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裙擺與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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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歲的夏天，她負(fù)手而立，揚起白皙的側(cè)臉，黝黑發(fā)亮的眸子里流轉(zhuǎn)著閃爍的光輝，含著盈盈的笑意，朗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蘇流螢。”覺得有些不妥，便補了一句：“是‘輕羅小扇撲流螢’的‘流螢’。”

　　“嗯，很好聽的名字。我叫沈辭西，取自‘故人西辭黃鶴樓’。”

　　“沈辭西？”

　　“嗯吶?！?p>　　2

　　西西托著腮幫子，一頓一頓地吸著奶茶，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我正翻閱著慶山的《素年錦時》，抬眸瞥了一眼西西，問：“怎么了？”

　　西西像是想到了什么令她氣憤的事，使勁地吸了一口奶茶，手重重地錘了下桌子，瞬時把奶茶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我無奈地扶額：“冷靜點兒，西西?！?p>　　“培訓(xùn)學(xué)校的文藝匯演我本來是可以和徐舟搭檔的，結(jié)果臨時被個男生給搶了，氣死我了?！蔽魑饔脑沟囟⒅?，好像是被我搶了一般，看得我起了一胳膊的雞皮疙瘩。

　　“哪個男生這么大膽啊？敢搶咱們西西看上的人?！蔽也恢圹E地避開西西的目光，被這么盯著也怪不舒服的。

　　“你哥，蘇喆，”

　　我立刻哭笑不得地瞪大了雙眼。

　　西西看著我這表情，翻了個白眼，繼續(xù)托腮喝奶茶。她翻轉(zhuǎn)著看奶茶杯身，幽幽地嘆了嘆氣：“你哥也真是個全才，不但是學(xué)霸，而且唱歌也不錯，他曾經(jīng)參加過我們培訓(xùn)學(xué)校的匯演，一舉成名。而他恰逢放假，過來湊個熱鬧，所以就頂替了我的位置。這次的文藝匯演他不僅要和徐舟的鋼琴搭檔，還要進(jìn)行吉他獨奏?！?p>　　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但隨之的是一種淡淡的失落感。蘇吉吉唱歌不錯，可是身為他妹的我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音癡，天知道擅長演講的我會五音不全啊。

　　“對了，西西，你們哪一天匯演?。俊?p>　　“明天，徐舟他們的節(jié)目和你哥的吉他排在后天?！?p>　　可惡的蘇吉吉居然還不告訴我！我恨恨地想。

　　使勁吸了一口奶茶，我悵然地問：“西西，你準(zhǔn)備唱什么歌?。俊?p>　　“Keren Ann的《Not Going Anywhere》?！蔽魑魅匀挥脑沟睾戎滩瑁袣鉄o力地回答。

　　“那明天記得帶上我去看?！蔽掖亮舜廖魑鬈涇浀哪橆a，見她沒有任何反應(yīng)，有些不滿地道：“好了，別消沉了，看在你黯然神傷的份上，我請客。唔……鴨脖太辣了，以防萬一，吃雞排吧！”

　　西西那暗淡的眼睛立馬亮了，同為吃貨的她仰起頭興奮地問：“好呀好呀，走，咱吃雞排去。”所以，我應(yīng)該說吃貨好養(yǎng)活呢，還是好打發(fā)呢？看著西西那眨巴著的星星眼，我也不好吐槽她了。西西立馬解決掉貝內(nèi)剩余的奶茶，去前臺結(jié)了奶茶的帳，力大如牛地拽著我往店外狂奔。

　　看著西西那悄悄上揚的嘴角，我好笑地?fù)u搖頭，便也隨著她去了。

　　看著西西大快朵頤的樣子，我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從相遇到相知，從相知到相熟，從相熟到相親，一幕幕清晰而鮮活，猶在昨日。

　　那個童年時期天真懵懂的小女孩如一瞬云煙，頃刻間就消散了，替之的是揚著青澀笑臉的西西。

　　那年，我和她都是十一歲。

　　那時我穿著一身白裙，在圖書館里漫無目的地游覽群書，偶爾自書架上抽出一本“嘩啦嘩啦”地翻幾下，覺得索然無味便又放回原處。

　　夏日的暑氣將人蒸出了一身汗，即使圖書館內(nèi)有冷氣吹拂，也無法褪去渾身的燥熱之感。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得將高高束起的馬尾旋轉(zhuǎn)著綰了個髻，黏膩的汗意才微微消散。我輕輕拭去額角的細(xì)汗，目光落在書架正中央的一本書——《尖叫的海棠》。我素來是喜歡兒童文學(xué)的金牌作家系列叢書的，便來了興趣，剛要伸出手抽出來，卻和一雙白皙微胖的手相撞。

　　側(cè)首，便和一雙清澈透亮的眸子相視。

　　是一個五官玲瓏精致的女孩，看起來和我一般大小，個子比我稍矮一點。疏松的劉海，稍顯散亂的齊耳短發(fā)微微上翹，顯得俏皮而可愛。她白皙的皮膚幾近透明，隱隱約約地可以看到血管，眼角有一顆小小的痣，透出些許嬌媚。她的鼻尖冒出細(xì)小的汗珠，透出幾分稚氣的臉龐揚起明媚的笑容：“好巧，是吧？”

　　我也咧開嘴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是啊。我也很喜歡這個書系的?！?p>　　女孩贊同地點點頭，揚起白皙的側(cè)臉，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負(fù)手而立，朗聲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蘇流螢。”微微頓住，又補充道：“是‘輕羅小扇撲流螢’的‘流螢’?！?p>　　“嗯，很好聽的名字。我叫沈辭西，取自‘故人西辭黃鶴樓’?！?p>　　“沈辭西？”我重復(fù)了一遍。

　　“嗯吶?！?p>　　圖書館的相遇，仿佛是開啟命運之門的鑰匙，叩啟了我和西西此后的故事。冥冥之中有紅線牽引，初一新生入學(xué)時，站在一豎排同班生中緊張不安地朝前后張望，一眼便與西西的目光交匯，倆人仿佛心有靈犀，帶著相視而笑的默契。

　　陽光。開朗。俏皮?？蓯?。這是我對西西的第一印象，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了解的深入，急躁、污霸、幽默、搞怪……西西逐漸成了我最親密的朋友。想當(dāng)初，她得知我的小名叫做七七時，見過我幼時的照片時，感到十分驚訝，因為我們小時候曾經(jīng)有過一面之緣。

　　西西喜歡唱歌，然而她當(dāng)初的歌聲慘不忍聞的程度和我有得一比。西西不服輸，有時比我還固執(zhí)，在一次刺激下毅然決然地報了聲樂班，苦練唱歌，這對于做什么都不長久的西西來說是千年難遇的奇事。

　　而如今，曾經(jīng)那個五音不全的西西，已經(jīng)出落得能夠撐起華麗的長裙，一個人手執(zhí)話筒震撼全場了。她的身上有的不僅僅是俏皮頑劣，而真正具有了一絲責(zé)任感——她已經(jīng)能夠大膽而無畏地接受自己所做的選擇了。

　　我撐著下巴看著吃得正歡的西西，翻開書，繼續(xù)閱讀起來。

　　金色而細(xì)碎的陽光拂塵而來，撒滿西西的肩頭，我可以看得見她白皙得幾近透明的臉龐上微顫的茸毛。她斂著眉眼，專注地吃著手中的雞排，濃密的長睫毛輕輕顫動，仿佛欲飛的蝶翼。

　　“西西，加油哦！”

　　西西抬起頭，微怔，緊接著，她揚起嘴角：

　　“嗯！”

　　3

　　“喂，七七，我有點兒緊張。咋辦，咋辦……”西西畫著素雅的妝容，穿著一襲華麗的及膝白色長裙，裙擺綴著一朵又一朵薔薇，垂下輕盈透明的白紗。

　　她咬著上了唇釉的嘴唇，不安地張望著，白皙的手緊緊地攥著長裙，粗暴的行為致使長裙皺了一大片。我抓起她的手，輕輕握住，安撫性地說：“沒事的，西西，你能行的，再不濟(jì)也就是當(dāng)場破音吧，那比我唱得好吧……”

　　可是話還沒說完，腦門就被襲擊了，傳來火辣辣的同意——西西狠狠地賞了我一個爆栗，咬牙切齒地說：“有你這樣安慰人的嗎？”

　　“哎呀，我要是說些‘加油’‘你能行’之類的話，你豈不是會當(dāng)我在放屁？還不如我這樣來得實在呢，怎么樣，感覺好些了吧？”我揉揉腦門，撅起嘴念叨著西西這廝還真是不留情。

　　“哼！”西西白了我一眼，我覺得我再欠揍地火上澆油今天回家就得被蘇吉吉抹紅花油了，便不再說話。

　　“下一個，沈辭西做準(zhǔn)備?！敝鞒秩肆瞄_后臺的幕布，輕聲提醒道。

　　我推了推西西：“快點去吧，說不定徐舟就在下面看著呢?！?p>　　西西一步三回頭。依舊忐忑地望著我。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取下父母送給我的手鏈，給西西系上。白色的手鏈在西西的手腕上流轉(zhuǎn)著柔和的光輝。我捏了捏西西的手，鼓勵道：“加油了，西西?！?p>　　西西展顏道：“那等著我的表演啊?！蔽倚χc點頭，便揮手告別走向了觀眾席。我尋找著自己的位置，發(fā)現(xiàn)有很多外來參觀的游人，稍微一抬眼便看到了穿著白T恤、使勁向我揮手、笑得一臉傻氣的蘇吉吉。

　　我扯了扯嘴角，走進(jìn)了觀眾席。蘇吉吉的身旁還坐著一個上半身蓋著黑色外套的男孩子，臉用棒球帽遮住，只露出流暢的下巴輪廓。我對他并不感興趣，便迅速移開了目光。我剛要開口說話，蘇吉吉就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做著口型示意我男孩在睡覺，我立馬閉了嘴，端端正正地就坐等待西西的表演。

　　“接下來，就讓我們有請聲樂二班沈辭西同學(xué)帶來的歌曲《Not Going Anywhere》，掌聲鼓勵。”

　　在主持人洪亮的報幕聲中，在觀眾熱烈的掌聲中，西西自幕布后緩緩走出，她接過主持人遞過來的話筒，輕輕頷首，禮貌地鞠了一躬，坐上舞臺正中央的高椅，固定好話筒，閉上眼，安靜地等待音樂。

　　舒緩的音樂悠然響起，西西雙唇輕啟，哼唱著英文：“This is why I always wonder，I’m a pond full of regrets……”（這就是為什么我總想知道，我的心中充滿了悔恨）

　　白色的燈光輕輕撒滿白皙的雙肩與長裙，她闔著眼眸，睫毛輕顫，勻出一片淺淺的陰影。潔白的裙擺鉤勒出西西的身形，輕紗服帖地垂至小腿。她的皮膚在燈光的映襯下愈發(fā)顯得透明。她柔軟的嗓音、專注的神情以及對這首英文歌完美的演繹，既像是我的西西，又不像是我的西西。

　　“Tide will rise and fall along the bay，and I’m not going anywhere……（海水沿著海灣起起落落，但我哪兒也不去）”當(dāng)西西唱出這一句歌詞時，全場的觀眾都被她所吸引，她依舊闔著眼眸，微微皺眉，白瓷般的臉龐忽明忽暗，她唱得十分投入、愉悅。

　　一曲終了，西西睜開眼，深深鞠了一躬，全場響起排山倒海的掌聲，那掌聲幾欲震得我雙耳生疼，但我不在乎，我情不自禁地起立用力地鼓掌，哪怕掌心指尖傳來火辣辣的痛意也沒有停下。

　　那一刻，我竟熱淚盈眶。

　　我的西西，終是穿著一襲潔白的長裙，高歌。

　　西西下臺的時候，我還沒沖上去抱她呢，就被她一把抱住了：“七七，終于唱完了！”

　　我揉揉她的頭發(fā)，拍拍肩膀以示祝賀。

　　“對了，剛才我下臺的時候我在人潮中看到徐舟了，就在那兒……”西西松開手，向人潮中指去，所指之處是一個七八十歲、穿著白色背心的老爺爺?！罢O，不見了？剛才還在那里呢……”

　　我卻捧腹笑出了聲，一把摟過西西，調(diào)侃道：“哎呦喂，西西，媳婦兒，原來你看上的徐舟是位七八十歲的老爺爺啊，沒想到啊，西西，原來你口味這么重啊……”

　　西西扯了扯嘴角，狠狠地賞了我一個爆栗，我立馬揉著腦門噤聲。

　　西西拉過我的手看了看表，說：“行了，你先和你哥走吧，我留下來還有一些事，先去卸妝了……對了，這個還你，謝謝?！彼庀率滞笊系陌咨宙?，替我系上，揮揮手向我告別。

　　我笑著招手，大搖大擺地向站在身后已久的蘇吉吉走去，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我笑嘻嘻地說：“咋樣？我媳婦厲害吧？”

　　蘇吉吉咧嘴，扯出一個強硬的笑容，頗為“捧場”地說：“是啊，真厲害。”

　　我跳起來一拍他腦門，憤憤道：“一點都不真誠?！?p>　　就在我和蘇吉吉打鬧之際，余光瞥見一襲熟悉的白襯衫。我心下一驚，微微怔住，急急忙忙地向身后看去，流動的人群中，我似乎看到了那熟悉的側(cè)臉——夏！可那張眉眼儒雅溫和的臉龐卻一閃而過，眨眼間便消失在了黑壓壓的人頭中。

　　我揉了揉眼，疑心那是錯覺，思緒卻依舊停留在那人群中，直到蘇吉吉輕輕搖晃著我的肩膀時，我才回過神來。

　　“怎么了？”蘇吉吉整理著我皺皺的衣領(lǐng)，問。

　　“沒什么。好像是看到夏了……”蘇吉吉眸子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恢復(fù)了正常，換上了一副帶著幾分調(diào)侃的笑容，打趣道：“呦呵，思春哪……所以，這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嘍？”

　　我扯了扯嘴角，用力掐了蘇吉吉一下，直到蘇吉吉皺著眉頭喊疼才停手。

　　我的右眼皮從昨天開始就一直跳個不停了，我揉了揉突突發(fā)脹的太陽穴，一絲不好的預(yù)感縈繞在心頭，說不清也道不明。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一把扯過蘇吉吉，附在他耳邊低語。

　　4

　　“吶，七七，我真的要在這里彈嗎？我可以蒙住臉嗎？”蘇吉吉背著吉他，拉長了一張臉，皺著眉，露出些為難。

　　“當(dāng)然，不可以?！蔽覍⑻K吉吉往敬老院前推了推，勸慰道：“就當(dāng)是社會實踐做義工啦，再說我們答應(yīng)過人家張奶奶有空就來陪她的?！?p>　　“好吧?！碧K吉吉釋懷地點頭。

　　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開始長篇大論一番來夸贊蘇吉吉的爽快時，蘇吉吉拽過我，向敬老院里走去。

　　在一眾笑得和藹可親的爺爺奶奶中，蘇吉吉拿出了他那把愛護(hù)得仔細(xì)小心的棕色吉他，含著淺淺的笑意，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木制光滑的吉他身，撥了撥弦試音。

　　我突然記起多年前蘇吉吉第一次接觸吉他時的場景，當(dāng)我們路過一家樂行時，蘇吉吉被陳列在屋里的吉他所吸引。他情不自禁地駐足，父親蹲下來問他，怎么了，是不是想學(xué)樂器了？

　　蘇吉吉卻搖搖頭，目光卻偷偷地瞥向那把嶄新的吉他。

　　我晃晃蘇吉吉牽著我的手，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輕問，蘇吉吉，你是不是想學(xué)吉他?。?p>　　蘇吉吉漲紅了臉，支吾了半天，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父親卻了然地笑笑，領(lǐng)著我和蘇吉吉進(jìn)了樂行，為蘇吉吉挑選了一把棕色嶄新的吉他，也就是蘇吉吉現(xiàn)在擁有的這把。他一直愛護(hù)得很好，總是擦拭得仿佛嶄新的吉他，從來沒換過。

　　蘇吉吉拿到吉他的時候，第一次展露了他屬于孩子的一面，笑得無比開心，兩眼彎起似月牙，露出一口潔白如瓷的牙齒，盡管缺了兩顆門牙。

　　他抱著吉他咯咯地笑著，也因此冷落了站在一旁的我。我那時還將這棕色的吉他當(dāng)做假想敵，一直覺得吉他一定在醞釀什么陰謀，要把蘇吉吉從我身邊奪走，也因此想方設(shè)法地挑釁那把棕色的吉他，鬧出了不少的笑話。

　　回過神來，蘇吉吉和一眾爺爺奶奶相談甚歡，扯家常扯了許久也沒見他開始彈吉他。

　　蘇吉吉和眾人坐在榕樹下，陽光透過榕樹青蔥枝葉的縫隙，撒下一地大小不一的光斑，些許落在蘇吉吉的肩頭和側(cè)臉上。蘇吉吉笑著垂眸，輪廓隱沒在樹蔭中，忽明忽暗，他梳著精神的短發(fā)，長長的脖頸有喉結(jié)微微凸起，合體的白T恤勾勒出他瘦卻硬朗的身形。

　　這是我的少年、我的騎士、我的蘇吉吉。

　　我背著手，倚著另一棵榕樹，安安靜靜地看著蘇吉吉與他人暢聊的模樣。

　　偶然間抬頭，恰好對上蘇吉吉閃爍的眸子，仿佛落滿了細(xì)碎的星辰，那般耀眼。他笑著，柔和的笑意染上了眉梢與眼角。

　　“七七?！彼@般喚道。

　　不知怎的，我在蘇吉吉柔聲的叫喚中，眼前閃過那個仿佛是夏的少年殘影。

　　似乎，有什么，將要揭曉。