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剛過,東方露出了一抹魚肚白,粼粼地映在黃河寬闊的水面上。徐州府的老百姓又開始了他們忙碌的一天。
自從南宋紹熙五年黃河決堤,奪淮入海之后,黃河便從徐州府北門下浩浩蕩蕩地穿流而過,與泗水在此交匯,經(jīng)京杭大運河溝通天下漕運。一時間,坊市林立。南北奇貨、三教九流皆會于此,其繁華程度,竟比那江南的揚州、金陵也不差幾分。
家住徐州城西的王二狗,年十五,沒上過學(xué)堂,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筐,勉強會寫自己的名字。每日與父親去黃河上的碼頭扛大包為生。好在從小到大沒生過什么大病,父子倆都是一身的力氣,日子過的雖然不算闊綽,倒也夠日常開銷。再加上二狗媽精打細算一些,家里也算是有了一些積蓄,留著給二狗娶媳婦用。
按理說,王二狗這種出力氣吃飯的平頭老百姓,如果沒什么意外的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但這個世界上,從來不乏奇聞逸事,往后的事情,誰能說的清楚呢?
“二狗!快點!今天金陵喬老爺?shù)拇摰搅?,咱們早些去候著,到時候多扛幾件,喬老爺素來仗義,給的工錢也比別的老爺給的多,上次就多給了一千文的賞錢。這次咱們多賣點力,人家喬老爺說不定一高興,又能多給咱點賞錢呢!”二狗的爹王十八站在門口喊道。他爹之所以叫王十八,不是因為他爹還有十七個兄弟姐妹,而是因為他爹是臘月十八生的,加上王家這一脈也沒什么讀書人,于是就隨便取了個名字。
“誒,來了來了!”二狗把最后一點炊餅塞到嘴里,再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免得自己噎到,然后跟著他爹王十八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碼頭跑去。
王二狗家隔壁,住的是一個姓文的秀才,聽說祖上挺有本事的,還出過戶部侍郎這種大官,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家道中落了。以前還經(jīng)常見他坐在門口的大青石上搖頭晃腦地讀經(jīng)史子集,后來莫名其妙地生了場大病,一個月沒有出屋,王二狗還擔(dān)心他沒人照顧是不是死在屋里了,后來病又莫名其妙地好了。只不過性情大變,也不讀書了,整天神神叨叨地說一些街坊鄰居們聽不懂的話。最后大家一致認為,文秀才可能是生病發(fā)高燒,把腦袋給燒傻了。從那以后,文秀才也不讀書了,弱雞一般的身體(王二狗看來)也出不了力氣,又不會什么糊口的手藝,每日便在家靠著街坊鄰居的救濟混吃等死。
另一邊,王二狗與父親趕到碼頭的時候,碼頭上靠扛大包為生的船工們已經(jīng)來了不少,都是等著幫金陵喬老爺干活的。父子倆正要進入碼頭,忽然被兩個衣衫邋遢,滿臉痞氣的人攔住了。
王十八心里一沉,知道要壞,但面色如常,問到:“周東、馬二,你倆攔我們干嘛?這個月的扛包錢我四天前就交過了?!?p> 周東長得五大三粗,陰著臉也不說話。旁邊馬二笑著說:“行啦,別裝了!老規(guī)矩,想扛喬老爺?shù)呢?,另外交三十文進場費,等會要是得了喬老爺?shù)馁p錢,三七分賬!”所謂行有行規(guī),別人可能不懂,但王十八在碼頭上摸爬滾打二十幾年,心里自然門兒清。
這周東、馬二本來是徐州府當(dāng)?shù)氐臐娖o賴,整日無所事事,靠小偷小摸、敲詐勒索度日。后來有一年鬧災(zāi),從外地跑來一幫災(zāi)民,拉幫結(jié)派在徐州府立了足,為首的是個叫金大的人,喜歡別人喊他金爺,靠著敢打敢拼,竟在徐州城北關(guān)闖下一些名堂?,F(xiàn)在,這個碼頭就是金爺手底下的,周東、馬二自然也替金爺做起了事。若是干得好,討得了主家的歡喜,平白得了賞錢,亦得分給金大一部分。不過,馬二嘴里的三七分賬可不是你能得七成,而是七成可都要上交給金爺,余下三成才是你的,這是金爺定下的規(guī)矩。誰敢不守金爺?shù)囊?guī)矩,雖說上頭有官府壓著不敢鬧出人命,但這碼頭扛大包的活計卻是別想再做了。
王十八一邊陪著笑臉一邊掏出錢袋子,說到:“哪能啊,金爺定的規(guī)矩,我從來沒忘過。來,這是三十文,二位數(shù)好了。”說著便要抬腿往里走。
“哎哎哎!你老小子別給我打馬虎眼!一人三十文!少一個子兒都別想給我進!”馬二拽著王十八的領(lǐng)子說到。
“哎呦你看,我這年紀大了,腦子也不好使了,這就補上,這就補上。”雖然嘴上是這么說,可是王十八的心卻是在滴血,今天一個子兒還沒掙到,先出去六十文,要是平時精打細算一點,六十文夠他們一家三口半個月的花費了。
王二狗早就對這金爺和他手下的混混看不慣了,今日見父親又被敲詐了六十文,怎能不怒?一把抓住父親王十八掏錢的手,說:“爹,不要給他們!這碼頭我六歲就跟你來過,從來沒聽說過什么扛包錢、進場費,這金大若不是仗著手下地痞流氓多,哪敢這么囂張?這六十文都夠咱生活半個月的了,不能平白便宜了他們!”
周東、馬二偏過頭來,陰鷙地盯著王二狗。馬二笑了一聲,說:“行啊,小兔崽子,你不愿意交錢,我們兄弟倆也不會把你怎么樣,但以后這碼頭扛大包的活計,你是別想做了?!?p> “呸!你以為你是誰啊?你說不準我做我就不做了?”
馬二也不跟他多說,只是跟周東遞了個眼神。周東也不說話,一把拎起王二狗的領(lǐng)子,另一只手抓起王二狗的褲腰帶,就好像碼頭上船工扔大包一樣,將他扔了出去。這一摔可把王二狗摔了個七葷八素,躺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
這一下王十八可慌了,王二狗初生牛犢不怕虎,但他爹可是老江湖了,知道這金爺能霸著這處碼頭,也是有兩把刷子的,不是他們這種小老百姓惹得起的,連忙上去替王二狗陪不是。周東、馬二雖說是混混,可也知道做的太過分容易把人逼的狗急跳墻,也容易把捕快招來,兩人拿著王十八的錢,罵罵咧咧的走到一邊去收別人的錢去了。
王十八把兒子王二狗扶起來,見他身上沒什么傷口,心里暗自松了口氣,安慰到:“二狗啊,咱們普通小老百姓,斗是斗不過金大那幫人的,人家有錢有勢,咱們有啥?那錢爹也不想給,可是行有行規(guī),你不按行規(guī)走,在這一行就混不下去??!”
“爹,你別說了,我懂,可我就是氣不過。那金大明明就是個外地來的潑皮破落戶,就因為拳頭大就能在徐州府橫行霸道,咱們老百姓就得受他欺負。這事難道官府不管嗎?”
“唉,你以為沒有官府默許,金大能把這個碼頭盤下來,在這收扛包錢?別想這么多了,你今天就別來碼頭扛大包了,我這還有二十五文錢,我留五文吃飯喝茶,這二十文你拿去吧,就當(dāng)你這個月的零花了,可別一次花完啊?!闭f完,拍拍王二狗的腦袋,朝碼頭里走去了。
王二狗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土,手里攥著二十文錢,往家里走去了。
王二狗沒讀過什么書,但天生淳樸善良,看到不平事,就愛上去打抱不平。雖然這幾年跟父親在碼頭扛大包為生,但心里還是仰慕向往茶館說書先生嘴里的仗劍俠士的。他想著,要是自己也有一身武藝就好了,雖然不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但好歹懲惡揚善,一抒胸中意氣也是好的啊。
正想著,已經(jīng)走到了家門口。只見文秀才正坐在門口大青石上,兩只手撐在身后,正在抬頭望天。
王二狗心想,真是奇事,號稱廢人秀才(王二狗起的)的文秀才竟然起這么早。不過這秀才自從大病一場之后,就有些腦袋不正常,這回兒明明天上什么都沒有,卻一直盯著天看,我還是莫要理他好了。
正要進院,卻聽見文秀才說:“二狗啊,你說天為什么這么藍???”
王二狗訕訕地回過頭,說:“文大哥你一個秀才都不知道,我這沒上過私塾大老粗當(dāng)然更不知道了?!?p> “我知道是知道,但說出來你也聽不懂?!蔽男悴耪f話時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你不說怎么知道我到底懂不懂,興許你說了之后我便懂了呢?”
文秀才瞥了他一眼,說:“這就要從萬事萬物的開始,宇宙大爆炸開始說起了……”
“……正是因為大氣層對陽光的散射作用,波段較長的紅光和黃光能穿透大氣層的阻礙,到達地面,而波段較短的藍光和紫光因為散射到了大氣層中,所以我們看到的天空是藍色的。你聽懂了嗎?”
王二狗眨了眨眼睛,文秀才剛才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能聽懂,但是組合到一起之后,他就一句也聽不懂了。難怪街坊鄰居有的說文秀才瘋了,有的說他中邪了,有的說他讀書讀傻了。這文秀才看起來是有些不對勁。
“瞧,我說你聽不懂吧?!闭f完,文秀才又恢復(fù)了剛才的姿勢。
“呃,文大哥你果然厲害。不過我覺得吧,這天藍不藍跟我們又沒什么關(guān)系,只要這老天爺按時下雨按時放晴,讓老百姓吃飽喝足就行?!蓖醵窊狭藫项^,說到。
“嗯,你說的有道理,穿衣吃飯是人畢生的追求,達官貴人窮極一生去爭那些功名利祿,也不過就是吃得更好,穿得更好一些罷了。對了,說到吃,我從昨天晚上就什么都沒吃,已經(jīng)餓的快不行了,如果你能給我點吃的話,我對你的好感度會上升五點哦?!?p> 王二狗捂著臉,搖了搖頭,原來文大哥你拐彎抹角的說這些我聽不懂的話是想要吃的啊,那你早說嘛,這些讀書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好,文大哥你等我一下,我家里應(yīng)該還有炊餅?!蓖醵氛f著,往院子里的灶房走去。隱約間,他又聽到文秀才在外面嘟囔著,天為什么這么藍。奇怪,文秀才不是都知道了嗎?這些讀書人的想法真是難懂。
吃著王二狗家的炊餅,喝著王二狗家水瓢里的水,文秀才突然間問王二狗:“二狗啊,我看你骨骼驚奇,要不要拜我為師???”
王二狗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文秀才說:“不了不了,我腦子笨,不是讀圣賢書的那塊料?!?p> “誰也沒叫你讀圣賢書啊。”
“咦?不教圣賢書,那文大哥你還能干嘛?”
“我可以教你武功啊?!?p> “那個……文大哥,不是我不相信你,就你這體格,我覺得我家的鵝都能攆的你滿院子跑,你還會武功?”
“我是不會,但是我腦袋里的東西會??!”文秀才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王二狗一臉嚴肅的表情,看來對面三嬸和小花他娘說的不錯,文秀才怕是真的失心瘋了。
“嘿,二狗子,看你這表情,你是不相信我吧!”
王二狗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那這樣吧,你先按我說的做一個月,一個月后要是有效,你就拜我為師,要是沒用,我就把我這間屋給你們家了,怎么樣?”文秀才指著他那間祖屋說到。
“不用不用。文大哥,這樣吧,要是沒用的話,你就答應(yīng)我去學(xué)堂應(yīng)聘個教書先生的活計好不好?不然老是讓街坊鄰居救濟你,總歸不是長久之計。”
“好!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天真善良的二狗還不知道,就因為這句話,自己的人生徹底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