后。
“還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的話嗎?”年輕的榮光者深深呼出口氣,打破了二者之間的詭異平衡,在目光與持劍者那翠綠的眸光短暫對視之后,他將短劍重新藏入袖口,“在完成任務(wù)前,不在鎮(zhèn)上惹是生非——既然它不是真正的、完全的妖魔,那么它理應(yīng)隸屬鎮(zhèn)民之列?!?p> “悲哀的活?”米莉沒有趁勢將十字大劍斬落,亦沒有收劍回鞘,只是歪了歪頭,以不帶起伏的聲音陳述道,“無法贊同?!?p> “這是約定?!卑滓蛔忠活D說道,然后錯開了視線,“在我看來,它是人類——還對未來抱有美好渴求的人類?!?p> “況且……她,想活著。”
“我知道了?!币幻搿€是兩秒?在一個相當(dāng)微妙的停頓之后,少女將十字大劍收入鞘中,“等清理完黑暗公會后,我會賦予它永恒的安眠——一切罪孽,一切不潔,皆會在火焰的洗禮下得到洗滌?!?p> “謝謝理解?!?p> 榮光者抬了抬眉頭,盡管他并不喜歡,但他同時知道,教團的風(fēng)格一向如此,對邪惡、對異端毫不容情——坦白的說,能從持劍者那里爭取到如此之大的讓步,讓他頗有點的意外,畢竟,從教團出來的榆木腦袋,從來就不以好說話而聞名。
少女沒有回話,只是轉(zhuǎn)身。
“倒不是無可救藥?!蹦克椭謩φ叩臐u行漸遠(yuǎn),金發(fā)碧眸的美少年聳聳肩,將小小的妖魔抱入懷中,“我還以為教團出來的家伙全是一堆死腦筋?!?p> “聽起來你對教團的觀感很不好?”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艾米實在很難想象骰子屋這種一向以利益為先導(dǎo)的情報集團,會對教團這般擁有隱隱凌駕于世俗之上超然地位的組織報以天然的敵對情緒,“方便的話,其實可以和我說說其中的因由?!?p>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骰子屋的使徒微微錯開視線,“只是單純的看不慣?!?p> “僅此而已?”榮光者挑了挑眉。
“僅此而已。”美少年微微頷首。
“算了,我就當(dāng)真的聽?!卑讚u搖頭,他對面前這家伙嘴里吐露呃話語是一個字都不信,但以當(dāng)下的立場而言,他沒資格也沒必要繼續(xù)深究下去,因此只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反正你和教團的恩恩怨怨我也沒興趣?!?p> “這一點請放心。”狄克拍了拍胸脯,“至少在黑暗公會被犁清前,我們會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
“總感覺你似乎有什么言外之意。”榮光者瞇起眼,以仿佛事不關(guān)己的淡漠口吻開口說道,“難不成我會成為當(dāng)黑暗公會覆滅后的下一個目標(biāo)?”
“您多想了?!苯鸢l(fā)碧眸的少年臉上流露出禮儀性的微笑,“殺人鬼于我有殺父之仇,您替我掃除這群可怕的瘋子,我感激還來不及,怎么會對您下手呢?!?p> “也是?!?p> 盡管這么說著,但艾米心中仍有遲疑,眾所周知,骰子屋的聲名一向狼藉,即便為了利益而枉顧恩情之事也不足為奇——當(dāng)然,懷疑歸懷疑,少年面上卻無半分顯露,平靜的仿佛一潭深不見底的幽泉。
“嘛——”骰子屋的使徒撓了撓頭,“總之,你可以信任我?!?p> “希望如此?!?p> 榮光者意味深長的說道,然后轉(zhuǎn)身沒入濃霧之中。
“真是一個敏銳的家伙?!钡铱擞芍缘陌l(fā)出感嘆,視線卻沒有停駐在少年那漸漸模糊的背影之上,甚至恰恰相反,視線回轉(zhuǎn),掠過懷中畸形的妖魔,望向不遠(yuǎn)處濃郁的化不開的煙霧,“差一點又要被發(fā)現(xiàn)了,你說是不是——”
他輕撫著妖魔的脊椎,吐露出本不應(yīng)該吐露的稱呼。
“——殺人鬼先生?!?p> 嘴角隱隱勾勒出一個飽含惡意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